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06

聊斋志异  香玉(卷十一)

《聊斋志异香玉》讲胶州黄生在崂山小住读书,屋外有一耐冬,高二丈,冬春季节开满红花。一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在这世外仙山,生与花神香玉及绛雪邂逅,相思相慰,演绎了一段奇诡绚丽的爱情故事。

白牡丹名香玉,生初见之是“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屡见之,一日生隐身树后,不一会儿,女郎果然漫步走来,还有一红裳者相偕,生暴出,“二女惊奔,袖裙飘浮,香风洋溢”,生题诗树下“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注,唐传奇小说《柳氏传》收录于《太平广记》卷485,讲才子韩翊与富家子弟李生为友,其幸姬柳氏自门窥见韩翊身形俊美,所交皆上流,心生爱慕,韩翊亦仰柳氏容色,李生欣然作合,二人隐居一年,柳氏劝韩翊省家而暂别,此间遭安史之乱,柳氏被蕃将沙吒利劫夺为妾。)?”生归斋凝坐,不一会儿,香玉天真无暇,主动来见,笑曰:“君汹汹似强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骚雅士,无妨相见。”倾慕已久,竟得昵就。香玉秀外慧中,亦作诗一首:“……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生爱之弥切,夙夜必偕。使邀绛雪来,香玉曰“绛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宜从容劝驾,不必过急。”古时有妻有媵,也许正是士大夫之礼数。

生与香玉浓情蜜意,感受到生命的绚丽与意义。一夕女惨然曰“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长别矣”,“昔日佳作今成谶语矣”。呜咽不眠,早旦而去,生不解。

次日,即墨蓝氏游山,看见白牡丹,掘移至家,生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泪涌,悼念亡妻。在这最脆弱孤寂之时,绛雪出现,她比之香玉多了一丝幽伤,她说:“妾以年少书生十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香玉长离”,绛雪的来到,得以“慰此怀思”。绛雪去后,依然“苦怀香玉,泪凝枕席”,绛雪亦知其位置,幽幽道:“妾不能似香玉之热,但可少慰君寂寞耳。”

生腊月归家至来年二月,忽梦绛雪来,愀然曰“妾有大难,君急往尚得相见,迟无及矣。”风驰至山,道士正欲斫一耐冬,生急阻止,入夜绛雪来谢,二人的对话妙趣横生,生曰:“向不实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当以炷艾相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相告也。”生曰“今对良友,益思艳妻,久不哭香玉,卿能从我哭乎?”绛雪遂与之出,临穴洒涕。

绛雪两夜不至,“生往抱树摇动抚摩”,呼唤绛雪。绛雪故意不应。生回屋,“对灯团艾,将往灼树”,女“遽入,夺艾弃之”,嗔怪道:“君恶作剧,使人创痏,当与君绝矣。”生笑拥入怀。生确实渐渐地爱上了绛雪,爱上绛雪的聪明、大度、矜持、幽默。快要愈合了失俪之痛,正在此时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见,泣下流离”,爱妻近在眼前,怎不想起以前的好。三人相对悲哽。绛雪曰:“妹来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遂去,离开了这有点尴尬的场面。而此时的香玉却是花之初聚,“偎傍之间,仿佛以身就影”,香玉亦“俯仰自恨”,对生说“日酹妾一杯水”,“但相怜爱,合好自有日耳”。生视牡丹故处,果有嫩芽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栏以护之”。生怨绛雪不来,香玉曰:“必欲强之,使来,妾能致之。”二人挑灯至耐冬树下,使生搔其腋,忽然绛雪从背后走出,笑曰:“婢子来助桀为虐耶。”牵挽入室,香玉嘱之“暂烦陪侍郎君,一年后不相扰矣。””二仙女,童稚不泯,莺歌燕舞,生与她们在一起真是乐而忘返。

次年四月,牡丹重开,香玉复降,快乐活泼,一如从前,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遂入室,婉然主人。绛雪也来祝贺,笑曰:“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三人谈宴至中夜,绛雪乃去。生与爱妻再续前缘。一日,生指牡丹曰:“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花枝轻摇,金色的阳光普照山间,话音在微风中荡漾。

十年诗文唱酬,真爱相伴左右 ,生忽病卒,于是牡丹花下一赤芽怒生,三年高数尺,但无花。小道士斫去之,白牡丹与绛雪随之亦死。

《香玉》隔绝了尘世的物质与喧嚣,”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展示了一个无忧无虑,热烈欢愉的爱情世界,构思奇妙,灿烂多姿,接天地之灵,成一家之秀,令人一见难忘,祝愿香玉与绛雪芳魂永驻,与天地长存。

劳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胶州黄生舍读其中,一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心疑观中焉得此?趋出,已遁去。自此屡见之,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未几,女郎又偕一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绝。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生人。”生暴起,二女惊奔,袖裙飘拂,香风洋溢。追过短墙,寂然已杳。爱慕弥切,因题句树下云:“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归斋冥思,女郎忽入,惊喜承迎,女笑曰:“君汹汹似强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骚雅士,无妨相见。”生略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隶籍平康巷,被道士闭置山中,实非所愿。”生问道士何名,当为卿一涤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通,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亦佳。”问红衣者谁曰:“此名绛雪,乃妾义姊。”遂相狎。及醒,曙色已红,女急起曰:“贪欢忘晓矣。”着衣易履且曰:“妾酬君作,勿笑‘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生握腕曰:“卿秀外惠中,令人爱而忘死,顾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别,卿乘间当来,勿待夜也。”女诺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绛雪来,辄不至,生以为恨,女曰:“绛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当从容劝驾,不必过急。”一夕女惨然入曰:“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长别矣。”问何之,以袖拭泪曰:“此有定数,难为君言。昔日佳作今成谶语矣。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为妾咏(《太平广记》卷486收录唐传奇小说《无双传》说唐德宗年间,王仙客之舅尚书刘震有女名无双,与仙客两小无猜,仙客母临死前,嘱以无双许配之。各长成,无双姿质明艳,仙客发狂,事奉舅氏舅母,倾囊不吝,唯恐姻亲之事不成。既而宫变,皇上出奔,刘尚书亦携家出走,招仙客来使押细软二十驮城外等候。叛军至劫获尚书一家,仙客舍辎重惊走。后叛乱平息,仙客来寻双无,得知刘尚书因接受判军伪职,夫妻被处极刑,无双充后宫。仙客访得义士古押衙,以奇法救出无双,奴婢官差等十余人因此丧命。二人远走他乡,为夫妇五十年)。“诘之不言,但有呜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生怪之。

次日有即墨蓝氏入宫游瞩,见白牡丹悦之,掘移径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怅惋不已。过数日闻蓝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洟。

一日凭吊方返,遥见红衣人挥涕穴侧,从容近就,女亦不避,生因把袂相向汍澜,已而挽请入室,女亦从之,叹曰:“童稚姊妹,一朝断绝,闻君哀伤,弥增妾恸,泪堕九泉或当感诚再作,然死者神气已散,仓卒何能与吾两人共谈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曩频烦香玉,道达微沈,胡再不临?”女曰:“妾以年少书生,十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昼夜狎昵,则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别。生曰:“香玉长离,使人寝食俱废,赖卿少留,慰此怀思,何决绝如此?”女乃止,过宿而去,数日不复至。冷雨幽窗,苦怀香玉,辗转床头,泪凝枕席,揽衣更起,挑灯复踵前韵曰:“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诗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无和。”听之绛雪也。启户内之,女视诗即续其后曰:“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生读之泪下,因怨相见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热,只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与狎曰:“相见之欢,何必在此?”于是至无聊时,女辄一至,至则宴饮唱酬,有时不寝遂去,生亦听之,谓曰:“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每欲相问:“卿是院中第几株,乞早见示,仆将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恶人夺去,贻恨百年。”女曰:“故土难移,告君亦无益也。妻尚不能终从,况友乎?”生不听捉臂而出,每至牡丹下辄问:“此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

旋生以腊归过岁,至二月间忽梦绛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难,君急往尚得相见,迟无及矣。”醒而异之,急命仆马星驰至山,则道士将建屋,有一耐冬碍其营造,工师将纵斤矣。生急止之,入夜,绛雪来谢,生笑曰:“向不实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当以炷艾相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相告也。”坐移时,生曰:“今对良友,益思艳妻,久不哭香玉,卿能从我哭乎?”二人乃往临穴洒涕,更余,绛雪收泪劝止。

又数夕,生方寂坐,绛雪笑入曰:“报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复降宫中。”生问何时,答曰:“不知,约不远耳。”天明下榻,生嘱曰:“仆为卿来,勿长使人孤寂。”女笑诺,两夜不至,生往抱树,摇动抚摩,频唤无声乃返,对灯团艾,将往灼树,女遽入,夺艾弃之曰:“君恶作剧,使人创痏,当与君绝矣。“生笑拥之,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见泣下流离,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绛雪,相对悲哽。及坐,生把之觉虚,如手自握,惊问之,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虽相聚,勿以为真,但作梦寐观可耳。“绛雪曰:“妹来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遂去。

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间,仿佛以身就影,生悒悒不乐,香玉亦俯仰自恨,乃曰:“君以白蔹屑,少杂硫黄,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报君恩。”别去。明日往观故处,则牡丹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栏以护之。香玉来感激倍至,生谋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质,不堪复戕,且物生各有定处,妾来原不拟生君家,违之反促年寿,但相怜爱,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绛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强之,使来,妾能致之。”乃与生挑灯至树下,取草一茎,布掌作度,以度树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处,使生以两爪齐搔之,俄见绛雪从背后出,笑骂曰:“婢子来助桀为虐耶。”牵挽并入,香玉曰:“姊勿怪,暂烦陪侍君,一年后不相扰矣。”从此遂以为常。

生视花芽日益肥茂,春尽盈二尺许。归后以金遗道士,嘱令朝夕培养之。次年四月至宫则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飘然欲下,则香玉也,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遂入室,绛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遂相谈宴。至中夜绛雪乃去。

二人同寝,款洽一如从前。后生妻卒,生遂入山不归,是时牡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

后十余年,忽病,其子至,对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为?”谓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遂不复言。子舆之归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叶如其数,道士以为异,益灌溉之,三年高数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死,无何耐冬亦死。

异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耶?一去而两殉之,即非坚贞,亦为情死矣。人不能贞,亦其情之不笃耳。仲尼读《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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