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安好:乡里乡外乡里爷(葬)

阿爸阿妈说今年的忌日要提前,我远在海洋的这一边,赶不回去,只得让阿爸替我上柱香与阿公。

算来阿公已经走了一年了。

正月公期,正值热闹时,阿哥发了朋友圈说,这一天少了个威风凛凛的身影,喧嚣中带些感伤。

我们这些儿女儿孙也都颇有同感。

阿公走得突然,心肌梗塞,偏偏那日家中无人,抢救不及时,阿公便没能留下丝言片语撒手而去了。

阿公去世前的那几个月,我终日浑浑噩噩,对家里多是疏忽,后来阿妈发信息提醒,才惊觉自己已经将近三个月没和家里联系了。

恰逢端午节,我便打了个电话回家。

阿公问我什么时候能回,我说元旦,阿公很开心,他说四姑也打算那个时候带三个表弟回家,到时家里便可热闹了。

我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阿公的兴奋与期待。

阿公不善言辞,从北漂到日漂,从严寒到酷暑,每次通话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句:天气可好?你那冷吗?

聊了几句,阿公便没词了,放了电话便换阿婆过来听了。

未曾想端午节刚过几天,阿妈便发来语音,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阿公没了。。。”

我脑子短暂空白了片刻,勉强保住理智,迅速定了机票,好友把她的黑裙借我穿上,匆忙赶往机场。

那日明明晴空万里,行程却不甚顺利。

本来应该在当晚到达的,却在上海转机时被告知飞机延误了,起飞时间待定。

害怕无法见到阿公最后一面的念头使我当场崩溃,生平第一次在众人前崩溃,拍着台子流泪失控喊道:“我千里迢迢回来就是为了参加葬礼,你们怎么能无故延迟飞行!”

可无论如何悲愤,最终也只能屈服于现实。

我不愿看众人同情亦或探究的目光,裹紧身上单薄的外套躲在角落里抱着仅剩一点电的手机痛哭。

我尚且如此,四姑更是不走运,她远在加拿大,折腾了几个小时愣是没买到票,她哭得几欲断气,在微信群里无助道:“哥,我买不到票,怎么办?我买不到票”

索性后来终于托人买到了票,她嘤嘤哭泣,哀声跟阿爸说:“哥,我买到票了,别下葬,等等我行吗?让我送送阿爸”

终于回到家时已经是次日的清晨,三婆迎面走来,红着眼拥住我说:“阿侬没阿公了,快去看看阿公吧”

我快步走进家门,阿爸坐在地上发呆,三姑六婆们或坐或站着,而我亲爱的阿公被他平时盖的天蓝色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蹲在阿爸身边,我说,阿爸,侬能看看阿公一眼吗?就一眼?

阿爸搂着我的肩膀说,已经封上了,看不了了,你三姑。。。也没见着。。。

我瞬间崩溃,抱着阿爸大哭,阿公,侬回迟了,没能看到你最后一眼。。。

阿公,对不起,早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和您通话,就应该多和您聊会,对不起,早知道再也见不到您了,我就该多和您视频的,不该让您两个多月来都没能见我一眼,对不起。。。

阿哥走到我身边说,小声点,别被奶奶听到了。回来的途中,阿哥发来信息说奶奶刚睡下,让我控制情绪,别惹奶奶伤心。

奶奶肯定是最伤心的一位。

我们失去的是可爱可敬的长者,她失去的是她同舟共济数十载的伴侣。

我去客厅看时,她已经醒了,佝偻的身躯缩在藤椅沙发上,双目无神地发着呆,眼角还带着泪痕。

我走上前拉着她枯瘦的手轻轻喊了声奶奶,酷热的六月天,奶奶的手像冰块一样冷。听到我的声音,她微微转动头看了下我,浑浊的双眼没有一点神采,飘忽地似是认不出我来。

三姑从外边进来,抓着她的手哽声道说,妈,你要难受就哭出来,不要这样子好吗?我害怕。

二姑抹着眼泪告诉我们,奶奶已经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我怕她身体受不了,便去厨房找了点干米饭(本地的习俗,葬礼当天不能煮粥)捣碎,加了水勉强弄成稀饭喂给她吃,她喝了两口就不肯再吃,说是胃难受。

看到她这样,家里长辈担心阿公出殡时,会更刺激她,商量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将她送去了医院。

海南天热,尸身不能长留,饷午时分便是起身的时辰了,已出嫁的女儿女婿算是外人了,不能留在场,生辰相冲的也不能送,仵作算了算生辰,阿爸也在行列中。

阿爸与阿公向来不亲近,此时却哭成了泪人,直说自己是家中唯一长子,却不能为父送终。

我心里难受,却也庆幸自己虽是女儿身,但还未婚,又不在相冲行列,得以送阿公最后一程。

阿公的棺木送上了车,启程的鞭炮响起,送殡的队伍发出一阵哀鸣,小爷爷强忍着悲哀让我们小声点,说活人的牵挂会让阿公舍不得走。

我看着车里的棺木,那里躺着我最爱的阿公,如此想着,泪如何也止不住。

左邻右舍的门窗紧紧关闭,冷清的路上只留下我们的哭声和几片邻居砍来的新鲜荆棘。

年幼时每有老者逝去,阿公便会叮嘱我关好门窗,他则砍来荆棘绕着放在家宅附近,我问阿公作甚的,阿公说,死人走过的路晦气,铺上荆棘能辟邪。

乡下的人总有些迷信。

有一回我和发小偷偷躲在门缝里偷看,仵作在棺木前,白事的人家跟着抬棺人身后神情悲凉正如现在的我们,可那时年幼不懂,躲在门后的我们时候却觉得有趣极了。

如今轮到我了才明白,当事的人是不会觉得有趣的,那一条条荆棘像是扎在我心头的刺,我的阿公如今成了左邻右舍避之不及的存在了。

想起向曾被我不尊重的逝者,今日我想向他道歉。

对不起,那时年幼,懂不得你们的苦。

阿妈说,我们这一带的人最是无情,只要有人逝去,左邻右舍便会闭紧门窗,生怕沾染半点晦气,不似她的家乡,谁家有了白事,便会设宴相送,邻里邻居都来伸手帮忙。

我觉得其实不是,只是代代流传的习俗罢了。

四姑是在阿公下葬后的第二天回到的,她买回阿公最爱的奶茶和包子,瘫坐在阿公灵牌前哭得站不起来,一个劲儿地哭骂,阿爸,你做甚不等我回来?不是说好了元旦了吗?为什么要走那么快!

阿哥将四姑扶到沙发上,说他夜里做了梦,梦见阿公住在一片竹林的小屋里,见他来了,便让他带话给家人,说他也不想这样,说他很后悔,要家人好好保重。

四姑沉默了半响,又让阿哥重复了几遍,也慢慢平复了下来,给阿公上了柱香,才依依不舍离开(按照本地的习俗,家有人逝去,非本家人除了上香,不得在家宅中长呆,怕会犯冲)。

阿哥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因而我只当阿哥是怕家人伤心,编了个谎来宽家人的心,后来私里问过他,他说是真的,他始终觉得阿公还活着,他说他不迷信,但是相信空间的存在,他觉得阿公只是去了别的空间,那个空间和现在的世界无差。

这话听着上去很玄幻,但心里有个念想也总是好的,逝者已矣,活者总要珍重。

过了头七,我们这些在外漂流打工的子孙不得各自离散回去上班了。

三姑临行时,阿爸从冰箱里拿出一大袋冰冻的荔枝给她,说是荔枝的季节将过,阿公担心三姑六月份回来时没得吃,特地买来冰冻保存着。

三姑没说什么,接过荔枝,红了眼眶。

今年的荔枝又红了,却再也不会有人买来大袋的荔枝,放下冰柜里封存,等待儿女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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