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坊第四封信 | 生命只是一次长长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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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见信如晤。天气预报显示,今日雨夹雪,雨绵绵不绝,雪迟迟未肯落下。我并不期待一场雪,如果有一个温情故事在悄然发生,那么,炉火哔剥,铁壶煮茶,我伸长脖子期待。到了岁晚,有一丝慌张,有一丝惆怅,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有失望也有希望。失望的是,这一年并无新事发生,希望的是,等待好事情发生,如,等梅花,等东风。

前几日去深山里的瑶族乡装糯米,开车盘山而上,一百多公里,深入最深的群山。瑶乡在高山深处,盘山公路一圈又一圈,高空俯瞰像一张箭靶。冬雨绵绵,一路迷雾随行,五指张开,辨认不清,路下方是山涧深渊,几度以为开着飞车腾云驾雾。其实,也不过是二三十码的速度缓慢爬行。

我去瑶乡一位大婶家收糯米,为此颇花费一番力气。还在修缮酒坊时,就已经开始张罗收糯米,问亲人,托朋友到处打听,要农户自家种的今年的新米。我四处寻遍,一无所获。原本糯米并不是主食,除了酿酒大批量需要,人们常用来制作小吃、点心,并不走量,农户种得不多,也不过百来斤,自留备用,不愿意卖。腊月酿甜酒,打糍粑,再好不过。绝望之际,一位朋友帮我打听到,群山深处的瑶乡,一位大婶家每年会种上千斤的糯米,知道这个消息,犹如收到旧情人的来信,心也颤抖,手也颤抖,是惊喜,是小心翼翼,还有不敢相信。我们这里并无用糯米酿酒的传统,糯米所需之量少之又少,像瑶乡大婶能种上千斤的糯米,实属罕见。我能在高山深处找到瑶乡大婶,收到她的糯米,更是幸运。当你真正想做一件事,心中有信念,全世界都会来帮你。

我喜欢高山糯米,优点明显,米粒洁白,颗粒饱满,淀粉含量高,对于酿酒来说,糖化发酵效果会非常好。我对高山糯米,有一种特殊情结,像一种信物,它会带来群山深处的故事。那里的气候,光照,湿润浓缩了稻子的一生。育苗,插秧,分蘖,幼穗发育,开花结实,收稻,到筛选,去壳,蒸米,拌酒曲,发酵,出酒,这是稻子蜕变成酒的一生。从山深处走向平地,与山深处的泉水结合,像谈一场恋爱,酒曲是催化剂,发酵,蒸馏,从一粒米孕育成一杯酒。所有的故事都在一杯酒里,那是粮食的精华。稻子的一生也如人的一生,出生,成长,工作,成家,孕育爱的结晶。短暂一生,一不小心交付出去,光鲜也好,璀璨也罢,灰暗也好,丧气也好,那就是你的一生。

人生如此,拿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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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盘山而上,上山的路好似没有尽头。车内播放器里,循环播放的是谭盾制作的《丝绸之路》。车行驶在丛林深处,音乐将我送往更远的地方,“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情绪徘徊在雾深的山林间。缠绵,哀伤,是另一种境界。

在山的深处,经过一座木制朱漆的牌楼,上面写着瑶族乡,竹林多起来,梯田也多了起来,山边低矮的木制房屋还保留着,虽然路边也散落着高大洋气的现代化楼房,但依山而建的木制房屋依旧存在。这里有绵延不绝的竹林,高山上的梯田盛满冬水,在雾中若隐若现。

路过一户人家,屋外空地上搭着棚子,棚里摆了十几张四方桌,桌上摆放着瓜果点心,凳子上稀稀落落坐着一些人,路边散落着一堆堆爆竹的纸屑,礼炮的空盒子。靠墙的廊檐下,搭了两个大灶,灶上有一个大铁锅,一位上年纪的大叔正在猫腰炒菜,旁边有一个长条案桌,桌上摆满了大碗小碗,一位稍将年轻些的中年人坐在案桌前切菜,他后面还有三个洗菜的妇人,菜盆过来,就是洗碗的嬢嬢们,她们不怕天气寒冷,有说有笑。这户人家的窗户上、门上贴着“囍”,原来是做喜宴,想必是这户人家的儿子娶亲吧。没想今天是一个好日子,要不是赶去大婶家,我还想去参加瑶乡人的喜宴呢。

到达瑶乡大婶家已是中午时分。大婶家的住房不是以前的木制老房子,而是一栋现代化的红砖楼房,坐落在梯田边,屋前屋后竹林掩映。 家里养了四五条成年狗,都是中华田园犬,有一只黑狗已经15年了,看起来行动不便。我一下车,四五条狗兄弟们朝我围过来,足足吓走我半条命。虽没有急促、凶恶的犬吠,我还是害怕,将脚缩回车里,如果旁边有人,我一定会将全身挂在别人的身上。我缩回车里,赶紧关上车门。我怕狗,怕得要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大婶走出屋外,见我吓得缩进车里不敢下车,有些好笑。立马驱赶狗兄弟们。确认狗兄弟们已经跑到屋后去了,我才下车。大婶一再向我保证,狗兄弟们不咬人的,只要你不踩到它们的尾巴。这,我不敢保证。我更不敢保证,我看到狗不会吓出声。什么得体,什么淡定自若,都抛去瑶乡水库喂鱼了。

我下车后,与大婶开门见山,是来装糯米的。我原以为将大婶家的糯米称重,装车,付款,便离开。瑶乡大婶热情好客,硬要留我吃午饭。我一再推辞,大婶一再挽留:“到了我们这里,饭是要恰的。恰饭再走。”

好客到这份上,我若执意离去,那实在不通情达理。我还是留了下来,虽然内心依旧认为是麻烦了人家。我被大婶拉到饭桌前坐下,她转身去厨房忙活。因为天气寒冷,我坐在冷板凳上,不一会儿,全身瑟瑟发抖。干脆进入厨房,看看大婶家是否用柴灶,也好坐于灶前帮忙烧火,还能取暖。可惜,大婶用煤气烧菜,饭也焖在电饭锅里了。我有些失望,只好退出厨房,在大婶家的堂屋里来回走动,取暖靠抖,那一刻我才理解其精髓。是TM真冷,不得不抖。大婶忙活了半天,走出厨房,见我在堂屋里来回走动,有些歉意道:“妹子噶哦,我一忙忘了,里屋有火炉子,你去里屋坐,去烤烤火。我招呼不过来,你自己去,别拘着。”

大婶也是一个直爽人,一口气讲了这许多,我甚觉好笑。我喜欢她的这份直爽,因为不必拘谨。我索性放下心来不急于走了,既来之则安之。要吃饭,就好好吃。我走到里屋炉子前坐下来,一双手伸到炉子中间,搓了搓手,是真暖和。我还在幻想炉子上再烤一个糍粑,那得多香啊,糯香要溢满整个屋子,谁闻了这糯香,都要垂涎三尺。没多久,大婶叫我吃饭。我赶紧蹦出去,也不再和大婶客气,主动坐下,等待饭菜上桌。

不一会儿,大婶举着一张木制托盘出来,里面装了四五个菜,一一摆放在桌上,我想去盛饭,又被大婶按下:“坐,坐,先喝点酒嘛。”我拒绝,原因要开车。大婶说:“尝一点,一点点,我酿的拐枣酒,你要尝尝。晚点走不碍事。”

不由分说,从靠墙的木柜里取出两个白瓷杯,去厨房里装了两杯酒过来。大婶坐在我对面,将一杯酒递给我,请我品尝,她说:“看你年纪不大,妹妹者(我们这边土话,指年轻娇俏)一样,晓得酿酒,厉害了。”我接过酒,轻轻呷了一小口,像极药酒,醇厚是醇厚的,只是有些躁,口感并不是太好。大婶问我:“如何?我酿的酒,在这瑶乡七里八乡有些名气的。”如果大婶在询问我意见时,没有加后面一句肯定自己,那我一定会认真和她交流,真诚说出我的意见,也或者向她讨教瑶乡人酿酒方法,但是她加了后面一句,我只好将真实感受隐藏起来,因为大婶不需要我的意见,当然也有可能是大婶不自信,才会找补一句力证酒是真的不错。我轻描淡写附和一句:“挺好,挺好。”

大婶的酒虽然一般,但是她炒的菜真的极好吃。她做了冬笋炒腊鸭子,粉蒸肉,酸萝卜炒大肠,小河鱼,时蔬青菜。冬笋是大婶去山里挖的,非常新鲜,大婶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我每年冬天挖冬笋都要挣一两万块钱。”那是极厉害的,我挖过冬笋,知道冬笋有多难挖。上个月中旬,我去挖过一天,连笋皮都没瞧见一块。冬笋里的腊鸭极下饭,鸭子也是大婶家养的,成年后杀掉全身抹上盐,晒干,肉质特别紧实,鸭肉的香味浓郁,搭配冬笋一起炒,放入酸辣椒,鲜香四溢。粉蒸肉更不必说,大婶做的粉蒸肉,选的肉是自家喂养的土猪肉,用最上层的五花肉裹着粘米粉,放入蒸锅里蒸,粘米粉的香气散发,挡也挡不住。出锅后,夹一块,送进嘴里,咀嚼,肉质松弛,不肥不腻。这大概是我近几年吃过最好吃的一碗粉蒸肉。酸萝卜炒大肠,更是我最喜爱的一道菜,酸萝卜是自家种的萝卜,从地里拔出来,洗净,放入坛子里,密封,浸泡,三天左右,捞出来,切丝,炒猪大肠。大肠用盐水洗净,去除异味,放入油锅内,爆炒,炒到外焦里嫩,再与酸萝卜丝一起爆炒,放入生姜大蒜,撒点葱花,酸脆,酸脆,相当入味。小河鱼吃的是一种鲜味,大婶做出了小河鱼的鲜,吃饭时,鱼汤拌饭,不能再爱了,差点舔碗。我再也不节制了,一连吃了三碗饭,菜都被我一扫而光。还不忘夸赞大婶,菜做得真真好。我为刚才留下来吃饭的明智之举而感到沾沾自喜,为执意要走的笨举动倒吸一口气,差一点就错过这么一桌丰盛又相当地道的美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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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吃饭前喝了一小杯大婶的拐枣酒,还不能即将开车返程。我便独自沿着山路向山里走去。我兴致一起,披着风衣,戴着一顶鸭舌帽,细雨吹拂,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前方走去。山中静极了,连虫鸟啼鸣也是静的一部分。走到一处拐弯的地方,凸起一块平地,我走上去,前面就是悬崖,但这个地方视线极好,我向前望去,可以望见群山间有绵延数里的一片碧莹莹的镜面,那是远处的水库。

我站在这里环视四周,我真的处在一个四面高山的群山深处,我在这里大声呼喊,也不会有人回应的。突然,我是那么的害怕呆在山里。因为红尘有我的爱,而山中再无知己。我站在群山深处,向东张望,盘算着来年的春风。

以前看文章,看到一句“想要记起和忘掉一切,只需要一场大雪”,那么,我期待此刻能下一场雪。我近来收到读者发给我的长长私信,叙述了我的从前与现在。从前分享的是细碎温暖的日常,一些精致的生活,如今再难看到从前的明亮和欢快,多了一份克制,隐忍。记得一位朋友说,相信艺术和创作中是有爱存在的,只有懂得爱的人,才真正拥有创作的能力。那么,如今我大概陷入其中。我把发现那些细碎,温暖,用心的时刻视为爱尚未消失的凭证。如果有一天,连这种爱的能力也消失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将打开。我想,“生命只是一次长长的企盼,加上一次长长的企盼的结束”,如此而已。那时,希望我已经有足够的勇气,温和的走进那个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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