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最具争议的红楼男人

真事隐去,假语村言便正式登场。是清是浊,不能一言判定,贾雨村是红楼颇具争议的男人。我以为他经历的是一个渐变的过程。

曹公对红楼男性似乎多有不屑,多数面目模糊,只是行为言语线条式的勾勒,然后由你据此看他灵肉。除了男主人公贾宝玉外,贾雨村是红楼中作者也曾描画过外貌的人物。

腰圆背厚,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短短十六个字勾勒了贾雨村的容貌。而更为有趣的是这个外貌特写,是一个女子眼中的无心一撇,似淡似轻,却清晰跃然。腰圆背厚主内相,面阔口方主面相,剑眉星眼寓丘壑,直鼻权腮却透出此人必不能久居人下。亦如脂斋批曰,莽操之容。于是他的人生起落也就更具时代意义,包罗世态万象。

贾雨村出生于官宦世家,祖上没落,纨绔富贵之气他已没有机会传承,赖族之荫不过是借的一缕书香。这种滋养下,加之自身天赋,雨村才华,雨村见地,既有卑微之人装下万般世故的透彻,也有志向远大之人的不拘小节,同时文韵雅然。虽然家资贫穷,卖字画为生,但他言谈举止并不猥琐,气质心性外露又不张扬。

心中有丘壑,何愁画江山?

贾雨村唯一的苦恼就是钱,而以他的认知,自是自比游龙困浅滩。所以甄士隐邀他谈天赋诗,他并不推辞,坦荡赴约,席间吟月赋诗,也不拘谨,诗词大气有骨有肉,意境格调一派天成。心胸有这样的气魄,也才会让他自信过满,贾府丫环无心回头频频,他也才有了李靖徐茂公般的红尘知己之叹。每有人说他轻薄自恋,但想贾雨村若无真才实学,岂有这样的底气?

随后,他酒后坦言,钱财短缺不能了平生志愿,英雄有识,气短外物,反而让甄士隐未及说完就赠银解难。贾雨村没有小儿女的推辞却让,不过是略微一谢,就已拜受。第二天他连面谢甄士隐的空隙都没有留下就上京赶考了。千山万岭丘壑无凭,只差此处一点东风,钱财事,钱财了,大概贾雨村并没有将这次赠银当成终身恩惠。能够有的倒是他的自尊,嗟来之食,君子不受,他虽然不是此等境地,心境波澜或有涟漪也未可知。

这是贾雨村人生第一次转弯,有些意外,有些急促,也有些胸有成竹,身心尚在清澈。而后如他心愿,一试即中,得了功名,点了知府。穷且弥坚不堕青云之志,得偿所愿,壮志已酬,尚差知心红颜。上天又为他安排了小登科,赴任之时路遇为他三次回首的娇杏,所有美好同时收获囊中。

也就在此时他才知道,命运翻转。甄士隐出走,英莲走失,甄家败落,赠银恩情余温尚存或有质疑,甄府的丫鬟却有感召力。贾雨村口中自言为甄氏尽力寻找,为后文乱断葫芦案留下伏笔,人前人后的对中,此人虚伪狡猾的个性,人情尽失的残酷更加生动。

琐事完结,大戏开幕,官场现形记精彩上演。贾雨村或许也曾怀着一颗报国心,想成为公正无私的官员。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是,你未曾涉世,亦不懂得仕路艰险,保有书生气息,未免忤逆上官,锋芒有所射伤官员颜面利益。初登官场谁又能摸得清这些嵌入魂魄的道道?

贾雨村丢官。

罪名罗织‘‘生性狡猾,删改礼仪,外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着重点出,他是被上司寻隙参奏。看看这些语句,并没有实质性的人命或是重大失误,细细分析不过就是没有维护好下属关系,也没有周旋好上司的交往,多半是书生气太重,得罪了人。

丢官之后,随之铺展的是贾雨村人际交往的脉络和思想意识的层次变化,为后文贾雨村的人性之恶,作了起锚之点睛。丢官之后贾雨村将家眷,财产安排回原籍,开始了游历。当初这个选择可能有郁闷,有愤怒,有不甘,但走出去以后,视野的开阔,是重新认知和价值观的定位,他应该深思了自己官职被罢的前后。后来他病倒他乡,盘缠紧缺,难免心中沮丧,这又是一次不虞。

不虞,未必是困顿。贾雨村的投机谋划自在心中。官场原本就是倾轧挤压,贾雨村为生存,必有此信方可存活。所以他并不是不懂交际的人,交友可以说并不狭隘,所到之处,皆有旧识。扬州地面他有友可靠,后文又出现冷子兴和张如圭等人,皆是三教九流。

培植人脉的意识是一个政治家最基本的潜质。那么他得知盐政林如海欲聘西宾的消息,已经看清这是一次难得的机遇。西宾在古代是教师和幕僚的统称,贾雨村是进士出身,相当于现在的博士,几年知府,一定有家资积蓄,并不缺钱财。纵使是一时短缺,朋友既能为他谋林府教师,知道贾雨村并非真穷人,当然会转借,所以不管是去甄府上还是林府上做这样的工作,都有屈才的嫌疑,他能这样低头,目标是明确的。

林家教师,工作轻松,不过一个女学生,林府暂居,等于是在政界边缘静坐观望,寻觅时机。他的荣华之梦尚在酝酿。这个空隙贾雨村路遇圆通寺,从圆通寺的一副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作者侧面写出,行文如回风雪舞,倒峡逆波,预示雨村引出几大家族末路结局。而他亦是行将经历的一员。但人虽有才智,还是局中之人,又怎能参透?他能遇,能解,但未必可以了悟未知。这才有了贾雨村论气之辩,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由来,几番交涉,大幕拉开。

贾雨村即为假语村言,他的论断自是总纲,他谈人之秉气而生,亦是为后文有情世间形色众生的经历梳理层次。所以路遇冷子兴他向其打听消息,这是贾雨村后文诸多经历的一角。看他对时局的把握和掌控,是多么积极敏锐。冷子兴便将贾府的事情当成谈资,将诸般故事详细讲述。

谋字在心,贾雨村的心机自是时时处处洞悉事情的始末由来,而他又是饱学之士,对贾宝玉的堪称奇闻的出身,他抛却了古往今来对人因果的看法,谈了几点非是胡诌的假语和令人震惊的箴言。他说古往今来人皆秉气而生,仁者秉天地正气,应运而生,运生治世。天地邪气,恶者所秉,应劫所生,劫生世危。同时他又额外阐明了一种人,这种人是秉正邪两气而生的,正不容邪,邪复妒正,男女秉此气生者,亦是世之奇葩,或为世高人,或为情痴情种,或为奇优名倡。正是红楼所记载的这些人物的由来根基。

对正邪认知如此透彻的一个人,是非曲直又怎会分的不清不楚?偏偏自此处论断后,他的行径让人寒心发指。冷子兴演说了荣国府,一桩奇缘来到贾雨村的命运里,好友张如圭带来了起复旧员的信息。冷子兴又建议,托林如海攀援贾府的关系,以宗侄之名,谋职。更为巧合的是,林如海之女黛玉正要进京,贾雨村便天时地利人和占尽,自行依附黛玉进京的船只,几乎没有费什么周折就得到了金陵应天府的官职。

贾雨村再入宦海。

此次复职,他已非当年青葱的涉世未深,心境平和,胸容大海,他吸取了以往的经验,心甘情愿随官场的浊流,泥沙同行,裹挟而下。命运对他的考验是,让他遇见了自己恩人甄士隐被拐的女儿。这一段前尘往事,竟机缘巧合的留了一个见证者。葫芦庙里一个曾经的小沙弥,转行到此处衙门里做了门子,将甄英莲案的前情后因解说的细致明白。

我们旁观者的希望是,让这个与亲人失散的姑娘回归家园,重获温暖。可贾雨村已不是旧日的求善价,待时飞的吟咏闲人,曾经的恩情旧谊何时又曾放在心上?这样的愿望几乎就是幻想。此案牵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四大家族,贾雨村的荣华富贵却也是强行嫁接在这上面的新枝,他岂能任由因一个女子的一纸温暖,就此萎枯飞黄腾达的美梦?

贾雨村接受了门子的意见,将英莲判与薛蟠,隐瞒封氏消息,以怪力乱神的荒诞了结此案。从此一个女子与血缘的咫尺之距,彻底拉断,今生今世英莲再也没有和她的亲人见面。随后贾雨村就书信一封向他的寄主报喜买下脸面。一场劫难,烟消云散。冯渊屈死,英莲失亲,在他的心上,大概连蜻蜓点水的那点涟漪也未曾有过。

贾雨村一路依仗贾府,结交贾政,勾结贾赦,与贾府保持合作互利的纽带关系。他的官当得平稳平静。这样的风平浪静之下,是无数个冯渊英莲式的葫芦案。作者用最是会平衡关系的平儿之口,见证了那些血泪往复的悲剧。当平儿骂贾雨村野杂种,结了亲不知弄出多少事的时候,是从未有过的咬牙切齿。这次痛骂的起因,不过是有个叫石呆子的人,不肯将家藏的几把扇子拱手让于贾赦。贾雨村处理此事,简单快捷,直接诬陷强取豪夺,将人下到大狱。你看他的蜕变,人命不过草芥,石呆子的冤屈又算什么?

这一幕与前文在甄家,许下寻访被拐幼女和解析人之正邪两赋的贾雨村,强烈对比,不仅追问:是谁的巨手把一个人改变的如此彻底?

脂斋无数次的批阅贾雨村奸诈小人,在好了歌的注释里,留下枷锁扛的的预示批语。贾雨村的结局很是明确。可以想象,他心性已经如铁,在枷锁扛上之前,不知道还会给多少个石呆子造就悲惨的命运!

贾雨村一直想与贾宝玉结交,贾宝玉次次想推脱不与之发生交集,怕是早已嗅到他满身的邪气。

从清到浊,不是一瞬间的事。贾雨村对这一切的恶清楚明白,但他依旧去做,照见的是内心私欲和社会制度腐朽黑暗的携手合作。你看无人不被吞噬!一个热爱读书,上进求官,想要实现自我价值的好青年,最后变成了冷漠的,唯利是图,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最实用的教科书。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中待时飞。这是当初的情怀。

泪眼愁肠先已断,情怀渐变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

宋朝权倾一世的官员钱惟演,在抛下权力以后曾经写下这首【木兰花】。一时一境,任往昔纵横,难料今日。贾雨村是否也有这样的感叹,我们已不得而知。套用他说的正邪两气,他虽不是秉正邪两气而生的人,却是被黑暗社会邪气完全侵蚀成行尸走肉的人。我想,以此为视角,作者所隐真事,哪里还是什么假语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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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系列解读女性篇章:

第一部:万般皆无依

第二部:挽手红楼悲情,向往一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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