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白色

感谢都市里的隐者提供真人真事素材


你喜欢白色,这是你六岁时候就知道的事情。

那天是你有记忆之后,第一次由母亲带着你去诊所。你还记得医生的样子,白袍没有扣,里面的衬衫是淡蓝色。进到诊所前,你仰着头看着你母亲,她把你的手放开,伸进包里找手机,在她身后的天空,也是这样的颜色;于是你记得了,白色加蓝色,那是天空的颜色,也是医生的颜色。

医生把你袖子撩起来,撩到肩膀上挂着,那天很冷,这你也记得。母亲没有说话,任由医生对着你做那些事情;他用铁夹子捏下一小块白布,沾上冰冷的液体揉着你的手臂皮肤。

“小妹妹,告诉叔叔你最喜欢什么颜色呀?”医生问你,你还在思考,他便把一根针刺进了你的皮肤里。

“白色。”你皱了皱眉,伸出另一只手指向他的外袍,没有哭。

后来他们说你值得一颗糖果的奖励,于是你就吃到了生命中第一颗糖果;那刻开始你记得了,白色的味道是甜的。

你开始上小学了,也离开了那个让你好多年后都还记得的男生。你记得他什么呢?你记得他被老师罚站了,可是他没有哭,他一直笑着;笑着站在教室后面的幼儿书架旁,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开始跳舞,在书架旁扭动着身体,嘻嘻哈哈地大笑着。你转过头去,他指着你,问你看什么呢,你也跟着笑了,其它孩子也笑了。那天你记得,老师是教室里唯一在生气的那个人。

上小学之后,那个说是大学刚毕业的老师,她也喜欢让同学罚站,但是她很厉害,她让罚站实实在在变成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她说,没有爸妈管的孩子,才会被罚站。那天她是对着一个女孩儿说的,女孩儿叫小靖,她是你上小学后第一个认识的人,也是班上第一个被罚站的人。

关于小靖被罚站的原因,你已经忘了,就像你忘了幼儿园那男孩是为什么被罚站的一样。但你也还记得小靖的表情,她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双眼垂得很低,几乎只用眼皮看向你,双手握拳,大拇指来回往食指上磨擦,小靖的皮肤很黑,所以她握拳的时候你并没有看到像父亲手上那样的青筋。眼看那老师的指尖就要碰到她的鼻子,她下意识往后躲,可是后面是墙壁,就离她不到一步的距离,最终还是让指尖抵住了鼻头。

“真是没有教养的孩子才会像你这样!”老师先是抵住她的鼻子,接着在鼻头上很大力戳了两下,她一个仰头后脑勺撞到身后白色墙壁,咚的一声身子被弹回来。后来你就在她的鼻头上看到了一个指甲印子,两节下课的时间,印子才消掉,变成一个小割疤。

“我跟你说一个秘密,那就是啊,我没有爸爸,这个秘密我只跟你说而已,你不要跟别人说。”小靖在放学的时候跟在你身后,离开校门时一把拉住你的背着的书包,跟你说了这个秘密。

“你怎么那么好啊,都可以没有爸爸,我还以为爸爸是规定要有的。”你把被她扯歪的书包背带拉回到肩膀上,随后反应过来问她。

“你在说什么啊?你也要笑我吗?”你看到小靖的双眼放大,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过了那天,你们不再是开学时拉过勾的好朋友。当你知道是自己失言的几年后,小靖已经不在了。

唯一的朋友没有之后,你只身来到小学四年级。

老师还是那个老师,就算你有父亲,她也不喜欢你;反而对小靖,她逐渐采取了默不关心的态度,也许是别的家长看出了问题,三年级之后老师把焦点转到你身上。从你东倒西歪的字迹开始,几乎每天被戳鼻头的人都有你。

你的父亲也不喜欢你。关于你的父亲,你在吃到第一颗糖之前,就已经明确地知道他并不喜欢你。他会在你哭的时候笑、在你笑的时候砸你,用各种东西。后来你干脆不笑了,就算是父母不在时自己看了集樱桃小丸子,你也不笑了;你害怕一发出笑声,父亲就会回来,手上拿着不同颜色爱的小手,取代昨天被打断的那一只。

“你喜不喜欢爸爸?”和六岁那年一样,第一个晚上母亲没有说话,任由父亲对你做着那些事情;他用冰凉的手抓住你纤细的手臂,一边问你问题,一边刺进你的皮肤里。

父亲的睡袍是黑色的,那个晚上和你房间的纯白色天花板产生了强烈的对比,你只敢盯着天花板,尽量忽略余光中扫到的那块不断翻弄自己的黑色;那块黑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污点,弄脏了你花上一个周末精心布置的白色小房间。直到黑色的父亲退出了你,直到黑色离开你的余光视线。你以为父亲不喜欢你,但之后每到这种夜晚,你又觉得他是喜欢你的;否则你也没有哭,为什么他还是笑的。

有一天早上你去到学校,发现自己座位旁的桌椅都被拉得远远地,你和前后左右的同学们隔开了一段距离,几乎就独立在教室的正中央位置。即使和讲台的视线角度是正眼,老师依旧不看你;但你却能更专心地看着她用白色粉笔写下的字迹,因为现在不会再有人踢你的椅子、上课时偷你书包的东西、或是在你坐下时把你座位拉开,那会让昨天父亲落下的伤疤边又多几块瘀青。

那次考试你取得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好的成绩,几乎所有科目都是满分,唯一的数学离满分也只差了两分而已;你只被老师打了20下手心,她说那是因为你粗心;你把考试单拿给母亲看,母亲找了父亲回来吃大餐,吃完饭后父亲又来到你的小房间里,做着会把白色弄脏的事情,他说这是奖励。

第一次有人问你饿不饿,是在你上初中时的第一个暑假。

他穿着白色的T恤,见面第一句话就问你饿不饿,你盯着他的T恤点点头,于是他就带你去吃了你在屏幕前提过的那家快餐店。之后俩人拿着快餐店的大杯可乐来到电影城,片子是他选的;那个晚上你忘记了太多事情,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是部科幻片,几个太空来的机器人在地球上对抗另一批机器人,结局没有完,你和他也是。

你是在自己的房间内醒来的,清醒的时间大概凌晨两点。你打开房门,客厅黑漆漆的,父母都已睡下了;你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也想不起那个白T恤的男孩有没有和你说再见。打开房间灯,你的脑海立刻闪过了一些人的笑脸,你躺在一个陌生的床上,那些笑脸就环绕在你周围,时不时还有几次手机的闪光灯对着你闪,你回忆起了那个幼儿园的男孩扭动着的身姿,在你昨晚的记忆中,几个男孩的笑声中央,一个身材胖硕的男孩正在你的身上带着你扭动,那时间你变成了那个男孩,全部人指着你笑,只是这次没笑的人只有自己。

隔天你父母并没有对你说什么,好像昨天你就是如平时一样自己回来了,你怀疑一切都是一场梦;可是当你打开和他的通讯记录时,一切都摆在那里:你们初次认识、你们互加了手机、你们每晚深聊、后来他还写了一首诗给你。包括讯息的最下方,是他早上最新传来的消息,关于你和那些嘻声笑语、也关于那个你以为是梦境的房间里。

你对昨夜的记忆,被这十几张照片补满,让你对于那部电影的内容、还有那男孩的长相,更记不清了。原本穿在他身上的T恤也入了镜,白色在这房间里是被抛弃的那个,揉成了一团被丢在床角没有人在意。后来他没有再联系你,没有再找你去快餐店看电影,更没有再写诗给你。这算是初恋吗?你还在怀疑。

15岁那年,你有了真正定义上的初恋。

你们透过屏幕聊了半年之后才见面,那天是你的生日。他用他的专业为你做了一个小蛋糕,送到你给他的家里地址楼下。他长得不是你喜欢的样子,穿的也不是你喜欢的颜色,可是他说你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女孩,他看起来是真心的,于是你说你愿意。后来他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和你父亲共享了同一个身体,三年。

他也是一个喜欢拍照的男人,他还喜欢在各地拍照,这三年你们去遍了各地拍下俩人的照片,夜晚的沙滩还是你最爱的地方,你们身上只穿着沙,在镜头下摆出各种姿势,有动态的、也有静态的。你慢慢习惯了镜头,你觉得也许你就是适合在镜头下生活的人;所有的照片都存在他的计算机里面,你不介意,大概是因为他昨天说会娶你。

后来他去当兵了,没有时间再带你游山玩水,你们慢慢放掉了彼此的生活圈。第一次分手对你来说好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就像父亲退出了你,一件轰烈的事情完成之后,就是擦拭干净,然后转身离去。

低潮还是有的,你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说想要上大学,然后离开家里,你要和他搬出去,因为他的父母也不喜欢你。你们曾经跪在他的家人面前,请求他们接受你;从下午三点跪到晚上九点,跪到他的父母都睡了,他才送你回家。一直到最后,他们都没有接受你。那时你也没有想到,先同意不要的,会是你们自己。

虽然没有那么难过,但你觉得失恋就应该要有失恋的样子。于是你摔碎了房间里能被打破的每样东西,然后捡起一块碎片在手掌心写下他的名字。你想让这个名字在你的身上留下痕迹,而不是像每次完事后那样擦干抹净,今年你已经成年了,终于你有权利控制自己的身体,而不再是由着别人来控制你。

想要把自己割出血丝其实不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尤其你还是第一次,你无法像医生或是父亲一样,不在乎你的感受就拿东西刺你。所以第一笔你划了好几次,才让手掌渗出红色的液体;倒是拿着碎片的那只手,在使力的过程中已经开始变得鲜红。红墨原本只是一滴两滴,后来速度越来越快,啪嗒啪嗒落在你盖在身上的白色被子上;那些迹渍在白色的背景淌流出一幅你和他的过去,你再趁着母亲不注意,一把丢进洗衣机里搅和干净。他将随着掌心上凝固的伤口凝固、并依附在你往后的经历中慢慢愈合,这就是个仪式而已。

成为一名屏幕前的女主角,是你送给成年后的自己第一份礼。

分手后半年间,你认识了很多网络线那头的人,有的人带领你认识身体、有的人带领你认识感情。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在他与外遇的母亲彻底撕裂之后,便同秘书一起去建构一个新的家庭。母亲说父亲外面的小孩已经三岁了,她说这不是她的问题;那个孩子与你第一次舍弃掉的孩子几乎同龄,你并没有告诉母亲这件事,当然这也不是你的问题。

你认识这个四十岁的男人那天,他递给你一张名片,他说他是一名导演。名片前后都有各式抬头和公司名称,上面烫金的字体逐一显示这个人的确事业有成。他点起一根烟,说对你刚才的表现非常满意,想邀请你到他的制片公司去做常驻女主角。你笑了,刚才不过就是三十秒的事情,怎么就觉得满意了?他轻咳两声,想装作是被香烟呛到的样子,但那根烟他也才吸了半口。

退房后他带你来到他的摄影棚,一进门左右两边挂满了衣服,还有两个小梳妆椅,几台立式的摄影机对着中央的一张爱心型床铺,目前关着机。他说这是你以后工作的地方,每天早上会有专人来帮你梳妆打理,公司每月中安排一次健康检查。这是你毕业后进的第一家公司,感觉起来很有制度,提供三餐、制服、还有免费的身心咨询跟生理假期,重要的是工资还高,比之前任何一个网友给你的零用钱还要高出许多,你再也不用从母亲钱包里偷取。

三天不到的时间你就开始上班了,连续一个星期,你都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位白衣天使。你说因为白色看起来很纯洁;不过你并没有告诉他们,你的第一颗糖,正是一位白衣天使放到你手上的。在场的人听到你说纯洁的时候就已经笑得喘不过气,你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白色是纯洁的,任何颜色只要与白色掺杂在一起,就会变得污秽不堪,这在你的世界是真理。

不把衣服褪去只剩皮肉是你唯一的坚持,只有这样你才觉得自己能保持干净,除了这一点之外,几乎是要求你怎么完成工作都行。后来一个赞助商的董事,开始很殷勤找你喝咖啡,他买了大的包、还有小的包送给你,再小的连零钱包都有;你问他为什么一直送你包,你工作时根本用不上包,他说女人都爱包,你也应该要爱包。他时常到你工作的地方去探班,什么事也不做,就站在那里看着你和当天的男同事(们)一起干活。

后来张董知道了你喜欢白色,几乎是把所有精品区看到的白色包都扫光了,他说让你每天都能带着他送你的包去工作。于是你除了白衣天使的外服之外,手上又多拎了一个包包。这让制片有些不乐意了,毕竟手上多拿着一件物品,会阻碍很多工作流程的进行。这时你已经在同业打拼出了一点成绩,你告诉制片如果不让你带着包工作,那你就让张董另外开一家公司和他竞争,你带着你的包,去他那边工作得了。制片妥协了,条件是包的大小不能遮挡住镜头太多,并且干活途中不能用包包攻击男同事(们)。添置了行头之后,你在业界名号更响亮了,媒体称呼你为白色女王,你觉得这都是白色功不可没。

除了健康检查没有过关的几次,你几乎没有休假。你把没有过关的原因归究于某一位新来的男同事,因为他总是在工作过程中偷偷把安全防护套卸下。你不得不被强迫休息三到四个星期,一直到下一次的检查过关才能再回到岗位上。这也使你躲过了张董他夫人两次的突然到访,不过并没有躲过第三次。

你和你的白色,在30岁那年都被融化在摄影棚里。

那天你就要下班了,张董提着最新的限量白色铂金包来等你。俩人一起走到门口,一名妇人扯着你的头发就往你的脸上泼东西;你没有看清,只听到一群人在你身边大吼大叫个不停,再接着你连他们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你在半梦半醒间觉察有人把你扛上担架,再把穿着护士服的你送到四面都是纯白的医院里,环境很朦胧,你不确定这是不是梦,直到白色又一次被黑暗覆去。

再醒来已经是半个月后了,是醒来吗?你不确定,因为你只剩下一只能看得到的眼睛。有一半的世界已经被你舍弃,你无法再看清。他们说你还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你少了一半视觉、一半的听觉、还有一半的积蓄;但那都没关系,他继续在你的左耳边说道,你还有生命。那个人穿着白袍,在弯下腰和你说话时你触碰到了他的白袍一角,你感觉被治愈了;这是你第一次,觉得一切都能够被解决了。

张董不意外地没有再来找你,甚至没有为你支付任何费用;他只是传了封信息,说夫人不会提出告诉,也希望你点到为止。你出院的前一天,来到那上面,用仅剩的一半视野看世界;你知道了,原本这世界不论有没有对不起你,你都能够凑合着它过下去:因为你有你的白色房间、你可以做你的白衣天使、你可以拎着象征爱情的白色包包;可是你现在失去了完整的白色,你凑合不了这样的自己;这个黑并不像你父亲一样,会退出你,它将永远覆盖住你的半边世界。


30岁那年,你腾空而起,你看到了最后一眼蓝天白云,然后跃然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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