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夹河.2

铜锁是银锁的弟弟,脖子上挂个银锁,瘦单单,高过我一头,孩子王。那银锁我曾仔细瞧过:蝙蝠形,正面刻着“长命富贵”,反面鱼化龙,有一股霉腥味,老银器似乎都有这味道。他有一把四十八根橡皮筋的弹弓,用楝树果做子弹,拉开能打中五六十米开外,米厂大门上圆形铅皮招牌。哐当一声,看门口瘸子立即一跛一拐拗出来,挥着拐杖对我们大吼。无奈,天高皇帝远,中间隔着西夹河口。身后是小镇茶庵渡口的大圆土墩,像山,长满了楝树、皂角树,树荫浓郁,左右埋伏是打烂泥仗绝佳地点,手忙脚乱中,我用砖块击中春狗背脊,替仓吉报了仇。瞎灯摸火的回家,一头撞见春狗老娘正拽着伤口乌青的春狗前来告状,结果我被吊在廊檐柱子上,当着众人的面,挨用藤拍子一顿打。土墩下面是冷库,听大人讲,以前有个女孩贪玩,被封在里面,家人以为她失踪死了,没想到十年后被搬运工人发现,送到医院抢救,竟然活了过来,只是她童颜未老,家中排行由姐姐唤成妹妹了。都晓得这个故事是编来吓唬小孩子,意思是不要往那儿跑,然而我还是心有余悸,每次总不敢一个人待在林子里乱窜。站在高处,极目远眺。北面的运盐河碧波万顷,鸢飞鱼跃,白帆点点。西面是西夹河入口,呈喇叭形,浩淼的北来之水,旷风劲吹之下,卷起千堆雪浪,狂飙横澜。直往南,远处有一木桥,大河汹涌到那里陡然受阻,河道变狭,西夹河在两岸树木盘根错节,遮天蔽日的笼罩下,恍如一山涧小溪潺潺流淌,与入口之势相比,两者大相径庭,不由孳生范文正“古仁人之心”。那木桥年代久远,桥面斑驳狭促,黄花松木板剥落腐朽,桥栏东倒西歪。仿佛一位形骸槁悴的老妇,佝身立在风雨飘摇之中。那碗口粗细的木桩有如缠布小脚踩着溯洄旋转水流,颤颤微微。小时感觉那桥很长,走在桥上俯视木缝间翻滚的河水,步步惊心。记得桥下有一煤炭店,河西的人过来卖炭宁肯从南面的石桥绕道而行,以免不测。此情形老本地人当忆知。时光如白驹过隙,多少尘烟堙没其间。村记上称此处为虹桥锁浪,萧萧秋风中环顾左右“阴壑寒生万树涛”、“骇浪惊涛,声如奔马”,览物之情,怎一个浪字了得?自我琢磨,唯“虹桥锁涛”方为妥帖。七十年代未河西农具厂兴起,毁,改建水泥桥,记忆犹新。桥下不远长有夹竹桃处为老先生居所,岁月匆匆,安知康否。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深爱着的西夹河啊,是否还记得当年岸边策马扬鞭的少年?是否还记得多少人从古渡口远走天涯,赤赭色石阶的波影里,长笛催发,哽咽无语?

铜锁脖子上的锁片,太阳下闪出白晶的光。鱼化龙,本是一种龙头鱼身的瑞兽,挂在身上辟邪强命。现在大多古玩书藉、收藏网页和拍卖行说是摩羯或摩竭鱼,值得商榷。摩羯为羊首鱼身,是印度神话中的怪兽,又称摩伽罗,佛教经典以其比喻菩萨以爱念缚住众生,不到圆满成佛终不放弃,又因“摩羯以肉济人”,后来成为佛教圣物。由于宣法需要,传承曲变,摩竭鱼出现在《大唐西域记》中变为一名为“摩竭”的大鱼。一名大商人因为轻蔑佛法,海上航行迷失方向,在濒死的时候看见一座大山,山势崇峻,以为终于得救,但商人却知道那不过是“摩竭鱼”。这一切与鱼化龙无论从形状,来源都截然不同:撇除中国图腾文化从半坡氏族鱼崇拜到蛇再到以夏族图腾为主体虚拟龙的轨迹,仍有大量的证据证明,鱼化龙是本土的。首先,从殷墟发现的甲骨文“龍”字的辛与蟠蛇会意造字,铁证了中国蛇崇拜衍伸出龙的权威意味,这与中国历史一脉相承。陶文之后的甲骨文是汉字的成熟载体,它是中国商代后期(前14~前11世纪)王室用于占卜记事而刻在龟甲和兽骨上的文字,而同期梵文还未出现,其自身历史上也根本无龙概念,相对应的充其量不过眼镜蛇而已,所以佛经还常有“毒龙形状如蛇”的说法,这和西方的龙兽像大肚恐龙如出一辙,龙只可能出生在中国的土壤。其次,中国鱼身神兽早有异鱼名赤鱬、陵鱼等传说,如《山海经·南山经》:“青丘之山……其中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山海经》一般认定是先秦古籍,现存最早版本是经西汉刘向〔约前77—前6〕、刘歆父子校刊而成,若按照刘向、刘歆父子和东汉王充的"正统"说法,《山海经》的作者是大禹和伯益,那么神话传奇要往前推2000年。据夏商周断代工程研究确定,禹在公元前2072年建夏,距今已有四千多年。事实上《山海经》是我国第一部描述山川、物产、风俗、民情的大型地理著作,又是我国古代第一部神话传说的大汇编。它是上古以中原为中心,对四境描述,涵盖了中国历史。另外刘向撰《说苑》中也有“昔日白龙下清冷之渊化为鱼”的记载。有关鱼化龙造型早在商代晚期便在出土玉雕中出现,因而龙首鱼身完全是中国神兽文化链的自然延伸。而摩羯是随着佛教,汉明帝〔28年—75年〕年夜梦金人,遣使求法,才传入中原,所以很显然是张冠李戴了。至于玄奘、辩机撰的《大唐西域记》“摩竭”大鱼无异是对庄子(前369~前286)《逍遥游》中“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的鲲鹏抄袭,这种文化嫁接缺泛光彩。他违背太宗意旨,随意口述旅途所经各地情况,由辩机笔记录成册。“摩羯”在印度只有摩伽罗一意,到中国倒衍伸出“摩竭”,这是富二代求学海归,打着先进学术的幌子,干着分割民族文化的勾当,以讹传讹渐渐掺杂出当今“摩竭鱼”的说法。手法简单易学盛行,使得韩国人抄袭中华非物质传统文化却成功申遗,国际机构乐于见到中国文化的分崩离折。打到孔老二仍然是九十年后新锐文化工作者主攻方向,左右翼倒像栓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遥相呼应了。只可惜这些有意或无意的默契会丧失中华本土文明之光,有如龙的英文翻译:dragon,单词是照抄西方的“龙‘的称呼。而dragon一般带有恶毒、凶狠的意味,与代表中华图腾的瑞兽有本质差异,损害了核心文化的外在形象。我对鱼化龙的样子,早在见到铜锁脖子上的牌牌之前,已了然在心,我家有一个米缸,上面也画着龙头鱼身的动物,小时候看着这些古怪图像,感觉到文化的不可思议,就像高中时候看《山海经》插画般,鼻子里总闻到难以言喻粉末的味道。我一直探究味道的来由,曾翻箱倒柜去寻求,发现这味道越来越浓,依稀有尊香炉放在某个角落,暗香盈袖,却找不出结果。这味道一直尾随我的生活,是大小箱子中衣服渗出樟脑的味道,还是暗藏的主席像章、银元、书籍字画?我想起了姑母梳妆台上各色的盒子,镂花的胭脂匣,似乎看到宜平又坐在四仙桌前,拿起剪子,上插着眼珠,一点一点修齐额前的刘海。碎碎的刺槐花簌簌的飘落。

侧行于陋巷箪瓢般的文字。有一阵子,我猜疑鱼化龙或许是龙子之一螭吻,都是龙头鱼身。后据明李东阳的说法,龙第九子为螭吻,又名鸱尾,鱼形的龙,能灭火防灾。故此多安在屋脊两头。其演化足迹来自宋《太平御览》记述:“唐会要目,汉相梁殿灾后,越巫言,‘海中有鱼虬,尾似鸱,激浪即降雨’遂作其像于尾,以厌火祥。用白话讲是大海中有一种鱼,虬尾似鸱鸟,也就是鹞鹰,能喷浪降雨。而鱼化龙更多讲到是“龙鱼互变”的形象,可龙可鱼亦可龙鱼。鱼化为龙,古喻金榜题名。希望人生太平,高升昌盛。传统寓意纹样,来源于鲤鱼跳龙门,是河里的鱼。可见表示富贵的鱼化龙与防火的螭吻不是一码事。快要开学了,大早我就被仓吉带信叫到学校去打扫,两人灰毛杵浪干了一整天。下午,天特别的热。铜锁将脖子上的牌牌丢在方桌上,说了一句:“晤燥杀呃”,一溜烟溜外去,鞋跟撂到屁腚,招结狐朋狗党去了,他老子急得跺脚,喊也喊不住。茫茫的西夹河边豆腐店码头下,游泳的人三三两两。卫生所所长,正在水里教宜芳狗爬,那所长姓温,南方人,个矮嘴瘪,参加过朝鲜战争,为人特和蔼,镇上的人都尊他为先生。我搞不清楚他什么时间到小镇,但我记得他救过铜锁,也是在送走铜锁以后才调离小镇的。

温先生水性好,憋口气能游西夹河口一个来回。有时看着水中半天不露面的人头,我倒担心起他的安危,会不会被河落鬼、水獭猫拖进河底。起先说有鬼,是豆腐店后面居民区有块水塘,水塘亩把大,向北有一条小沟绕过豆腐店,通到西夹河。水塘四周长满了杨柳树,水里飘着浮萍,箭头状的慈姑叶绿油油的,平日里是个钓鱼的好地方。水塘边有一户人家小孩,黑气乌通的看电影回来,走到家门口,突然听到背后水塘哗哗作响,扭头一瞧,月光下塘中央,冒出个雪白的影子,伸着个手向他扑来。幸好家门虚掩,小孩吓得一头钻了进去,把门死死的抵着,惊呼外面有鬼。妈妈急忙打手电筒跑到门外,一看什么没有,再低头一照,魂都吓飞了,下身涌出一大滩血。地上有一道湿滋滋的脚印直达水塘,手摸门撘子也是湿滋滋的。第二天这件事传遍学校,记得那孩子没来上学,说是病了。中午放学我和仓吉溜到那儿看,水塘边站满人,个个举着鱼叉,水面静静的,大半天也看不出端倪。印象最深的是那家大门漆得好黑,王瞎子披头散发立在天井当中作法,持笔画符,白眼眨巴眨巴的,嘴里喷出一口臭水,念念有词:赫郝阴阳,日出东方,敕收此符......降伏妖怪,化为吉祥”,临了一声突然高起,如执铁板,唱大江东去:“急急如律令敕,去”。一旁毕恭毕敬的闲人都吓得缩起了头,惊出一身冷汗。但病还是没有起色,孩子被送到县里人民医院,停学半年。孩子妈上门质问瞎子骗钱,瞎子问她八字,掐了掐指头,翻着白眼说:“画符失灵,犯避女经之忌,不能怨我”。孩子妈脸红不语。我和仓吉讨论,狗屁个“精”,有屁鬼,恐怕是水獭猫,早从水沟逃到西夹河里去了。后来真的验了我们的说法,只不过今天想起来还像是河落鬼,无法诠释。

水獭猫和河落鬼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水獭猫有可能是水貂,主要栖息在河边,巢喜欢设在有草木遮掩的岸边,善于游泳和潜水,常以偷袭的方式猎取食物,单独散居。它爱吃鱼、鸟、水老鼠,有时还吃动物肚肠。过去浮在河里开腔破肚动物尸体,大概都是它的杰作。又听年纪大的讲:水獭猫像大猫,不是有意害人,欢喜跟人闹,力大,偶尔会将人拖到深水区,发生意外的事很少,白天躲在洞里睡觉。打老早水獭猫就不怎么见到,是因为它的皮值钱,毛绒细丰厚,高档裘皮面料。所以有些坏心眼的人动了脑筋,大冬天晚上,到处结冰,喝上斤把酒,穿得单单的,掖着绳扣子,躺在河驳上装死。那畜生懂个球,只当是人逗它玩,或者是见人可怜,就傻不拉叽爬过来,偎在人胸口,帮人晤暖,这样就被套着了。这招有时不灵光,也有人被活活的冻死。真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点儿也不假。河落鬼,是里下河地区的叫法,就是“水鬼”,是指投水自杀或者意外溺死的人,冤魂会徘徊在淹死的地方,在水里耐心的等待,引诱,或者是强迫人落水溺毙,以他人的死来顶替自己投胎转世,摆脱地狱的苦难。特点是入水力大无比,上岸则无缚鸡之力。到了中元节,中元节是道教的说法,中元为地官赦罪日,地官名为中元二品赦罪地官,清虚大帝,总主五帝五岳诸地神仙。每逢农历七月十五日,即来人间,校戒罪福,为人赦罪。但七月十五,为什么又叫盂兰盆节呢?是因为佛教看到这一天有市场,中国人念祖孝显啊,和尚们也抢来分一杯羹。于是编了一个故事,叫目连解救母厄,指导信徒们放焰口撒钱。故事内容这儿我也不多讲了,只是小时候以为盂兰盆是个花盆或痰盂的东东,其实盂兰盆是梵文音译,本意是“倒悬”,佛经上说亡者的苦有如倒悬,应诵经尽快解救。由于本地河湖港汊密布,淹死的人多,故到了七月十五,民间特别注重祭水鬼,放荷灯又叫汸河灯。老当先灯是用河歪(蚌)壳制成,内燃浸透豆油的棉条,并粘以蜡纸做成荷花瓣作罩,飘在溺死人的水面,招魂超度,望其不再害人。据县志说:“七月十五谓之中元节,焚锡箔、毛昌纸与路上。谓之利孤。各家用米饭祭祖先,夜晚放荷灯与河中。因为七月十五日是鬼的大赦日,但“河落鬼”,一夜要摸七十二条河沟,才能上岸脱离苦海。因此,人们放荷灯给鬼照明。”河落鬼是厉鬼,没有怀善之心,遇到十有八九必死。但我曾读过一个好心河落鬼的故事,愿与大家分享。

说有一个书生,夜间赶考,失足河中被溺死。魂灵在河边夜夜啼哭。城隍感到十分奇怪,问他。水鬼说:“本是大比之期,现在却成了水鬼,十年寒窗化为泡影,故痛哭。”水鬼出来找替身,恰好有一个良家妇女,身怀六甲,因不堪恶婆婆的虐待,投水自尽。投河时候,她丈夫赶到,呼天喊地,哭声凄惨。这水鬼在水中听了,心感凄戚,便把这妇女托回水面,送其归阳。城隍公不解,水鬼说:“此妇女也是一个凄凉人,于心何忍?” 又一次,一个少年到水边玩耍,这水鬼看到这少年天真烂漫,不忍下手,又错过机会。城隍心感其善,于是上天向天帝汇报。天帝嘉其善行,敕封这水鬼为一方城隍。这水鬼终于成了一位神袛,享受人间香火。天理昭昭,好心是有好报的。不知世上只图自己快活,不顾百姓性命的河落鬼们幡然悔悟否?

转眼酷暑天,大姑娘宜芳,穿着薄薄的的确良衬衫长裤成天泡在河水里。她父亲已托人帮她在城里找了份安稳的工作,去一家大的国营工厂上班。走之前个把星期嫌无聊,央求母亲让她和宜平去学游泳,反正在家也是闲着,左右磨蹭,父母嫌烦,只好拜托每天游泳的温先生帮呃看着,先生满口承应,但周医师坚决不让宜平去。大姑娘悟性好,不到三天,就能不用提亮浮着,有模有样狗爬稍起脚来。在水乡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会水,像我这胆小的,有过一二次呛水的经历,打死我也不下水。铜锁也一样,只是他会游却不敢下,现在一群半大的孩子站在阳光刺人的岸上,望着水边山楂一般胸口隆起的女孩们,一齐大声地喊起:丫头怪啊怪,下河洗青菜,遇到绿田鸡,咬掉半个......。这童谣是很辣春的,远不如:“炒盐豆,炒豇豆,炒到八哥儿翻跟头。”土场上男孩女孩手拉手慢慢地转过身子大笑那样儿趣,或:肚子疼,上盐城,盐城医生不在家,抱着肚皮喊妈妈.....般朗朗上口,但火光电石间仍能唤醒一些遥远失落的记忆:宜平从杂草里采来赤红状如凤凰的凤仙,放在破瓷片捣烂,一点一点的用布条涂在指甲上,然后张开小小的手得意地摊在我面前。

无端的思绪将时间拖入混沌无章的世界,是矫情,还是本能的宣泄?她只是一片云出现在朝霞的天空,而我却在日暮迟春的樊笼继续,也许人活着本身就是对逝去的祭奠。我在烈火燃烧过的空地神游,杂乱的灌木间突然毫无征兆的开出朱红的花蕊,很是鲜艳。就像宜平亦无声息出现或离去。我们熟视生命的无常,挚爱的消失。多么的无情,在自己的生活中放纵了冷漠,总把一切可以兑现的美好,留给不真实的明天。我记起了更多与宜平初见的细节。五月底层层簇簇紫楝树花已飘落殆尽,我们却善于遗忘,空气中习以为常的芬芳。在荒废的空地,宜平脚穿一双粉红的布鞋,嘴闭得抿抿的站在楝树下,手里掐着一朵石榴花。石榴是极艳丽的花朵,红玛瑙琢成的花瓶儿。她说她是宜芳的妹妹,而宜芳是大伙儿仰颔屏息的校文艺队漂亮领队。她说她刚从姥姥家转学回来的,可以帮我找到我的猫,可以把我手中的布条缝成母儿。她曾看见一只黄色的猫从西面的围墙跳过。我隐隐约约觉得她有些故事,不是因为她说话的口音软绵,重要的,她在小镇生活的五年时间,我看到她时常徘徊在这河边的空地。

周萍说起话来也是软绵若水,和薛涛是好友,一起下放到苏北小村。周跟宜芳的父亲汪逵理的婚姻,完全由于赵天却的一句玩笑而促成秦晋之好。那年,赵带着怀孕了的薛回到西夹河,汪逵理望着貌美的江南妹子,坐在红亮的八仙桌前,有话没话的搭讪。这让薛反感,这时背着黄书包的周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大门口,汪眼前一亮,老练地从周肩膀上取下书包。周怔了怔,拿着眼睛直瞅,赵见这局面,忙打了个哈哈,说:对眼了吧,缘分啊。周搂着薛的腰,一口气地说:几个月了?这天大的事也蒙着我,拿我当外人了,是不?春节,知青点也放假了,人都回到无锡去了。一群人招呼我走,你想无锡我有什么去处?那一家子总看我鼻子眼睛不是,回去岂不扫了大家的幸? 我也懒得触这个霉头。但呆着点里也不是,队长那个色鬼前几天尽说些不要脸的下流话来调戏我,又说大队正缺一名赤脚医生,只要我听话。建国他们知道了这件事,拿出刀子要刺他,要不是一群村民拼命地舞着锄头钉耙叫嚷着,惊动了老支书出来调停,事件可闹大了。所以一帮人要我跟着回去,我说甭担心,我到西夹河找我妹子去。这不,来了。大家乘队里的拖拉机开到县汽车站分手,我在城里浴室美美的洗了个澡,那垢搓起来像面条,一旁妇女惊呆了,问:妹子啊,你打山东来的?无语。脸红。卷着舌头说:俺是过来卖枣的。你信么? 周萍说罢,用手吱着薛涛的夹肢窝,两个女人笑成一团。吃饭的时候,汪使劲地往周萍碗里夹菜,突然兀自拍着胸膛道:我能帮你调到西夹河。望着汪一言九鼎的格式,从小随母改嫁,寄人篱下的她大受感动,对汪的好感滋生,暗想,世界真的有缘分这样的东西?

赵称汪父亲为舅舅,汪长赵三岁,高中毕业后起先在公社一家集体社办厂工作,倒也老实,默默无闻。文革前期,虽然城里的血斗尚未冲击到西夹河,但运动中揪出一批右派分子被发回原籍重申。历史有时是疯狂的,当汪乘轮船到城里新东桥下闲逛,大街上东西忽来的人群发生巨大的碰撞,红色的血如空中飞舞的宝书一样,胜利地挥洒的时候,他团在绿色的邮筒背后,却取到了文攻武卫的真经,虽然措手不及间以损失一只臭不可闻的黄球鞋为代价。现在,权力的天平完全倾斜在工宣队的一边,他以革命军属家庭出身而成为光荣一员,他隐瞒了老子从旧军队整编而来的事,没有人关心小人物的家史,但他要把心里暗藏二十几年的屈辱发泄到可恶的右派身上,无师自通学会揪斗对象:每日向毛主席像请罪三次,饭前命令其背诵语录,站在烈日下暴晒接受群众的教育。这当中包括教我语文的老先生,他小学老师。

老先生小时候调皮,某日同伙在前街天都庙内围墙下打闹,先生随手拿起和尚刷马子的掸子,一手摔了过去,不料甩过墙,鬼使神差地掉在石板街上正耀武扬威、左右环顾的军警稽查长脖子上。西夹河在解放前是民国模范镇,那国民党军官刚到小镇上任,穿着崭新的黄呢子军装,一大早大模大样的考察民情,没头没脑地遭到这湿乎乎的一击,吓了一跳,戴着白手套的手往脑后一抹送到鼻尖,一股尿骚味直冲七窍,眼泪鼻涕口水一下子呛了出来,翻江倒海,很是醋心,以为遭到乱党暴民偷袭。“妈妈的,反了。”从腰间拔出手枪,吆喝着向庙里冲了过去。一看是群小孩在打闹,没了主张,后面跟班认出有开钱庄的贾家大少、破落户家的冯大、以及几户佃户家的孩子。跟班们瞪眼睛吹胡子咋呼咋胡追问,虚张声势。一群人站着一排,小腿直打哆嗦。倒是先生人小胆大,好汉做事好汉当,说了缘由。那新来的军官没辙,大人不与小人过,做了个高姿态,此事也就过了,转过头对一旁肥头大耳的主持训了两声,庙宇仍清净之地,出现此事,难辞其咎。和尚腮帮子上的赘肉抖如筛子,唯唯诺诺,不支一言半语,晓得长官怨他扫帚污秽,待一群人去后,将马桶、掸子收拾到屋里,关起庙门,点起香油,阿弥陀佛起来。

庙有鬼神气。到我们记事的时候,庙早已改作学堂,但还是有些灵异。曾听住校的老师讲,水泥操场东面堆放文体器材的屋子,半夜常发出打鼓声。那鼓我记得清楚,标准的安塞腰鼓,大红的鼓身佩戴着大红的丝绸,平时一排排挂在墙壁上。我不止一次地见过宜芳斜挎着这尖尖的蒙着雪白羊皮的鼓,摇头晃脑地挥舞鼓槌,高高地撩起脚跟,一行人风风光光,咚咚锵地飘移在西夹河的大街上。簇拥的人群中,贾驼子哈着腰,咽着口水,蚊蝇似嗡嗡作响:摸啊摸呀,摸到大姐肚脐子上,小小的肚脐圆又圆,好像一枚小金钱, 哎哎哟,好像一枚小金钱……。一旁的良家妇女避之不及,潮红了脸,跻鼻弄眼,作厌恶状,而驼子泰然自若,波澜不惊。一声:卖芽豆呃。翻开厚厚棉垫,木桶里,那一个个透出香气,像被印蓝纸染过的蚕豆,仿佛街上开染坊的汪家老三穿着他老子的旧式蓝长袍,笑嘻嘻的,咧开了嘴,露着尖细的牙齿。但看驼子用脏不邋遢的手哄去鼻涕,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买驼子会笑的豆子了。然而上了中学,五月底新鲜的蚕豆破荚而出,剥去皮,细看酷似人面。粉蝶飞过教室,我从学校田地里摘来一大捧豆壳,分给宜平,宜平窘迫地直摇手。我用铅笔刀在豆子上刻出一个戴钢盔美国大兵人头,画上眼睛递给她,那沮丧下垂的脸,立刻逗乐了宜平,众目睽睽之下,扑哧笑出了声。还记得那天,我跳过高高的窗台逮过一只枯叶蝴蝶,夹在她的书里。她非说那只是一只蛾,蝴蝶与蛾是有区别的。于是,我写下 蝴蝶  送给她。抽象的图案嵌满了金银∕你看∕你看她骄傲的脸∕在转身的瞬间∕所有的蛾都说∕她是她们的兄弟∕爱藏在恨的背面。

人生长河,无数的星球在头顶缓缓地移动,我思索永恒,比如遥远伊甸园似乎从来没有消失,一些湮灭了事从云中跳出。芒假,那迭迭层层树叶已掩盖了陈旧的校舍屋顶,一伙人趴在桌子上在糊刀具盒子,而不用像一二年级时排队到镇子外田头拔草,担心脚下赤黄色草蛇乱窜,但仍然嗅到麦子的腥味,大街上满是打草的声音。老师通过身高指定男女生同桌。这是个可控的结局,处心结虑的我悄悄的踮起了脚尖。现在,如愿所尝,宜平坐在身边。那个冬天脸上总是泛起鳞屑瓢着嘴唇的温院长的小相公,小秋,莫名对我瞪眼,恼怒的挥拳砸破桌子上的纸盒。所以,有关性早熟是从来都有的事,我故意贴近宜平,大声的谈起猫、母儿、野火般的石榴与风仙。这种童年的放纵,一个板凳上亲昵极易伤害别人一生,以至后来遭受难堪。若干年后的年底,我在福州路博古斋,一家专售古籍的书店翻阅王献之《送梨帖》及其后柳公权跋影印,跋是指写在文章或书籍正文后面的短文,说明写作经过、资料来源等与成因。跋为柳公权五十一岁时小楷。书说此跋没有碑版中字的拘谨、怒张之筋骨,而笔致含蓄,世人誉为“神品”。柳公权墨迹作品,只有此跋书是有其来历。除此之外,相传便没有一件真迹。这一解释彻底颠覆我对少师的景仰之心。所谓没有平正均匀之苛求,而自有真趣的说法实属荒谬,数数十字如黄口小儿颤颤持笔,难道是大智若愚、返璞归真、删除冗华?如同当前高呼的裸婚,避开财富、家庭诸多因素,本质上是肌无力。而纵观王献之《送梨帖》: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寥寥十一个字,如山泉出谷,奔腾倾泻,不可遏止。文体开合有度、闲雅淡逸,真士大夫也。游离间,旁边有人搔着腮帮,指着跋,洋泾浜道:法无法,脱天地牢笼之手归于自然矣。人对声音的敏感优于形体辩识,分明是小时伙伴小秋,那瓢着的嘴唇了然如故。真是他乡遇旧知,感情大发,执手说:小秋。那人眼睛直竖,应声道:侬是谁呀,毛病。

彻夜不眠。时间的臂一节一节打开,齿轮在蠕动,斑斓的大楼魔方般旋转,玻璃纷纷迸裂,一层一层坠落,发出刺耳的声音,走道里有人在笑,拽着长裙在跑,四周响起男孩和女孩追逐的名字,一起一伏。哎,异乡,谁的手扬起了陈年的砂,听,萨克斯在吹,空气中耸起了地狱的火焰,一一艘巨轮在黑暗中沉没,结冰的树童话般吐出透明的气泡,缕缕血丝漫过心灵,各种奇诡的管道拼命地挤在一起,喷出了彩色的烟。城市在沉睡,思念的钢钎插进墓园的石碑,一朵朵 玫瑰 破碎。

未曾拥抱你

却要在情人节想你

所有微笑仿佛面具

圣母的眼睑也在慢慢下垂

坍塌了的光明

失落的光阴,泥絮般耸立

清凉的血丝一刻不停地流向幽暗的地狱

黑夜啊!那满是幻觉的火焰

许多被咒诅的灵魂已安然入睡

墓石之上

谁会来悼念春天

每一个被埋葬了的孩子

心中都珍藏着鲜红的玫瑰

为她写诗,一切恍惚生命的某段,某个安静的时辰,你为你心仪的人剥过苹果、桔橘,或一粒葵花籽,至而执过她的手,彼此凝望着,呼唤着,看天看海,春暖花开。当黎明,嘹亮的号声响彻校园、工厂、异地的都市,鲜艳的红旗迎风飘展,从高高的旗杆下走过,心若鸥飞,宽阔的广场已是灌木丛生的沙滩,一生习惯晨光中浪漫的期待,期待一场盛大空前的日出,无论那人在或不在。

时空穿梭,拼命地扭动破裂的竹干,首尾不断。跟从的有人告知前街贾老板,贾老板识像,连忙取出一张庄票,喊过卷发小老婆一起到区公所打点去了,贾少爷也被责令不肯与冯大等往来。没几天,已读高小的冯大和几个孩子照面,在水龙局木栅栏门口,说起一件杀人的事:前天有个女共党在西夹河南面的塘坝被抓获,连夜关在区公所里审问,听乡绅汪维会家厨子汪有福讲,送夜宵犒劳长官,隔着窗子看到大牢中那女的吊在屋子中央,不过二十来岁,长得还算漂亮。几个逼供的北方兵起了色心,想做坏事,遭到了女的反抗,恼羞成怒之下竟然扒光女子衣服,用烧红的钢丝穿进胸部,活生生的将两个奶子绞连在一起,不成人样。末了,人被押到镇子的东南低圩子田里活埋了,嗨,真是一帮畜生。汪有福是汪逵理的老子,小菜忙得有滋有味。我曾跟在姑母后面,在宜平家吃过老家伙忙过的酒席菜肴,那六碗八碟,香松脆肥,特别是河歪炖肉,先把五花肉放在大锅里炒几下,挼上来,再往锅里倒油,把河蚌肉连同生姜,倒些料酒放入锅里大火爆炒,等到锅里的汤翻滚后,再把五花肉倒入锅里,加入适量酱油和水、糖醋、盐,烧开后撒上碎碎的葱花,那香味闻着就让你流口水,不用说大块入口的滋味了。记得酒席间大人齐声叫好,那河鲜与肉味交融在一起,爽滑酥嫩,真是天下一绝,它是西乡的大餐,为什么在县志里没有记录,我有点忿忿不平了,不知当年范文正饕餮美食否?他日西夹河能成为周庄水乡,当以一道“文正肉”熟与东坡梅干菜媲美?记得有一桌是公社要人,席间派出所孙所长举杯称赞镇长王恩麦年轻有为,在小城镇改造、文明村建设以及乡镇企业兴起方面的工作走在全县、全省,仍至全国前列,有关报道都上了新华日报版面,这是何等辉煌?酒罢,捋起衣袖,向王镇长搛来一筷明亮的河歪肉,满脸春风的青年人嘴里正咬着一块,连忙摇手含含糊糊谢道:我有我有。那一刻瘸子叼着根恒大香烟,美滋滋地坐在天井的刺槐树下,皱纹舒展,听着喝酒的人们吞云吐雾,高谈阔论,爆料乡野轶事,炉子吐出的火映红了弯起来的眼梢。他知道,西夹河的传奇少不了他儿子的贡献,在农具厂到工具厂的发展壮大中汪逵理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只是政治的恶果最终总是屁民的事,儿子的起家现在成了问题。镇大会堂里各类平反追思的会议不断,被打倒的知识分子逐渐走上各条战线的领导岗位,汪逵理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情绪也影响了他老子,光明难道要以光源毁灭为代价?汪有福抬头看了看汽油灯发黑的网芯,疏松开来的眉头又皱成了川字。

院子当中高悬的汽油灯亮如白昼,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宜平悄悄走过来,脸红到耳根:到偶西房间来。也许受了四周酒气的熏陶,醉眼中宜平又有了圣母般大度成熟,没有了白天细丫头的矜持。我喜欢看她的侧面,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薄薄的唇,仔细端祥,有一层淡淡的绒毛,笑起来,从不露出牙齿。我曾写过一令小诗,掖在教辅材料里递给宜平,就在三天前,但那时并不知道要到她家赴宴的事,所以姑母命令我来的时候,我死活不应。可姑母说人情已去了,周医师也特地关照要小晨你去,否则不高兴。嘴上说不去,但内心有一丝向往,我知道那会离宜平很近,忐忑不安中有几分期待期待。现在我仍旧能写出那首诗,我一生矫情的伊始: 黄昏云  潜流得无踪苍远得无色 ∕像在无边的光霭,嗤笑∕我愚如玩偶的简单与觅求∕隐隐的∕我悸动的心燃烧着血∕在记忆∕风徙迁过的草地∕那爱是春的邂逅,梦的波纹中∕我迷失了自己。那一天,宜平一声不吭,上课专心地听老师讲课,到天黑也没有拿正眼瞧我。我想,坏了,心头一凉,像掉到无底深渊,也不敢在背后扥她的头发。宜平扎着马尾巴,头发好长,黑而密,总喜欢用绛红色的头绳一道一道紧紧地系着,所以我对绛色有一种特殊畸恋,有时盯着办公室绛色的窗帘,依稀看见宜平站在白亮的光雾中微笑着,欲言又止。

女孩子的房间,对我来说是神圣的,如网上异性空间。我不是一个随而便之的人,登徒子般好色,窥视女子闺阁,至而大言不惭,泼墨挥毫,曰某某逍遥生到此一游;或化妆文青二B,举首弄骚,牵强附会,神龙见首不见尾。流连于网络,某日,误入红杏深巷,玫瑰色的院墙。一竹竿兀自掉到头额,楼上的人唇红齿白,妩媚一笑。于是乎寸心大乱,把持不住,闲情逸致,飞鸿翩迁。但终究是本份人,墨守成规,放不开手脚,空惆怅,北雁南飞。月上柳梢头,也不会骑墙翻入芳兰地,娇羞之人滴滴内呼:来啊来啊,你放大方些。

在宜平唤呼声中,低头倾脑地步入梦想之城。掩上门,房间里只有我和宜平两人。打量着房内陈设,简易床上被子叠得铁角展方,一张四仙桌上放着盏台灯。我记得那灯是用粉红色丝绸做的罩子,画着喜鹊。宜平坐在杌子上,照着镜子,胸口紧依桌子,拿起剪刀,上也着眼珠,一点一点地修着额前的刘海。这画面一直定格在我的心海里,柔情、蜜意。怎么不说话呢?面对夹在彩塑面的日记本中我的纸条,无暇聆听她质问近似温柔的口气,耳朵里似乎塞进棉花,暖烘烘的,精神远离了肉体,昆腔般一板三眼念白:我要挑灯看我的娘子,那凤冠霞帔的人惜惜坐在罗帐里。呛嘁呛嘁呛。戏文中的人卷起了红袖背在身后,翘起长衫下的脚尖,歪着脑袋,一手举着红烛,详端起螓首蛾眉,明眸善睐的新人。啊哈,好一个美丽的妙人儿啊!天不负我,书中自有颜如玉,转身仰面而呼了。屏息凝神间,粉红色的光投射到宜平已平静的脸颊,渲染了背后空荡荡的墙壁,宛若一片灿烂的桃花林。灯下看人最美。

灯下看人最美。没头没脑地想起化学课做氧气燃烧试验时,那个外表严肃,下巴长着颗痦子的女教师酒精灯下,突然若有所思地讲出这么一句极富煽情的话。望着面带羞色的女教师,我有些瞠目结舌。度侧这句话的来由,或许是她那做教导主任的爱人当初对她的爱情表达。然而这句话让我终生受用。某年冬天,我在工厂溜达,一群女人坐在碘钨灯下擦钢锭,灵感从她们所坐的帆布折椅得到牵引,大放厥词阐述初中学业所获的三角形稳定性,扯出自我爱人情人三者的完美循环,是河蟹社会的必须,继而过渡到灯下人最美的事,讲明这是我一生受益匪浅的两个重要定律。一帮结了婚的人笑得人仰马翻,而对面那个年轻管理员却绯红了脸,咬着唇角,摁着头,宛如一朵红莲。我忘情地说道,显然她最美。如今早已成为爱人的她说起了当时脸红的缘故:死不要脸的,你那时裤裆拉链敞着,正对着人家。尘埃落定,漫游于婚姻之外的遐想,对家庭也是种背叛,何况因为我鬼使神差地学F□功的事件,使得她受到牵连,从厂部调动到车间,做了三年的揩车工,日益憔悴。我对西夹河的情怀,有意无意地烙在我的婚姻观念中,爱人小我两岁,也是西夹镇上的人,知道宜平的事,容忍了我的书札,胡言乱语。在喋喋不休缅怀西夹河旧话旧情的时候,我想起离开厂子时,桃花一二枝,孤苦伶仃,形影相吊开在棉絮纷飞角落。但愿花依旧,虽然那个风中看花的人早已消失。在他乡,每每接到妻子的问候,我总想起阳光灿烂的昔日,两人缱绻在花雨菲菲的树下,就像知青的玉米地情结,一生一世都改变不了的镜头。她黑亮的眼睛,清澈如水,这只有是美丽的西夹河才能孕育出的端重俏媚。她说,她是活着的宜平。同时也因为宜平真的搁在彼此心间不能舍弃的缘故,我们间大抵矛盾过。恋爱时我为爱人只写过一首诗。桃花 站在树下∕望着∕每一朵花开∕∕左遮右掩的花啊∕哪一朵是你∕∕没有了从前攀折的心∕芬香的空气,枝间的火∕我又是哪一朵∕∕许多的影子,灵魂般地行走∕∕它们说:去打开月光宝盒吧∕让失散的能够邂逅∕∕这一刻,我要和你并蒂的,开落。诗发乎情,这让我羞愧,以邮信的方式郑重的寄出,结果竟落在她那对我持异议的胞兄手里。中午,四下无人,工友们多躲到食堂聊天去了,我拉着她的手,站在在那浑身满是瘤痕,枝条压的很低的桃花树下,寻找并蒂的花。她也不再搔首踌躇,只是脸还是红扑扑的。在她专注失神的瞬间,我大胆地伸出手,呈虎爪形,从背后扑食圆熟的乳房,她嘤叮一声,急速跳开,嘴里嘟哝着:做什的呀。嗔目相视,眼波泛流,脸越发通红,像树上的花朵。我无所畏惧,勇敢直视间,不觉神摇意夺,看见宜平窗前的刺槐花落。

Jennifer Connelly

宜平的闺房,相对于外面热火朝天的局面,俨然是世外桃源。在一生挥之不去的幻想中,我希望有泉水清冽地流着、暖暖的风吹遍山谷,心中的仙女长发飘飘,笑坐在光滑的岩石上,而我能痴痴地守候着她的美、她的芬芳。仅此而已。生命中两个人不止一次的独处,笨拙的手法使我丢失了真实,留下幻影一样的记忆,强赋少年的情愫。就像尔后,临近毕业同学们互赠留言,唯独不见宜平一言片语。心懊恼,晚自修独自走在回家路上,蓝色天空釉一样明亮。站在高高的耕桥上凭栏远眺,突然听见背后轻声呼唤,宜平低着头,递过一布裹。望着月光下楚楚的人,心中忽升起一片柔情,举起双臂拥抱似乎沉重敦实的身躯,宜平左右挣扎,抽身离去。夹带着丝丝缕缕的快乐回到家打开:原是一块绣着黑色花朵的手帕包着张她的相片。我一直疏于观察,这天是端午节,四周弥漫蒲艾香味,亭亭荷叶间,白娘子与许仙浅浅低笑,斟酌雄黄否?栀子花开,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那大红灯笼挂满心瓣,魅影如织,忽视了时光,忽视了白昼,忽视了梦幻与现实。看啊,巨大的黑云盘亘在天边,像一座山。负箧曳屣,在心灵的小道向幻象靠近,一切与生命无关的期待仿佛松涛之中裸露的岩石,我看见花在笑,一团浮着白粉的潋滟,泛起丝绒般的空想。岁月如填空,我更希望那些空白是很久之前的光,照进我所能仰望到的空间与优美:一个曾很清晰的人碎碎地走着。我在悼念一座山,一群莫名的人打着火把唱着歌儿夜行。西夹河还有这样一座山吗?河边,遮天蔽日的树梢很有些远山的大意,泛起涟漪的西夹河恍若西湖的水,少年站在船头,清波门到了吗?那伸向河中央的码头。莫忘了,雨天 人影 ,那借出去的纸伞,纤手摇摇。等你,来时,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的佳人千年愿许……。

低头说了声

你的名字

光是一片柔情

云间穿梭      捻成了雨

流入心灵的暗盒

积水的甬道      已是

江南的河

两边的侧柏      已是

江南的山

微笑的你

已是

江南雨中的人影

我要折一只纸船

逐波

寻找火红的花朵

那花朵

曾经点燃过所有的心   

一声光阴天涯。十年之后端午,冥冥间再次打开那手帕,悉心研究,才知那花朵是用头发绣织,依然黑泽,只是相片泛黄,仿佛轴画上的仕女。生命赋予我们如此多的幻想来继续情缘,我曾经做过若干相似的梦,江矶石下,心上人置身在一叶扁舟上,世界静得没有一丝音响与言语,削瘦了的背影随江流远去,江岸萧杀的寒风,漫卷我的衣衫。黑白的画面,万箭穿心,如画壁之朱孝廉偶涉兰若,那垂髫者拈花微笑到螺髻翘然般幻由仙作,落花流水春去也。猛然想起西夹河边的空地上,我与宜平相望无猜的斗草。折下细嫩的楝叶枝柄,抹去两边的新叶,十字相交拉断,宜平笑从双颊生起。一切爱在 时间 的铁链之上,奔跑或匍匐,只是胜利、哀伤的旗帜永远会在废墟上竖着,人不可能真的忘却过去。双手捧着火焰∕在黑夜∕在梦的走廊∕有一个人轻轻地笑着∕她说∕她记得你的过去∕有一些金属切下的碎片仍然飞翔的蝴蝶∕有一些明亮的花瓣合上了眼睛仍然纪念着春天∕许多赤裸的躯体围成的花圈躺在时间的脚边∕你带走了我们的生命,请你也带走我们的爱情。在她的影子里徘徊,蔷薇花暗香的文字,我沉醉过的日记,一千个纸鸽头顶盘旋。

思绪乱飞,骑着自行车追逐生命倒影,我载着我高大的女神前行,那些火红的花儿四下盛开。

你说啊?少年的我不能坦陈心中答案,趁着姑母地叫唤,逃跑似的离开宜平的房间。沉浸于时间的海,我是如此怀念与她相处的每一刻。阳光垂垂,慕然忆起,日暮西下,西夹河边,一群老人晒着太阳,青筋纵横的手,捻着棉线,昏昏欲睡。黄昏的光照在背后破旧的矮墙上,空气中弥漫出丝丝苍凉、无奈,极像一张柯达胶卷拍成的相片,色彩唯美凄丽,飘渺着晚秋的枫叶。在她们挪身回家之前都曾用乡音浓烈地口吻,相互反复呢喃道:活着,活着就好。

活着。院子中满是酒肉的味道。大凡每一次宴请,乡下人都视为一次丰收,无论洗三、过周,结婚、奔丧。民以食为天。在那物质条件尚未富裕的年代,人们有对酒肉垂涎的天性。主人一声令下,宾客杯碗凿凿,齿舌咂咂,筷子如疾风乱雨,漫天遍地,这中央自有笑话。就像宜平家养着的黄狗,有着食腐动物的本能,逐嗅而行。只见阿黄竖起尾巴,低头嗅着尖鼻,蹭着前来帮忙洗碗宋寡妇大屁股不走,寡妇觉得臀部有股热气熏喷,瘙痒难忍,湿漉漉的大手拎着沾满油水泡沫的抹布,用力朝后一挥,狗没打着,抹布却不偏不倚的甩到斜对面屋子里孙所长脸上,唬得所长慌忙吐出嘴里咬嚼的车螯,也该有这一出戏,因为汪逵理要请客,老子建议将堂屋前的格子门拆下,这样显得亮堂宽敞些,也不碍手脚。这好,逵理赶紧喊老婆拿毛巾给所长擦洗,孙抺了抺嘴,眼睛朝寡妇直睃,说道:还是大河歪吃得,细蛤子呃没福消遣。哈哈声中,酒杯四举。据说,散席后,孙所长赖着不走,闹着说要打牌,汪逵理本有事要跟镇长谈,这也是他借过生日大办宴席的目的。看着镇长兴致高涨,汪又不好明说,只好摁着头,撮成一团,和镇长、温院长、孙打起争上游,白脸文书、周医师、镇长老婆即那英语老师则在一旁嗑瓜子闲聊。待厨房里寡妇将碗盘瓢勺收拾完毕,走出大门不远,孙所长放下手中的牌,谎说有些头晕,酒多了,叫文书顶上,自己则胯上门口的脚踏车,哐当哐当作响,东倒西歪去了。黑暗中有人看见孙搂着寡妇的腰打开派出所的小侧门,只是这一切民兵郭营长看不见,贾驼子也看不见了,有道是:烟月不知人事改。对于此流言,我一直心存疑虑:人性会是如此的险恶丑陋么?然而夫子云:食色,性也。

话往回说,那稽查长喜欢吃汪有福的小炒,47年底带走他做勤务兵去了。不知怎的,解放后汪回到小镇是敲锣打鼓佩戴着大红花出现的,只不过有一条腿短了一截,跑起路来一颠一颠的,不笼统。这之间的事我也说不清。那时,汪大乡绅已被镇压,大院归国家所有,一大家子离的离,散的散,三房姨太只剩下最小的守在一间泥草屋,日夜跟杂七杂八的闲人勾搭胡混,瘸子收编了小姨太,没过年底便生下汪逵理。由于瘸子贪图美色,与地主老婆成亲,光棍堂中有人不服气,匿名写信反映到县人民政府,县里派人下面调查,尽管瘸子狡辩说,小姨太也是劳苦人家出身,跟她结婚,也是治病救人,更好地进行社会主义思想改造。但调查的人苦口婆心对他说教,帮助教育也不应是这个样子,这有失共产党人本色,劝其三思。不料瘸子只爱美人不爱江山,对小姨太倒是有情有义,坚决不从组织建议,原本复员分配到镇上做保卫干事,大小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公家人,因这回事,党员资格被免除,以伤残退伍的身份安排到河西的米厂看大门。瘸子无所谓,坐在值班室里,小酒小菜迷糊得厉害,揽住老婆软软的腰眼,望着场上满头大汗玩铁圈的逵理,倒也心满意足。只是贾驼子二十挂零,成天游手好闲,供着手,坐在西河桥下王家茶炉对面晒太阳,跟修秤的潘阁老儿辣春,说他死去的老子讲,瘸佬先前做厨子时就与小奶奶有一腿,汪大乡绅看在眼里,因与有福是叔伯兄弟,拉不下脸面。二来自己也真不得大用,怕谴出家门,其在外瞎说。只好忍声吐气,关起门来,自行其是。大冬天,命人剥光厨子的衣袍,用细麻绳系着十斤的秤砣吊在其命根子上,跪在院子中央画招,看其敢不敢胡作非为。那小姨太也逃避不了家法伺候,乡绅毕竟做过日伪、光复两朝,上海、南京花花世界去过多了,阴狠手法乡下人闻所未闻。几个老妈子摁住女的,叫丫环剪碎头发,用手指送入其私密深处。驼子说,这是大城市里嫖客残害妓女的手段,下身终日蚁慕羊肉,生死欲罢不能。所以小姨太之后与人胡混,也是出于不能。驼子咽了咽口水洋洋得意道,不讲了,总之瘸子肯定没有伤到筋骨,现在是肉菩萨救人,舍己为人了。真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对过烧茶水的王五她娘听得神情呆滞,铁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滚出来也不觉察,待到热腾腾水雾气敷疼手指,哎呀一声跳开,那潘阁老儿春意已浓,阴阳怪气说:她娘手疼么?王五她娘臊红了脸,随手抄起炉子旁长铁钎挑起一拨炭渣朝两个蠢人泼去,西夹河边响起驼子放浪的鬼叫声。

            西夹河2011,献给人生往事。

我从盐碱地经过 从你的家乡经过 镶嵌石子的天空飘满你的名字 无数的大鸟变换着飞翔的姿势 不断地撞击,沉寂的心跳 一遍一遍地喊你的名字,如光如电 如岚如霭的名字 刹那般照耀,片片抛过来的头巾与回忆 快给我彩色蜡笔,我要画出金黄的星星 绯红的森林,小火车快乐地穿行 让高大的山风踏破腐朽的屋顶灌入明亮 幽暗的神龛发出失败地叹息 我要笑着靠近你,大声喊你的名字 侧看你银色的脸庞,微微翘起的鼻尖 从瞳孔里呼唤出的火焰 一个孩子吹响口哨 所有的孩子都吹响口哨 他们说,玫瑰已开满大地,别让生活荒芜在擦肩而过的思念 像一棵山楂树,遗忘了甜蜜    《我要笑着靠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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