生活故事 过错

赵言办完事即将返回省城,却接到同学宋明打来的电话,孙老师今天办七十岁寿宴,问他要不要去参加。孙老师是他们高中时的班主任,虽然只教了他们两年,但是一日为师便终身是师。

赵言如果人在省城,遇到这种事他肯定会缺席。但今天就在这小城市里,他找不出不去的理由。小城不大,麻雀煽动两次翅膀就能从东头飞到西头。他坐上车子一踩油门,车子便停在望月楼大酒店门口,宋明早已引颈眺望了。

虽然人的思想观念发生了许多变化,但宴席已形成了它约定俗成的礼仪,除公费请客外,无论大小宴席和红事白事,做客的人总要送一份礼,吃白食者主人不喜欢,自己也不自在。以前送礼是现金,专门有人收礼记账,现在改送红包,各自写上名字,往主人的手上一塞便是了,主人假意的客套几声,也就笑纳了。还有的人直接给主人发一个微信红包。主人连客套的话都省了,最多发一个不咸不谈的表示感谢的表情符号。

两人给老师送了红包,说了几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话。并把位置让出来,因为后面还有很多拿着红包等着给老师祝寿的学生。老师桃李满天下,来祝寿的学生络绎不绝。

好不容易找到原先高五班的同学,很多同学都是毕业后再没见过,乍然相见,自是感慨良多,胖的变瘦了,瘦的变胖了,矮的变高了。唯一的共同点那就是青丝中都掺了些白发,脸上堆满了油腻和沧桑,这顿酒席自然也就吃得感慨而悲壮。

赵言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他希望看到以前的同桌文小花,那个有着两根长辫子,一双漂亮大眼睛,一说话就脸红的女同学,可是他搜寻了半天没找到。

他问道怎么没看到文小花?大伙都有片刻的沉默,互相望了望,脸色都极为的不自然。宋明道: "也许是有事来不了,还有很多同学没来呢。"

这尴尬的小气氛,就像波涛中的一朵小浪花,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老师在儿女的陪同下前来敬酒,一些同学缠着让老师叫出他们的名字,老师努力地回忆着,而且还说出一些他们的糗事,把宴会的气氛推到了高潮。

在吸烟室里,赵言被一个细高精瘦的人堵在门口,那人用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瞪着他: " 还记得我是谁吗?" 赵言一看到那双贼亮贼亮的眼睛,立刻想起他是谁。"佟子树,你这家伙烧成灰我都认识,就是因为跟你干架,老子现在还背着学校给的处分呢。"

佟子树嘿嘿一笑,露出被烟茶熏得黑黄的牙齿:  "你不是打听文小花吗?我带你去见她。" 赵言说下回再去吧,今天我赶时间。" 佟子树说错过今天,下次又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碰头,文小花患上了精神病,许多同学都去看过,并且还捐钱捐物呢。" 那意思是只有你一次都没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如果他再坚持不去,就显得太不近人情。赵言挠挠头: "那我们去和老师打声招呼,尽量快去快回。" 佟子树说: " 我们还是快点开溜吧,老师的学生那么多,他也不在乎少咱们两个。" 赵言想想也是。

两人走出饭店门口,赵言说你等着我去地下室开车。佟子树说还是坐我的车吧,昨天晚上刚下的雨,山路崎岖,万一陷在泥塘里,你那宝马就变成死马了。赵言有过车子陷在泥潭中进退不得的窘境,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上,那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他放弃了自己开车的打算,跟着佟子树来到停车场,佟子树开的是一辆运猪的大货车,一股刺鼻的猪粪味,令赵言很想把刚吃进肚子里的美味佳肴吐出来,他不高兴的说: ″ 你让我做拉猪的车,你把我当猪啊,臭烘烘的车子我不做。" 佟子树冷笑: " 刚才在酒席上,我看到你大块吃肉,你咋不嫌臭呢?"  赵言哭笑不得挥拳向他打去,佟子树用胳臂格挡。赵言的拳头感受到了佟子树的力量,以前小瘦猴似的佟子树不是他的对手。现在身高体胖的他,不是老瘦猴似的佟子树的对手了,他乖乖的爬上了副驾座。

车子摇摇摆摆的出了城,急吼吼的窜上了高速公路。由于车少路况很好`,加之大货车驾驶室里视野开阔,风带着田野的气息,从车窗外迫不急待的涌进来,让人顿觉的精神气爽。赵言问: " 好好的一个文小花,怎么就精神失常了呢?我们去看她,她还认识我们吗?"

佟子树侧过脸来,贼亮的眼睛刀子似的剜了他一眼: " 文小花之所以有今天,还不是拜你赵言所赐。" 赵言两手一摊,很无辜的样子:  "我们都几十年没见面了,她生病跟我有什么关系?″  佟子树冷哼一声,当初那封信的内容,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文小花拼命的和你抢,你不仅不还给人家,还当着全班的同学念出来,任谁都会被气疯掉。"

赵言的脑袋轰的一声响,往事又浮现在他眼前。现在的市第三中学,以前叫县三中,无论现在或过去都是"名校",是许多莘莘学子的奋斗目标,也是家长心目中的希望所在,能够考进第三中学的学生,都是本区县内的佼佼者。

赵言属于那种平时调皮捣蛋,学习成绩像温度计,总是在中等偏下之间滑动。但是他考试运道极好,总能像打擦边球似的勉强过关,他也跌跌撞撞地考进了当时的第三中学。

文小花却和他截然不同,从小就是品学兼优,以前十名的优异成绩考进的第三中学。属于尖子生那一类,自然是受到各科老师的格外关注。她是高三五班的学习委员,又是语文课代表。

教语文的是刚从师范毕业的一个姓周的老师,二十多岁出头的样子,他讲的课轻松活泼,生动有趣,就像一个大哥哥在带着一些弟弟妹妹玩,连文科极差的赵言都喜欢他的课。

老师都喜欢品学兼优的学生,文小花的作文每篇都被老师当做范文在课堂上阅读,还经常借些课外书给她看,她没事也爱往老师的办公室里跑。文小花来自山区,家境清贫,每个学期都能领到困难补助金。学生们都看在眼里,说一点都不嫉妒羡慕那是假的。

谁知刚教了他们一年半,周老师就要被调走了。最伤心难过的要数文小花,背地里偷偷的流眼泪,这些都被同桌赵言看在眼里,不时拿话挤兑她。就在周老师要走的前一天,上晚自习时,文小花用书本盖着纸,偷偷的给周老师写信,信还没写好。就被班主任老师叫到办公室里去开班会。等她回来时,那封写了三分之二的信不翼而飞了。她心情不宁的找了一个晚上,问了一百遍同桌的赵言,他死活都说不知道。

第二天班里开欢送会,送走了周老师。兼课的几个老师,都忙着到马路上与周老师握手言别。一向严肃的教室,暂时处于无序的自由和散漫状态。

赵言兴奋地站在讲台上,用黑板擦敲着桌子,大声的嚷嚷: " 同学们请安静,我给大家读文小花的杰作。闹哄哄的教室安静下来了,大家用好奇的眼光盯着站在讲台上一脸亢奋的赵言,他用带着本地普通话的语调念道: " 亲爱的周老师,听说你就要被调走了,我这思念的眼泪流成了河,感谢这一年半以来,你对我的栽培和爱…  ,你的恩情比山还高,比大海还深……

文小花先是惊呆了,赵言偷走了信,而且还恶意的篡改,断章取义的当众阅读给同学们听。信的开头是敬爱的周老师,而不是他口中亲爱的周老师。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疯了一般扑上讲台,抢夺他手中的信。赵言身强体壮,像老猫戏小鼠似的逗着她在教室里跑来跑去,男同学嬉笑起轰,女同学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佟子树和文小花来自相邻的农村,从小又都是同学。出自心中的义愤和相邻之谊。他拦住玩兴大炽的赵言,强迫他把信还给文小花。赵言被兴奋冲昏了头脑,信口胡说八道: "你是不是对人家早就有意思了?可是人家心里只有亲爱的周老师。" 佟子树急得脸红脖子粗,急忙辩解:  " 我没有,我没有喜欢她。"  "那你滚开少来英雄救美。" 赵言猛推佟子树,佟子树的背脊骨让桌子撞得生痛,.撞出了他心中的火苗,他一拳打在得意洋洋的赵言脸上,两人扭打成了一团,教室里闹成了一锅粥。直到外面有人喊: "高五班的文小花跳河了。" 教室里一下子寂静得像一滩死水。

那封造成罪魁祸首的信,在两人的撕打中,早已经粉身碎骨,难以还原本来的面目。信中内容除了写信的文小花,就只有赵言知道全部。文小花被家人接回家休养,从此就再也没有踏进过校门。

赵言的心渐渐的沉重起来,难不成文小花真的让自己气疯了。当时听说她跳了河。他也吓了一跳,内心恐惧不安了很久。但是毕竟是少年心性,很快各种欢乐和有趣之事,就让他把这种恐惧不安抛到九霄云外。到后来他根本就忘了还曾发生过这件事,车窗外时青时绿的风景,也无法平复他忐忑的心。

佟子树见他沉默不语,脸上闪过阴晴不定的神情,开口说道: " 文小花被她父亲接回家以后,一直闭门不出,原本心高气傲的她,遭到这般打击,又无处诉说,心中自然是十分的郁闷,做起事来恍恍惚惚,神情也有些呆朵傻傻。按现在的话来说,她是患上了抑郁症。但那个时候没有抑郁症这么一说。她的父母对外人只说闺女生病了回家休养一段时间。

文小花给老师写信的事情,还是像狗尾巴草的种子一样,被风吹进了闭塞的小村子,风言风语就四处流传开来。她的两个嫂嫂平时也是处处要强说嘴的人。这回轮到人家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小姑子原本是她们家的骄傲和希望,如今却变成了耻辱和负担。于是她们便指桑骂槐的给她脸色看。

文小花在家里被父母和兄长宠爱着长大,在学校里又因为学习成绩优秀,被老师爱护着,让她的性格有些骄傲和自负,哪里受得了这般闲气。趁父母不备,一口气喝下了半瓶敌敌畏,虽然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性命,却留下了十分严重的后遗症,清醒时像个正常人一样,糊涂的时候就跟疯子差不多,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给毁了。

赵言虽然脸色平静,内心却是波涛翻滚,手心里沁出了汗水。果然让自己猜中了,当初自己种的恶因,到底还是结出了恶果。

汽车停在佟子树的养猪场,两人步行去文小花家。走了将近半个多钟头,赵言已经累得气喘如牛,胖脸上汗出如浆。他一屁股坐在路边的落叶上,喘着粗气道:  "你说翻过山就到,这都翻几座山了,咋还没到?" 佟子树脸色如常,呼吸顺畅,脑门上连汗珠都没看到一粒: " 隔山气死牛这句话你没听说过吗?.两个人隔着山头说话都能听到,可是如果要见面的话那可就得走半天,这回真的是翻过这座山头就到了。"

赵言只好挣扎着爬起来,吃力的迈动着他酸痛的双腿,终于爬上了那座并不高的山头。山脚下是一块相对平坦的洼地,因为响应退耕还林的政策,整个村子都已经搬到乡镇上了,仅有三五户人家因为特殊的原因无法搬走。

坡地因为没人耕种,长满了各种杂树,水田上还种着一些稻子。被人遗弃的村庄,就像被人抛弃的妇人,总是给人一种悲惨或凄切的感觉。

赵言下坡时大惊小怪的举动,招来了狗吠声,一只大黄狗冲着他们就扑了过来,赵言吓得失声尖叫。佟子树喊了声"大黄",那狗立刻不叫了,还朝他摇起尾巴。只是用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他身后的赵言。佟子树伸手摸摸黄狗的背:  "大黄,自己人别叫。"那狗似乎听懂了人话,它垂下了戒备的眼神。

三间破旧的小屋有点向西倾斜,前面有一排猪舍,院子里杂乱不堪,堆满了柴禾和农家用具,几只毛色新亮的鸡自由自在地在院子里觅食。

一个身材瘦小的老人闻声到门外观望。佟子树低声说,那是文小花的娘,他叫了声 :  "大妈,我来看看文小花,指了指赵言,这个也是文小花的同学,专程来看她的。

文小花妈妈雪白的头发,干瘪的脸上找不出一块平坦的皮肤,似乎她所有的苦难,都变成了脸上数也数不清的皱纹。她看到佟子树时裂开嘴笑,露出了没有一颗牙齿的牙龈。"又烦劳你,每回有人来看我姑娘,都是劳烦你领路。"

佟子树说: "应该的,乡里乡亲之间不用客套。文小花不在家么?"

老人说文小花在屋后菜地里,你们歇歇脚,我这就去喊她回来。堂屋被烟熏的看不清本来面目,墙上贴着两排奖状又说明这里和山外还有文明的联系。

文小花被她的妈妈牵着手进屋,手脚显然是刚洗过,趿着双吧嗒吧嗒作响的拖鞋。她个子很高,体态臃肿,短头发像一堆秋后零乱的枯草,穿着极不合身的肥大的衣裤。那原本是女人引以为傲的第二特征,像两只水袋似的垂在她的胸前。因为没穿胸罩,两只乳头顽强的要向世人宣告它们的存在。

这就是那个梳着两根长辫子,未曾开言先露笑,不曾说话脸先红的文小花么?赵言曾幻想过十几种她的样子,就从没想过她会如此狼狈。

他颤声问道: " 小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文小花的妈妈说,都怪我不好,我没有看好她。

那年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小花舅舅家杀猪请客,所有人都去了,唯有小花不愿意去,她怕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小花娘看她神清气爽不像犯病的样子,也就不勉强她,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等她吃完饭回家,却发现小花不见了。于是出动所有亲戚朋友去找人,找遍了山山水水,邻近城市都没有小花的踪影。大家都猜测她又寻了短见,不是跳河就是跳了崖,所以才会尸骨无存。

后来因为退耕还林,村子都迁到了外面,小花的父母也跟着两个哥哥搬走了。有一天卖香菇的吴大叔对小花娘说,她老家房子里住着个叫花子,怎么赶也赶不走。小花娘得信后回家查看,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她家院子里啃生玉米。

小花娘拿起扫帚要赶她走,那脏兮兮的叫化子突然开口:  " 妈你不要打我,我以后听话再也不跑了。" 小花娘吓一跳,细看她的脸已经都认不出来了,连忙看她脖子后面的痣,再看看她的左肩上有一个小时候烫伤的疤,知道是自己的女儿无疑。

问她这几年到哪里去了?她说不知道。问她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她说就这么过的。问她这两个孩子是谁的?她说是她的。问她孩子的他爹是谁?她说就是孩子他爹。问她你是怎么回家的?她说她走路回家的。

小花娘见问不出所以然来。烧水给她们母子洗澡,脱去破烂的衣服,才发现小花身上的累累伤痕,特别是手脚上,她边说边撩起小花的衣袖和裤角。那种绳索之类嵌进肉里留下的疤痕,让人看的触目惊心。

赵言的心在颤抖,当初自己年少轻狂犯下的错,却毁了别人的一生。这不可饶恕的罪过,又岂是一句苍白无力的对不起。他悔恨交集,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如果时光能倒会,如果没有当初。然而,如果只能是如果。

佟子树突然问: " 文小花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佟子树。" 文小花死鱼一样呆滞的眼睛,向流星一样闪亮了一下: " 怎么不记得,佟子树可坏了,老是欺负我。把蛇脱挂在我书包上,把苍耳子粘在我头发上。上晚自习回家的时候,还常常扮鬼吓唬我。"

文小花接着拍手唱道: " 桐子树它不开花,砍下当柴烧了它。"  佟子树黝黑的脸上竟然有些红晕,他嘿嘿地笑着,用手摸了摸头。其实这是两句本地山歌," 桐子树开白花,郎耕田来妹织麻。" 他每次上学路上欺负她的时候,她就用自己篡改的歌词这么骂他。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一份美好,都有一段连苦难也不能磨灭的美好记忆。

佟子树又问: " 那你还记得赵言吗?文小花说: " 他化成灰我都记得,那个大坏蛋,把我写给老师的信掐头去尾,然后胡编乱造些词念给大家听,害得我被众人耻笑。"

赵言的胖脸极其的难看,他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就是罪魁祸首。就算承认了又怎样?时光不能倒回,有些错一旦犯了,那就是错误终身,永远都无法弥补。有些悲哀永远都是悲哀,深刻地记住悲哀之事,却已经不记得造成悲哀的人。

他转头问道: " 怎么没看到文小花的孩子?"老人的愁苦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意: " 娃在学校读书,大的是男孩读初三了,小的读初二。学习都挺好的,年年都拿奖状,特别是那小姑娘,长得和小花小时候一模一样。"

当所有的东西都飞走了的时候,还有希望没飞走。文小花曾经是她母亲的希望,最后却变成了深深的绝望,如今在绝望的废墟上,又孕育着希望的小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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