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成一片柔韧的烛光

有没有某个时候,你眯着眼看到未来一片光明灿烂,忍不住笑出了声?有没有某个时候,你突然对生活失去信心和希望,却连一滴泪也掉不下来?

生活或许没有赠予你高光时刻,就提前赐你至暗黑夜。但当你此刻能安然地坐在这里,看到这些的时候,你的生命一定正透出点点微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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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特困户的长女

华悦总是说,她的这半辈子,苦是真心苦,不服也是真不服,但,她还是觉得自己赚了。

靠天赏粮,凭工分吃饭的年代,华悦一家是特困户,因为家里只有母亲一个成年劳力。从华悦记事起,父亲就常年卧病,不但不能分担,还需要日日药汤和营养伺候,才能活下去。虽说一副汤药煮上七八天,反复熬成清水才倒掉,营养也不过就是家里喝汤,给父亲捞干的,但这也足以难为母亲了。

父亲脾气并不好,而且躺得越久越古怪,孩子们是不爱亲近他的。但华悦总是抱着门框,偷偷地望着父亲,用一种心疼和悲悯的眼光。她想,父亲应该是温和的,甚至是温文的才对,因为母亲说,父亲是部队干部转业,才华横溢,后来又在粮站当站长,人是极好的。不然,打小有主张的母亲是不会听从父辈安排,嫁给比她大十四岁的父亲的。

可那世道,谁说得清楚呢?知识分子的父亲,成了文革批斗的对象,各种压力和羞辱,让他积郁成疾,终致倒下。

那一年,华悦10岁,只比她老家的大灶台高出一头,父亲就含恨而终了。

华悦是家里的长女,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体弱不能干活儿,一个年幼干不了活儿。虽说头上有一个哥哥,但那是家里的独子,是全家的希望,是母亲使劲要培养出来的人才,岂能和她一样,起早上工,摸黑扒柴。

华悦心里明白,除了母亲,她就是家里的重要劳动力,要大家都吃上饭,自己的一双手是怎么都不能停的。

母亲没有文化,但母亲坚决要让四个孩子变成有知识的人。一个寡母,披星戴月地劳作,日日精打细算,华悦心里暗暗发狠,要成为母亲的支撑。

成绩优异的华悦,白天听课,放学干活儿,养鸡养鸭采果子,休息日走几十里山路上集换一点活钱,一块饼子也不舍得吃。石头太多的路,又生怕磨坏了鞋子,便光着脚板一颠一颠地往前。有两次,又饿又累的华悦,走到树林子里,还差点被地痞调戏,幸好有人路过才侥幸逃脱。

那时候啊,华悦想也不敢想能吃上一碗白米饭,穿一身花衣裳。可后来,她还是靠风里雨里的奔波,和辍学成为一个全天劳动力,来替哥哥盖起了一套砖瓦新房子。因为母亲说,哥哥讨媳妇,不能没房子啊。

房子盖好了,嫂子娶进门了,庄稼也下户了,华悦就到了该出嫁的年纪。苦都在娘家吃完了,到婆家的华悦,日子总该要甜一些了吧!

02 新媳妇的日子

对象虽说是媒婆说的,但人是华悦亲自挑的。对方是医生,祖上成分也没有问题,关键是人长得英武高大,很是合自己的眼缘。并且,他们俩之前还在同一所学校代过课,人品她也是了解的。

出嫁那天,下起了小雨。婆家不是很高兴,华悦也难过,当地风俗说,结婚下雨,日后是过不顺当的。

好歹丈夫和自己,是两下喜欢的,也总算有盼头。

书上说,老给儿媳妇气受,有事儿没事儿总想找点事儿,找了事儿又说不关自己的事儿,成天把儿媳妇不当事儿的婆婆,就是恶婆婆。华悦的婆婆,刚好是这个标准的。

华悦有点受不了,但新媳妇总是愿意多忍耐的。但从华悦怀孕开始,婆婆更加变本加厉,不仅不好好待这三代单传的儿子的老婆,也不考虑肚子里的孙儿,硬是折腾得华悦不能有一分钟休养。

终于华悦哭着和丈夫说,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分家过吧!

婆婆找来了村里的干部和一些长辈,给她儿子和华悦,以及华悦肚子里的孙子,一共分了一百斤稻谷,一百斤小麦,外加几把挂面,油盐酱醋、锅碗盆瓢一概需要自己置办。其他诸如花生黄豆之类的杂粮一粒不给,猪和羊更是没有,连下蛋的母鸡和小鸡仔都不分一只。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婆婆当着所有人的面,让小两口签字画押,认了六百元贷款。

指望不上公婆,也不敢回娘家诉苦,硬气的华悦,和老公东家要一点农具,西家凑一点粮油,再凭着两人的刻苦和勤奋,总算活了下去。

生活就像毒蛇,总是躲在暗处,指不定哪个时候就上来咬你一口,而且,它尤其喜欢看起来单薄弱小的人,譬如华悦。

孩子两个月的时候,成日劳作无暇养胎的华悦,或许因为吃食不好,或许因为心情郁闷,反正是病倒了,而且一病就怎么也好不利索。虽然医生就在家里,但药治病,不养人。极度营养不良的华悦,多想抱一抱妈妈呀,可她怕穷女儿回娘家,会给寡居的母亲找气受。只好撑着快饿倒的身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几十分钟的路,去老公在供销社工作的姨娘家,讨一碗豆角干饭吃。

看着孱弱的华悦,姨娘没说话,只不住地给她添饭夹菜。那一顿,吃得又香又饱,仿佛可以支撑华悦熬过剩下的所有苦日子。

华悦的病,时好时坏,总不能躺着睡个囫囵觉。她的心情,也是一直都没好过的,焦灼和无力的感觉,使她几欲撒手而去,若不是想到肚子里无辜的生命,也许真的去了。

生在独生子的哥哥下面,不但没得到多少欢喜,反倒挑起更多重担。被批斗又病久的父亲,哪里还给得了父爱,母亲忙碌生计和病弱,留给华悦的,也只有要求和责备。好不容易等到二次投胎,嫁为人妻,却又遭逢恶劣婆媳关系,身体也不争气。想想二十多年的人生,一个勤劳的女子却始终要为吃饭问题费神,是多么讽刺,又是多么锥心。

那一夜,华悦想哭,但她却惨笑着。

03 一朝分娩

成日恹恹的华悦,强打起精神,到坡上捡柴割草,养猪喂兔子。雨后穿上水鞋深一步浅一步,到山上扒一兜子一兜子的旱螺蛳,拿回来给鸡鸭饱餐几顿,好让它们长得更快些。穷人家的心思,无非就是让圈里的牲畜能肥实些,可以早点换些钱,或是使家禽吃饱,可以多生几个蛋去卖。

天可怜见,肚子里装个包袱的华悦,六畜运道好得不得了,不到一年出槽了三四头大肥猪,兔子的崽也生了一窝又一窝,十天半月还能攒上一篮子蛋去卖。在镇医院工作的老公,开始自己单独开诊治病,生意也好得没话说,十里八乡传开了美名。夫妻俩的钱,也一分分积了下来。

翻年五月,华悦正在田里扯稗草,突然感觉肚子里一阵躁动,然后就是下身一热……

作为老公的老师,医院院长曾亲自给华悦顺过几次胎位,但因为她身体太弱,孩子始终没有调过头来,直到那一天,孩子急急地要出来,也还是脚朝下,头朝上的立生子。

华悦说,要搁现在,那就是难产,都不会让顺产。然后又幽幽地说,胎位不正,还是营养没跟上啊,亏了我的娃,胎儿太小太大,都容易立生。要不是生活太差,也不至于……

疼了三天三夜,华悦奔死奔活,靠舌头底下含一截参片吊气,又被妇产医生剪了比常人大两倍的口子,才活着把娃生了下来。

是个女孩儿,没什么看头的女孩儿。称了虚虚的三斤,全身只有一层皮,包着几根骨头,脑袋也是软乎着、耷拉着的。华悦说,唯独一双眼睛黢黑,透着光亮,让人觉得安心。

华悦的老公,老高中生,恢复高考又读了卫校,算得上知识分子,思想也不是很封建,但对儿子的念想,还是从祖辈遗留到他身上了,尤其是他们家还三代单传。于是,听到生了女儿,老公的第一反应,是爬到床上大哭一场。然后,才想到去看看产妇,煮一碗定心蛋给她。

大概为了安慰母亲,又大概是表达对父亲的不满,小丫头眼珠子溜溜地转了一圈后,扯开嗓子嚎哭起来,底气十足,十分嘹亮。远近几里的人,都知道华悦生孩子了。

为了生活,老公终日忙碌于出诊挣钱,有时候病人一多,凌晨出门,半夜才能回家。华悦的月子几乎是自己一个人坐的,只有一墙之隔的公婆,除了刚生完时,打发二姑子过来问了一声,就再也没有管过了。

自己吃不上,奶水也是没有的。娃经常饿得哭,华悦行动也不方便,往往这时候,好心的二姑子,会偷偷拿过来一点吃的给嫂嫂。或是一碗清粥,或是一碗汤面,因为不敢惊动父母,有时候端来都凉了,但华悦真正感激这个二姑子。

那寥寥的几碗,不仅仅是吃食,而是寒夜里的一束光火。

娘家妈,正在伺候着几个月大的孙子,抽空来看了华悦两次,私下抹了眼泪,放下在恶媳妇眼皮底下顺出来的鸡蛋和蒸肉,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是真没什么看头啊,不仅是婆家,还有刚生出来的这个债主,都一样让人寒心。

是的,那个浑身皮包骨的丫头,所有人都觉得她是来讨债的。在肚子里就让华悦缠绵病体,要生出来了,还来个胎位不正,等生下来,就更是没有啥可期待的了,整颗脑袋没一片骨头是硬的,碰也不敢碰。而且从出生时哭过一回后,就只在饿得不行的时候哭两声,但声若蚊音。

这孩子,毫无生气,总不吭气地睡觉。满月的时候,过来望候的亲朋,大都摇摇头走开了,他们悄悄说:“华悦这下还得苦,人穷不怕,年轻有奔头,这两口还是能干啊。可这娃不好,一个就够缠,希望是没了。”他们说的不好,自然是真不好,相当于笨蛋、傻子一类的。

以致于有娘家的长辈出面,劝说华悦弃了这孩子,免得被拖累。可华悦狠不了心,而且,她也不相信,她华悦本分善良,勤苦正直,还能生个蠢货。

04 有女初长成

不招人待见的丫头,在华悦固执地教养下,终于会喊爸爸妈妈了。那天,她七个月不到。

又过了三个多月,这小丫头,开始扶着墙根或桌椅,摇摇摆摆地走路了。

看着未满周岁的闺女,华悦终于笑出声来。

她知道,埋头努力,就一定能让不好变成好。但也多亏了老公,虽说心里想要儿子,可对闺女也尽心尽力,并日渐亲热起来。一瓶瓶的鱼肝油、一桶桶的麦乳精、一盒盒的钙片,堆在家里给闺女吃。老公说,条件好些了,先天不足的,后天要给丫头补起来。

华悦听着,很开心。月子坐了几天,就要起来在堰塘刺骨的水里洗尿布的苦她忘了;将孩子用背带背在背上,在太阳底下锄地的苦她忘了;一手抱着闺女,一手赶着牛羊的日子,她也忘了;一年到头,赚到的钱都要拿来还婆婆分的贷款,自己吃喝都要克扣着来,衣服也添不上一件的辛酸,她也不记得了。

孩子是希望啊,华悦觉得日子有奔头,甚至慢慢渗出甜丝丝的味道。

丫头两岁多的时候,贷款还完了,家里也添置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华悦第一次,去烫了时髦的卷发,给自己和老公置办了全套行头,呢子大衣、西裤和皮鞋。

那是华悦最豪气的一回,也是感觉最爽的一回。她,终于可以感觉到生活被自己握在手里了。

讲究起来的夫妻俩,谁见了都要赞一句郎才女貌,再回头对身边的人讲:“这两个不容易啊,但人家能干……你听说他们家那个闺女没……”。

华悦的老公,医名越来越大。华悦自己,财运也越来越好。小女娃,除了因为孕期喝中药太多,皮肤黑点,一切正常,而且还有某些方面的天赋。

姑娘六岁,在幼儿园做了小班长,每天回家和妈妈显摆一下自己学到的拼音,或是新跳的舞。那真是幸福的时光。

更喜人的是,夫妻俩存够了钱,盖起了村里第一家二层小楼房,里外里十来间。生活好了,华悦也看开了,和老公一起商量,分出一半给公婆住,让他们不用再带着几个妹妹挤在草房子里。

房子修好了,除了装修,自然还要继续攒钱,给家里配上合适的家具。席梦思、沙发、整体衣柜、通电、买电视……

计划还没写完的时候,刚上一年级的小丫头,在放学时,左脚踩了右脚上断裂后散下来的凉鞋带,从十多米高的崖边上滚下来,摔得人事不省。

抱着姑娘,华悦的泪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涌出来。前几天,孩子就说鞋坏了,勤俭惯了的华悦,用火烤了一下裂开的鞋带,又重新接起来让孩子穿上。

谁曾想,一个不舍得,给娃带来了灾难。华悦,心疼孩子,更责怪自己。

在医院住了整整一个月,花了一千多块,所幸孩子没伤着脑袋,只是双腿骨折,加尾骨撕裂。

本来紧紧就能过上红火日子的一家人,再次陷入了山穷水尽的境况。

接孩子出院那天,老公用包里仅有的五十块,给姑娘买了一身公主裙,和一双时新的凉鞋,又带着去理了发,再去相馆照了割塑的相片,最后美美地下了一顿馆子,吃了姑娘最爱吃的牛肉臊子面。花得一分不剩,才背着孩子回了家。

是啊,生命多么重要。无病无灾多值得庆贺。钱那么有用,却又那么不值一提。

闲暇的时候,华悦也想,没给老公生个男孩,还真有些过意不去。可姑娘出生的第二年就计划生育了,老公又是有点脸面的人,超生不合适。再说,家里的经济条件好像一直也没算得上富裕,不过是卸下一块石头,又开始搬另一块石头。还债、盖房、孩子教育、人情往来、必须增加的医药投资和应该扩大的农畜规模,哪一个能不做呢?总不能老在穷窝里打转呀!

人生啊,真是有张罗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还有数不完的遗憾呐。

摔断腿缺了一个多月课的女儿,返校后已经错过了半本书的学习,但小丫头咬咬牙还考了个全班前三,把夫妻俩乐坏了。

冰糖葫芦的美好,不在于它是不是一块真正的糖,而是因为它在酸涩的山楂外面裹了一层甜。对比,产生了强烈的感官刺激,让苦的不那么苦,却让甜的更甜了。女儿就是华悦生活中,裹着的那一层甜。

05医生屋里的病婆娘

老人们说,瓦匠住破房,纺织娘没衣裳,医生屋里有个病婆娘。也许正因为这样,华悦的身体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生病。

一年中,半年是离不开药的。倒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感冒发烧了、咳嗽失声了、胃痛不能吃饭了、天热晕厥了之类的毛病,从吃药打针到后来的输液治疗,华悦总是头一拨儿能体验的患者。毕竟就医太方便了,大夫就在家里。

可能也就是因为这种方便,或许还有些什么别的缘由,华悦又总是一分钟前才拔了针头,一分钟后就下地干活儿了。她不愿意休息,大概休息会让她不安。

如此年复一年,华悦过了三十后,就逐渐发现,得了病,一次比一次好得慢了,但生病的频率却更高,基本是三天两头就要来一场。她意识到,休养是必要的,不然吃药打针都浪费了。

华悦这么想的时候,她就又一次倒下了。这次是因为,她天不亮去地里,给几十簸箕蚕采桑叶,被红蜘蛛叮了。

更恼人的是,华悦并不知道是红蜘蛛叮了自己,她只觉得脖子一疼,就顺手拍下去。手拿下来看到的,只是几个细长的红腿,她也根本没在意,因为农村的虫子实在太多了。

回家后,华悦感到自己的脖子开始发肿,她也没当什么大事儿,认为是被一般的毒虫爬了,就随口跟老公讨了几片消炎药吃。但药吃了不仅没见消肿,肿的面积还越来越大,并且疼起来。

老公第一时间察觉到事情不妙,仔细询问了当时的情况,判断有可能是被红蜘蛛咬了。便决定尽快送华悦去市医院就医,因为老家的医疗器械和药物,以及应急措施都不见得多好,红蜘蛛的剧毒一旦蔓延,有致命的危险。

但华悦说,家里正在农忙,第二天还请了人插秧,母猪就快下崽了,麦田里的除草剂也没有打,还有那些蚕,快结茧子了离不开人……

她拒绝去医院,120的车都到了,她就是抓着床不起。老公只好连夜翻阅医书古籍,用仅有的医药对华悦进行医治。吊针连着打了三天,高烧不断的华悦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整个人肿得跟包子似的,脸上的五官也看不清楚了,最要紧的是,脖子肿大了嗓子发不出声,而且呼吸困难。

闺女在县城读中学,老公忙得两脚不着地,也急得有点六神无主。用仅有的那些药来治这种病,他心里没什么底。于是偷偷给女儿打了电话,让周末回来一趟。他想,这回不知道华悦是个啥情况呢!

天不绝人,第四天的时候,华悦开始退烧、消肿,喉头也顺畅多了,开始想吃点饭和炒菜。

吃下第一口菜的时候,华悦才开始害怕起来,要是自己这次挺不过,那老公该多自责啊!自己还真是抠门抠到家了,连命都豁得出去呢?

是谁说过,越是卑微的生命,越是旺盛。华悦想,说得真对!

06风波乍起

不知是不是岁月催人,华悦性子越来越急躁。而且,自从上次死里逃生后,华悦似乎更惜命了,她怕死,越来越强烈地怕。可是,每每又有许多不得不让她前前后后忙乎的事儿,和掰着指头算计的日子。

这种急切和压抑,掩藏了华悦的聪慧,并教给她一个惯常用到的发泄途径——抱怨,喋喋不休地抱怨。因为这,华悦的贤惠就变得不那么明朗了。她更像是一个一触即发的神经质,或者说,是怨妇。

有那么一阵子,老公和华悦说:“脾气急对身体不好,咱们现在生活比原来好多了,你不要太着急,以后会更好的。”

华悦不等老公讲完,就会回敬:“我怎么不急,从我嫁到你们家……”老公就再也不说了,从她身边转开,点一支烟默默抽起来。

一个女人不温柔,通常原因只有两个,一是事儿太多,心累了没心情温柔;一是得到太少,心荒芜了长不出温柔。华悦那时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是烦躁,没来由地,止不住地烦躁。

她想到自己公婆的可恶,自己以德报怨分了房子给公婆,还不时端点好吃的给渐渐上年纪的二老,却得不到一句好,反而觉得她这个媳妇既不能生孙子,还不够乖巧听话,时不常在邻居跟前说她的不是。

她又想到自己的老公,那个本以为是良人的男人,自己每次虚弱无助,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他多半是不在的。以为嫁给他是归宿,谁知嫁给他磨难。自己哪里差呢?想当初,说亲的也能排一队啊,好些个家里还有钱有势,对自己小心翼翼呵护备至的更不在少数,可自己偏偏选择了这个人。不好听地说,这个男人在父母面前还真有些窝囊,他何曾替她在自己父母跟前撑过腰呢?如若帮她说过一句硬话,自己这些年又何至于这么难?男人啊……

还有孩子,那个在娘胎里就亏了的闺女,要不是自己当初愚蠢的选择,怎么会吃那么多苦呢?都怨自己啊……

一直在付出,有人感谢吗?公婆不会,老公也没说过,女儿,她又知道这一切吗?

沉浸在自怨自艾中的华悦,还是忙碌,不同的是,她一边忙碌一边还要抱怨。她觉得,越来越累了,因而,她根本顾不上关注自己以外的人,连和她睡同一张床的男人,她好像也花不上什么特别的心思。

等华悦终于觉得能歇一口气的时候,她拉开抽屉翻出几本新杂志,那是她三年前被推选为妇女主任后,每个月都会领回来的学习资料。

半躺在沙发上的华悦,正在读一篇婚姻危机的案例文,读到半道,她猛地一激灵,孩子爸最近和自己说话好像少多了,也不像以前一样总劝自己注意情绪,注意健康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上个月?上上个月?自己真忙啊,自己的嘴也真欠啊,好好的把个男人气出门去了。这人再不好,也知冷知暖和自己过了十几年。他不但不怨自己生女儿,还数次救自己于病痛生死之线,吵架也让着自己;开会学习回来时,也总会给她买最新款的衣服。这个家对外的所有事儿,全靠那个男人撑着,却从没跟自己哼过一声。

可现在……华悦几乎敢断定,老公在外面,一定有事儿了。

没等华悦想好怎么问,放假回来的女儿就翻出了爸爸手提包里的秘密——一个带锁的笔记本。女儿好奇地打开,被华悦手快地抢过来。

因为女儿隔天就要返校,所以华悦将笔记本放回去,这一天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送女儿去路边坐班车的任务,华悦给了老公,她说要在家收拾家务。

老公回来的时候,华悦将撬开的笔记本摊在书桌上,示意老公坐下。老公喝了一口茶,想张嘴说点什么,但华悦没给机会,她忍不住拿出了质问的腔调。

本来有点亏心的丈夫,看到华悦的强势劲头,又往后坐了坐,并斜靠在座椅扶手上,闭紧了嘴巴。

华悦见此更为恼火,机关枪似的不住连发,且弹弹击中老公的要害。好一会儿,华悦觉得有点词穷了,里里外外都数落了个够,还真不知道有啥能说的。而且,这是自己的目的吗?

偃旗息鼓的华悦,一半委屈,一半后怕,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老公站起身,又拿起茶杯。华悦一瞧,这家伙不但没表示点什么,还有心情喝茶,他拿自己当什么啊?思及,华悦“噌”一下冲上去,打掉了那个她当初亲手给老公选的杯子,又拉扯住老公敞开的两片衣襟,推搡摇晃起来。

老公一米八,华悦一米六,老公160多斤,华悦刚100斤,她哪里是老公的对手呢?果不然,男人都不用动手,只是愤愤地一甩,华悦就差点倒下去。这下华悦更急,顺势一倒想吓一吓那个人,也想看一看他在乎不在乎。

但男人只说了一句:“不要撒泼,赶紧起来!”华悦听了,哭天抢地又骂起来,那可真是十足的泼妇样儿。

但是,华悦当时好像也没功夫思考,只觉得委屈,着急。着急,真不是个好东西啊!

后来,被惊动的公婆,走到门口告诫:“能过就过,不能过就别过,不要大呼小叫地难听!赶紧收拾住!”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儿子听的,还是说给儿媳妇听的。反正,华悦心里也开始觉得这不是个好办法,得改。

所以,老公走过来的时候,她一把拽住就站了起来。擦了擦眼泪,整了整衣服,华悦问:“过吗?”

“你先不要激动!闺女都那么大了,放着好日子为啥不过?你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

华悦已经听不到后面的话了,她就知道,这男人,还是离不开她的!就像,自己也不想离开他一样!

但是,“对不起”“我错了”这样的话,老公不应该说一说吗?后来的华悦,总觉得自己太伟大,也太亏,居然那么轻易地,就放过了这个男人。

可,不放过,还能如何。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不一定全是明媚啊!

07 跳出农门

丫头遗传了父亲的冷静睿智,又有着华悦不服输的韧劲儿,学业之路顺畅无比,十八岁时从村里考到了北京的大学。至此,华悦多年的积郁和疲累,才算稍稍释放。

老公的小事业,还算可以。但是,窝在农村这个地界里,不是华悦的目标。早在孩子去城里上中学的时候,她就想着要去市里安个家。能脱掉苦了自己半辈子的“农壳”,上一个早九晚五的班,生活该多完美。

前几年,老公的同学有好几个都专门来家里,游说过华悦的老公,让他趁形势正好,有“农转非”的政策时,赶紧跳出去,在城里支个摊子,也给老婆孩子弄个城镇户口。但华悦老公,并不为所动,也可能,他有他的顾虑,和坚守。

他常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还说,父母在,不远游,大概他觉得,隔几天见不上,就算远了。人的思想,有时候很奇怪,仿佛和平时的学识远见,都没什么相关。

孩子正需要钱读书的那几年,是 “三交农税”最重的几年,在庄稼上辛劳一年,往往所剩鲜少,算不上什么赚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只落得拆东补西,枉费作业。卖一头生猪几只猪崽,也得交税,过年了宰个年猪,一半的东西都被收上去,临了还要给人工和税钱。

华悦的老公,给淹水的女娃出完急诊回来之后,又挽起裤腿去田里割稻子,割完稻子还得耕好一块地,因为第二天要去城里学习。

华悦给老公煮了一汤碗鸡蛋,足足有七八个,拿到田埂上让他歇口气。老公端起碗要开动的时候,华悦突然皱起了眉头,她感到一阵绞痛,像是胃,又像是腹部,还像是从背缝里传过来的疼。这疼,一阵比一阵急,毫无缓解的趋势。

这回,华悦乖乖地去了医院。因为老公说,她可能需要手术,就算不必,去查个全套也安心。结果一套检查下来,医生面色凝重。

华悦的片子上显示,她的胆囊轮廓很模糊,有超高回声。这意味着,她的胆囊不是萎缩,就是充满结石,反正没有多高的保留价值。而且,她的子宫里,也长了瘤子。

医生建议,先做胆囊摘除手术,后续再进一步检测子宫瘤。

手术做得很顺利,是找的熟人。但在接下来等待子宫瘤检测结果的时候,两人心里都很惊惶忐忑。

华悦率先和闺女打了电话,但她只和孩子说,放寒假早点回家来,她要给娃做娃爱吃的红烧排骨、酥皮肉、糖醋鱼……

结果出来,华悦的瘤,是良性。手术定在半个月后,因为老公想让她先养养正气。老公扶着华悦,回了家,松了好大一口气。华悦,心却更沉重起来。

人生太短了,短到不知何时就会戛然。人生又太长了,长到怎么趟,也趟不过苦难的河。

闺女很争气,在四处都流行读完书回来花钱托关系,安排个编制内工作的时候,她没让家里费一点事儿,凭自己的本事在大城市站稳了脚跟。她知道父母不容易,她也更向往外面的世界。那种待在老家,一辈子看得到头的生活,她不想要。

华悦很满意,闺女实现了自己的梦想。生活在城市,早九晚五,还有双休。她和女儿通一回电话,就开心好几天。

她在心里琢磨着,自己也要跟上时代,男人靠不上,靠自己好了。女儿大了,不用自己管,她觉得是时候去找一份工作,上一个班了。

在市里做工程的二妹夫,托熟人给华悦找了一个商场售货员的工作。四十多岁的人了,要不是常年喝药,让面部看起来健康年轻些,加之生得也有几分姿色,商场也是很难进去的。小城市就这样,人多活儿少,什么岗位都挑剔得很。

华悦终于抛夫离家,勇敢而决绝地踏出了农门。老公一开始不觉得华悦会真走,唠唠叨叨半辈子,何至于呢?可人一走,他也就慌了神。

每个就诊的病人,都关切地问:“苏医生,你家媳妇儿去城里,你还习惯不?”

同村的近邻亲朋,看见苏医生路过,也都时常献点爱心:“把这个拿回家热热就能吃,你媳妇一两周才回来一趟,你自己吃饭要注意啊!”

电话机也响得多了,除了媳妇和闺女,好些远处的亲戚,都打电话劝道:“老苏,华悦就是去上班,娃也大了,在老家实在太辛苦了,你不要有啥想不开。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不说还好点,这大家一说,本来就茶饭减半的苏医生,更想不通了。他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写信,给华悦说了想说的话,满满的十几页信纸。

大意就是,回顾往昔艰苦与美好,展望未来蒸蒸日上的新日子,华悦有理由也要有信心回家来,和他夫妻相守。毕竟,各人一处,于苏大夫这样有点才子忧郁的人来说,怎么想就怎么别扭。

华悦坚持每周回来给苏大夫做一天饭,收拾收拾家务,再存放一些零食和做好的肉食饭菜。她有点晕车,但是她觉得苏大夫也可怜,突然变得像个孩子,失去了大人的照看。

然而,班是一定要上的,农村,她呆不下去了,自己也想多活几年啊!

08 厄运骤临

华悦能干踏实,很快被提拔,她很开心。同时,她的成绩和变化,让老公也开始有些动摇,他想,也许自己真的有些固执罢!

后来,华悦因为卵巢囊肿,辞掉工作回家休息了一段时间。说是休息,其实华悦哪里是能闲得惯的人呢?虽说不需要再苦心积钱,但是,钱总是不嫌多的,而且女儿还没成家呢!

他和丈夫一合计,干脆让丈夫和上头打了招呼,保留原有的单位关系,和自己出门打工去。这时候,身边打工致富的多得数不出来,老公的大妹,就是自己的大姑子,两口子在外地搞建筑,都已经发大财了。

在和大妹一番沟通后,两人安排好家里的诸项事宜,去帮大妹管工地。苏大夫在妹夫的帮助下,又在工地旁边开起一个小诊所,算是没丢了本业。就这样,一边管理一帮工人,协调一下各种对外事务,一边接诊治病,两口子逐渐适应了新生活。尤其是苏大夫,觉得自己真应该早些出来闯天地,外面的钱,真比乡下好赚多了,特别是他有文化,又有技能。

太平红火的日子过了几年,女儿也有了要结婚的对象,对方在研究所工作,是个干科研的博士,人也十分实诚。一家人真的是,看得见的苦尽甘来。

有几次,女儿给华悦打电话时,感觉到妈妈有些情绪低落,一问又说没事儿,还责备她成天不要太闲,打那么多电话干什么?

女儿有点小气愤,但想想又觉得不对劲。就电话给爸爸说,过春节上北京吧,我们一家人团团圆,还能去看看天安门,爬爬长城。

父亲欣然同意,腊月中就带了华悦到北京。一家人开开心心吃过一顿饭,女儿悄悄问爸爸:“我妈是咋了,脾气不太好啊,人也瘦多了,你欺负她了,还是她自己有啥毛病?”

苏大夫否认自己犯错,不过也开始和闺女一起琢磨华悦的一些反常举动,越琢磨,两人越觉得有事儿。

一年一节,人老了要注意健康,女儿提议,第二天去医院给父母做个体检。华悦不愿意去,被大家伙拉着去了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父亲除了血压高点,没什么大毛病。而华悦,医生说,检查的结果需要进一步确诊,又问了华悦一些最近的饮食情况和感受。

众人一时哑口,知道多半大事不好。

其实,几个月前,华悦吃饭时就觉得喉咙卡,但她一向有咽炎,发作了就失声难进食,因此她没有警觉。可是,最后吃稍微干点的饮食就呛得慌,她心里默着,也许这次真的是老天要她去。

家族里有几位长辈都是死于食道癌,那时候的医疗水平很差,有的根本就没医治,直接拖死了,人们也并不懂太多。即便华悦,想到这里,也灰心丧气。她一边清醒地知道自己可能得了什么病,一边又藏着恐惧,苦苦隐瞒老公和女儿。她不想家里因为她这个治不好的病,再折腾了。

将近年关,女儿和男朋友,想尽各种办法,花了好些钱才终于加了一个号,约了国内最顶尖的食道癌专家。专家人很好,问诊看片,一番分析后,给排上了假期后的第一台手术。

华悦的手术做了整整一天,医生说,瘤的位置十分不好,需要全切,需要三切口,那是食道癌手术中最大型的手术。身体强壮的话,扛过去没问题。一整天,苏大夫心上挂着瘦到八十几斤的华悦,在门外坐立难安。

手术室的门开了,华悦被推出来。两排人小心翼翼地,用单子将浑身插满管子的华悦平移到病床上。

此刻的华悦,毫无知觉。病号服十分宽大,她显得更瘦小。面色是否苍白,其实是看不见的,因为苏大夫和女儿,正趴在窗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

这一通哭,从年前憋到年后,直到此刻医生说手术成功,二人才敢释放出来。

09 人生实苦

半个月,搭进去这两年存下的十多二十万,才捡回来一条人命,华悦总感觉太贵了。但是,华悦心里,也暗暗地有些骄傲——老苏,还是愿意掏出全部的积蓄给她治病,自己没看错人。

专家每天来查房,都会逗一下华悦:“你这儿女双全,都守着你,别不知足,开心才不得病呢!”华悦一听也乐,那个男孩子,还真是尽心,直接请了两周假,天天陪着自己这个算不上岳母的人,赶都赶不走。医护人员和病友们,一开始都认为是自己的亲儿子呢!

女儿的命真好!

自己的命呢,苦是苦了些,可有人一起承担,有人不计代价地珍惜挽救,也确说不上有多差!

护工每天给华悦捶痰的时候,都会说:“大姐,你家老公人真不错,有两个孩子,他晚上还一定要来守夜,说是夫妻更方便些。”

华悦知道,老苏啊,人心眼实,当然也对得起她这个发妻。他聪明能干,就是谨慎地过了头,背着独子的压力,早年不敢外出闯荡,不曾想老了挣几年钱,又都花在自己身上。

比起老苏背负和付出的,那些往日自己斤斤计较的事儿,还真是称不上斤两。青年时的粗心,不关照不体贴自己;中年时日记里的心有旁骛,觉得老婆可憎,别人的殷勤更贴心,这些,在生死面前,何足挂齿。

佛说,众生皆苦。佛又说,唯有自渡。

那些挨着饿穿着破衣服的童年;那些冻破手脚穿过寒风给哥哥挣房子的冬天;那些卧在床上忍受伤痛和虚弱,还要出门去推二斤黄豆给闺女喝豆浆的夜晚;那些两头不见天,顶着小产后的身子下田去栽谷的日子,都已经远去了啊!

生死相较,几回命悬一线,自己不但都回来了,还始终被全力以赴,从未被放弃,难道不算是赚了吗?

这尘世太苦,这尘世又太美,生活的真相,大抵就是如此。

总不舍得走的华悦,终于拉了老公的手,在他手心写道:“老苏,谢谢你!”

女儿推门进来,兑了葡萄糖水给华悦蘸嘴唇。她问:“妈,甜不?”

华悦含混不清地发出一个音:“甜!”

后记

华悦望着窗外,断断续续说这些的时候,她始终语气平淡,偶尔带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我知道,她已经明白了天命,她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切地爱着,她所拥有的生活。

窗外霓虹闪烁,从我的角度望过去,华悦头上有了明显的白发。但她整个人,都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甚至那些白发,都像岁月给予给她的光环,让她即使在这夜里,也闪闪发亮,像一个凯歌高唱的勇士,又像一盏摇摇曳曳的火烛。

夜风袭人,微弱的烛光跳跃,却足以浇灭凉风的寒意,照见触手可握的温暖。

我终于相信,晨光熹微,但不会有永夜。

若生命不予光芒万丈,风雨飘摇的人生中,注定归于灰烬的我们,也可以将自己活成一片柔韧的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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