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一人穿越火车隧道是怎样一种体验?

隧道里的光

文/李长怀

  凡供车辆行驶运人运货之路,要过山就得爬坡,爬坡不成则需开隧道。隧道里黑,所以最值得论道的东西,就是光。

  公路的隧道是有灯的,每隔几米就会有一盏,而且按照我们乡下人的见识来说,功率还很大。在我小时候,我们乡下还没有路灯,有一次,村口乡亲们洗菜洗衣服的井边立起一根十多米高的杉树杆,村民把电线拉到了杆顶,顶上装了个1000瓦的日光灯。装好之后,整个井口周围很大一片就像月光大亮一样。于是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井边就成了晚上大人孩子聚集玩乐或者闲谈的地方之一了。至于闲谈的内容,自然少不了有了亮光的好处之类。公路隧道里的灯看上去比这个1000瓦更亮,加上那么密集,整个隧道就成了车辆和行人的不夜城。即便是晚上,车只要驶进隧道,就根本用不着开车前灯了。这给进入隧道的每个人都带来了很大的自由,比如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技能和喜好控制车速的快慢,按照长年以来的习惯选择车道,如果车辆出现故障,还可以随时靠边停下来,一边悠闲地享受自带的玩具和美味,一边慢慢等待救援。

  火车隧道则与此不同,火车隧道是没有灯的。当然我这么说有些多此一言,因为火车隧道本来就用不着灯。火车在铁轨上运行,从发车时间、车速到行驶路径,都是事先规划好的。至于靠边停车,以及行驶中的偏移、变道、超车拐弯之类,则即便在规划之中,也是根本办不到的。这样,就车上每个人各自的工作来说,火车的运行比汽车是要简单得多的。因为只要按照规划来,行车一般就不会出什么问题,所以在隧道中装灯照明也就显得多此一举了。如果不是想看风景的话,没有人会关心车外是否有光,但隧道中显然没有风景。

  唯一的问题在于,车上的人,不只是乘客,包括乘务员,乃至司机,在对火车的控制上都太没有自主权了。他们临了连最终什么时候到站,到哪个站都得按照铁路调度中心的规划和调控来。说到乘客,他们的自主权则更少,连和驾驶员沟通,要求改进驾驶的机会也是没有的。即使是跟乘务员,也只能等他们路过的时候才可以提一句“空调太冷/太热”“可不可以改卧铺”之类。更糟的还得挤过年糕一样黏巴的人群,穿过一个又一个长长的车厢,耗掉大半身体力,才能见到这些瘫软在工作室的铁椅上,时刻等着为他们服务的乘务人员。你还不能怪他们只是等着,因为如果他们不是在那儿等着,你即便折腾过去了,也未必见得到他们。倒是卖餐点的、卖水果零食的、卖特产的、卖充电宝按摩器杂七杂八的,总是不请自来,不管你需不需要,也不管有没打扰你,只管推着小车,拎着包,理直气壮地大声喊道:“让一让啊,让一让啊!”除了抱怨一声,你拿他们一点办法没有。你不能选择没有他们的车厢,因为没有这样的车厢;更不能把他们全收拢到一个车厢里。这些都在你的自主权之外。何况你凭什么只以自己的不喜欢,就夺去了需要他们的那些人的权利呢?还有一些有时碰不着,但碰着了更难忍却还是得忍着的事情。比如大半夜的时候旁边坐了一群爱侃大山的爷们、调皮的孩子、打牌打得忘情忘我的年轻人。有些烟民抽烟并不去抽烟室,而是在车厢两头的水槽边,烟味儿就像一个口里涌出的泥鳅,哪有隙儿钻到哪,总能让你饱尝一阵子。

  不过,铁路调度中心和铁轨无疑给了火车乘客很大的安全感,即使是驾驶员也并不需要为避让行人、防范撞车事故提起太多的注意力。火车似乎也比汽车更加平稳。因此无论对于乘客还是对于乘务员、司机来说,火车至少在省事儿这方面,是比汽车要强得多的。大家都喜欢省事。

  如果是在汽车上,受不了这些东西的人可以向司机提出停车,然后自己下车等别的车。因为隧道里灯火通明,在没有等到下一趟车的时间里,你也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徒步一段时间。但是在火车上,你即便只是对跟你坐在一起的那几个人提一提,也会被当成笑话。火车是不会停的。

  至于在火车隧道中落单的人,则多少有些可怜。因为不会有“下一趟车”给你上的,而且乌黑的隧道里还有很多预想不到的事情等着你。关于这些预想不到的事情,我倒是有过一点经验。2015年5月时,我独自一人去访京西古道,在琉璃渠附近走上了一条没有封闭的铁路。沿着铁路走不远,便是一段隧道。我走了进去。在走到离入口和出口都很远了的时候,对面来火车了!一条色泽灰暗的钢铁巨蛇,旁若无人地沿着铁轨匍匐而来,一边进入隧道,一边吞没了隧道口明亮的光线,直到只剩车身周围一圈模糊的光影,仿佛是从车身上发出的一般。我当然知道车身是不发光的,但不得不如此描述这种光影的效果给人带来的错觉。除了这错觉之外,更引人注目的是车前灯发出的刺眼的黄色光线。自隧道口的光线被吞噬之后,强烈的逆光虽不至于使人睁不开眼睛,但已经足以使人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我的手机发出的光对此完全无能为力。我只好停止前进,并半眯着眼睛,以减弱强光对视觉的损害。在另一方面,随着火车越来越近,对伯努力效应的恐惧感也渐次从无变有,从弱变强起来。我开始对当初走进这条隧道的念头生出懊悔来,甚至连走上这条铁路也觉得有一万个不应该。如果不是贪恋铁路上的风景,或者只是在进入隧道前多一点犹豫,多一点绕远路的耐心,便不至于在这没人看见的地方被火车“吸”走,断送这年纪轻轻的有用之身,连尸首也未必有人会发现。人死不必重于泰山,但能得其所哉或享其天年,也就死无遗憾了;唯独死于无妄之灾,最令人不能不感到悲痛,抑或心有不甘。我所欲见的不曾见,欲为的不曾为,爱者未能得,恨者未能解,然而在这乌黑透顶之地,已经全没有补救的机会了,全来不及了!

  隧道壁上每隔一段会有一个规则的凹口,像是存放工具之类供人取用的地方,但其中并无任何东西。在面对前方逼近的火车时,我也曾想过躲进这样的凹口中去。但下一个凹口离我有多远呢?如果我来不及在火车驶抵身旁之前走到,我该怎么办?我开始在墙壁上摸索可以攀附的东西,找到两处弯曲的粗钢丝,便立即以两手紧紧抓住,如壁虎般附着在布满尘灰的墙壁上,根本顾不上昨晚刚刚换下的干净如新的衣服,会被弄脏成什么样子,走出隧道之后如何带着满身污秽走完计划的行程,面对路人络绎不绝的异样眼光了。随着这条庞大的铁蛇不容分说地步步逼近,完全封闭的隧道中涌起强劲的风来。我想象着脚下年久积灰的地面如何扬起尘烟,如同遍地的狼烟,由远而近,并继续向身后蔓延,直到整条隧道中的空气都蒙尘。在做完我所能想到的所有避免被“吸走”的事情之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听天由命的悲观情绪,几乎占据了我整个的头脑。

  好在火车车速并不太快,我也基本没有感觉到被“吸”的影响。如今每次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本来,在刚走到隧道口时,我也是想到过会有这档子事儿的,但因为一眼可以看到另一头的出口传来的亮光,我估摸着它并不是很长,在看到火车将至时,完全足以在它驶入隧道之前走到出口,远离车身的,于是才不假思索地开始想要看看隧道里的样子,却没想到隧道的长度远远超过我的预期,以至于遭遇如此始料不及的事情。话说回来,这倒也给我增添了一些难得的经验。

  不过,即便没有这事儿,在隧道中的行进也并非全无不妥。借着背后隧道口照进来的光,刚开始的一段行进当然是顺利的。在洞口亮光照射下拖着长长黑影的铁轨和枕木,给人一种朴实而多变的美感。这也加深了我对这条隧道的兴趣。但这样的好景非常短暂,因为受前方逆光的影响,只进去了几十米便看不大清地面了。我开始打开手机,发现手机亮光只能照亮脚下很小的一片。稍远便只有模糊的铁轨反光了。至于枕木,则只是乌黑一片。再进去不远,就连铁轨的反光也看不见了。我开始弓着身子,以便让手机把地面照得更加清楚,免得踩歪了石头,或者踢到铁轨绊着脚。虽有照明,但整个行进过程仍然需要很认真的摸索。这样的摸索如果并不需要很长时间,是无关紧要的。但是我前面说过,隧道的长度是远远超过我的预期的。事后的回顾证明,当我估摸着已经走完一半路程的时候,实际上连隧道的四分之一也没有走到。这种估摸的情况与实际情况的巨大差距还使我发现:在乌黑的隧道中,目测前后长度的工作基本是无效的。当你走到无法看清周围的地面时,无论是往回看,还是往前看,距离看起来都是一样的。这种情况唯一的好处在于,你只要走了很小的一段,就会有走了一半,前路不长了的轻松感;而另一方面,在你走到只剩同样很小的一段了的时候,你也仍然会抱着最多走了一半,甚至可能这才是真正的“很小的一段”的挫败感。在整个过程中,后一种感受是最为持久的,因为不到走完第二个“很小的一段”,你就要开始怀疑自己离一半还有多远了。好在于此不可摆脱的怀疑中,总有一点积极的清醒聊以慰藉,知道这怀疑和对这怀疑的怀疑一样,终究只是猜测。如果退回入口,也许就白费了一段就要到达终点了的努力,实在让人不能甘心。况且后路并无多少可观之处,且是都已走过的,没了新鲜感了。所以,好马是不吃回头草的。前路也许一样乏善可陈,但毕竟不会比已经历过的光景更差,至少还能多出些新鲜感。想到这次行程是为景点而来,而景点就在前路之中,也就更觉得后退并非明智之举了。

  火车扭动着魁梧而妖娆的腰膀扬长而去,只向你甩过来一个灰黑的屁股。在隧道外车头前的人,应该会看到它那光线刺眼的车头灯依然长明不灭。只是这灯并不是照明用的,乘客们只能往两边看,前路照得多亮他们也看不到的,他们也并不看前路。何况白天四下通亮,并没有照明的必要。但是它依然兀自亮着,是为了引起前方行人的注意。火车霸占着整条铁轨,傲慢地疾驰在荒芜的山野中,就用这刺眼的光线不容置疑地指令行人让开它的道路来。如果迎面而来的或是在前路上横穿而过的是另一辆火车,那么下一秒就是整车人的噩梦,甚至永远的终点站了。一般来说,对这种情况的顾虑多是杞人之忧,毕竟铁路调度中心的规划调控怎么也不至于这样敷衍,以至于使这样的事情频频发生,否则前面所说的他们给火车乘客带来的“很大的安全感”,就无从谈起了。但是这种情况并不是没有,比如郴州的那次高铁事故。又或者火车本身失控脱轨了,对于车上的人来说,也可能意味着这一生最后的一段旅程了,比如甬温高铁事故。

  如果是公路,就不会有这个问题。即便真出了车祸,通常也只是那几辆车,那几个人的不幸,不至于使人有对这样的灾难才有的悲伤。

李长怀:湖南郴州人,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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