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淹死的鱼(上)

(一)

卡卡再次见到小乔已经是一年后的秋天了。

华灯初上,下了不小的雨。一路绵延出去的路灯氤氲出湿漉漉的惨白色光圈,像聚集在一起的落魄诗人一样,此起彼伏地叹息着。卡卡没有在雨天打伞的习惯,他总觉得让姿态各异的雨滴落在材质冰冷的雨伞上简直是一种亵渎。除非是那种三秒钟之内就能让人从头湿到内裤的倾盆大雨,不然卡卡宁愿把伞压在背包的角落,塞着耳机疾步穿梭在满大街花花绿绿噼里啪啦作响的雨伞里。

从兼职的快餐店出来,路过那家熟悉的面包店时,卡卡习惯性地往里面扫了一眼,却看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急促的步伐顿时就像陷在了泥泞的水塘里一样动弹不得。呼啸而过的电动车在卡卡身旁溅起了两扇浑浊的水花,在他的白色帆布鞋上留下了三三两两的污点。踌躇再三后,卡卡还是转过身镇定自若地走进面包店,拿起托盘和面包夹,目光游离在各色各样的面包上,其实心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却还要装出一副“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你坐在角落里玩手机”的表情。

“卡卡?”正当卡卡拿着面包夹对着金枪鱼三明治和巧克力甜甜圈举棋不定的时候,背后传来了小乔略带迟疑的声音。

卡卡转过头去,在瞬间完成了疑惑——惊讶——难以置信——欣喜这一系列复杂的表情变化之后,对着面前这个有着流动双眸的男人笑得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却在嘀咕着“卡卡你这个天生的戏子。”

卡卡曾经幻想过无数种重逢的情景,悲情的,疯狂的,矛盾冲突激烈的,本以为自己一再看到这个男人就会热泪盈眶,无语凝噎。却发现在这么平静的雨夜重逢,自己早已能够抑制住内心的千尺波澜,只对其莞尔一笑,道一句:“近来可好?”

繁华落尽,到最后卡卡早已深谙世事,变得可以喜怒不形于色。可卡卡现在又经常会被厚重的无助感和孤寂感包裹得喘不过气来。这一年里交往的对象换了又换,感觉总是不对,后来才发现自己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无知少年。这样麻木的生活周而复始,像是在往下走螺旋式的楼梯,一圈之后以为又回到了原点,其实却越陷越深。


(二)

卡卡在大二的时候遇到了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姓甚名谁早已忘却,一是因为认识的时候那个男人就用了假名,二是只记得小乔一直喊他“浩子”。暂且就叫“浩子”好了,卡卡心想,反正无论是“我”、“小乔”还是“桌子”、“椅子”,都只不过是为了方便辨别某个客观存在的事物而暂时使用的代号罢了,就像村上春树《1973年的弹子球》里没有名字,只有208、209代号的双胞胎一样,但这并不影响她们的真实存在,抑或是至少曾经存在过。

在快捷旅馆里经历了疼痛而懵懂的第一次后,卡卡打心底把自己完全托付给了这个身材单薄的男子。卡卡光着身子坐在床边,看着床头柜上浩子放着的香烟、打火机、钱包和旅馆的收据,犹豫了一下,然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一股强劲的眩晕感袭进了大脑,整个身体像关闭了藏在哪里的开关那样“嗖”地一下子完全放松了下来——从此卡卡便养成了做爱后都要赤身裸体地坐在床头先吸尽一支烟的习惯,其他任何时候一根都不碰,对谁都称不会吸烟。就是做爱后不行,非得抽上一根,不然就跟早上起床后没能洗把脸就出门了一样难受。说来也怪,这之前卡卡从未真正抽过烟,只是从小到大日复一日地看着父亲轻车熟路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吸入,呼出,吸入,呼出,碾死烟头。小时候卡卡一直以为烟是大人们吃的糖果,吸进去的肯定都是棉花糖一样甜甜的的东西。有次他甚至偷偷捡了地板上没吸完的烟头,用厨房里的火柴点燃,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小口,结果呛得一下子把烟头丢到地上踩死,躲进被窝压抑地咳嗽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卡卡都用看漫画书里怪物那样的眼神看着身边所有吸烟的男人。然而今天自己居然自然而然地就吸了起来,而且一口都没呛。“简直就跟狗一生下来就会游泳一样,也许我天生就遗传了会抽烟的基因也说不定。”卡卡一边听着淋浴间传来的淋浴的声音,一边略带自嘲地心想。就在这时,卡卡接到了一个陌生男子的来电。

“你是卡卡?”电话那头的男子声音慵懒沙哑,貌似喝过酒或者刚哭完。

“你是?”强劲的眩晕感还萦绕在脑际,卡卡觉得这声音都有点不像是自己的。

“小乔。”

“不认识。”

“我是浩子的男朋友。”男子不无示威意味地说道。

“浩子是谁?”卡卡只记得淋浴间里的那个自己决定要托付终生的男子自称“赵逸勋”。

“就是这一个月来每天打你三四通电话的那个男人,也许他现在正躺在你身边。”

“他不叫浩子,他叫‘赵逸勋’。”卡卡又猛吸了一口烟。

“那只能说明他骗了你——就像当年他也骗了我一样。”电话那头的男子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之后说道。

卡卡觉得嗓子里像卡了一整颗鸡蛋,不知道是不是吸烟吸得太猛的缘故。

“你们一个多月前就开始聊了吧。我偷偷看过他的通话记录,看过你的照片,知道你的名字。年轻真好,什么都不懂,白纸一张,所以才这么吸引人。”男子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吐着,却像一粒粒棱角分明的石子丢在卡卡的心头。

“早上他走的时候我们大吵了一架,我知道他是要去车站接你。带走了换洗的衣服、身份证和银行卡,电话也不接,从早到晚三十二通一通没接。”电话那头的男子哽咽了起来。

卡卡想起做爱时浩子耳背后的抓痕。拿着手机的手心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听着淋浴间里哗啦啦的水声,说道:“他还在洗澡。”

男子吸了吸鼻涕,又叹了一口气,说道:“那麻烦你转告他,我刚吃了大半瓶的安眠药,在河边等他。”

卡卡把快要燃尽的烟头碾死在烟灰缸里,吐出憋了好久的一口烟,揪住了手底的床单,说道:“小乔,我并不知道他有男朋友的,你别这样……”

“没用了,太晚了。我只希望你别赴我的后尘。”说完小乔挂断了电话,留给卡卡一连串的忙音还有耳边那似有似无的一声长叹。

卡卡躺回到床上,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脑子却什么都不能思考。不一会儿浩子洗完了澡,用湿漉漉的头发在他耳边摩挲着。卡卡转过头去,看着身旁这个许给他无数承诺的男子,试探性地喊了声:“浩子?”

浩子惊讶地看着他竟一时答不上话来。

“小乔吃了大半瓶安眠药,现在在河边等你。”卡卡看着浩子躲闪的眼神说道。

“他到底想干嘛!”浩子愤愤地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忙忙找起了衣服。

“他也许只是想找回原来的自已罢了。”卡卡转过头去,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到。

不出三分钟,浩子就穿好了衣服,急急忙忙抓起钱包就跑出了房间。一句话都没留下,甚至一声“再见”、“保重”之类的寒暄都没有。卡卡爬了起来,光着身子到淋浴间把水开到最大,一点点地清洗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洗得格外仔细,就像是考古学家正在清洗一件刚出土的珍贵文物一样。卡卡也不知道自己洗了多久,裹着浴巾光着脚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了床头柜上浩子忘了带走的烟和打火机。卡卡点上一根烟,也不抽,就坐在床头看着那一小簇猩红的星火,以不慌不忙的速度吞噬着有着细密条纹的卷烟纸。一小根烟丝在猩红的火光里挣扎着,翻滚着,咆哮着,又引燃了身旁的另一根,就这么一直蔓延下去,直至整根香烟烧为灰烬。“真是场彻头彻尾的灾难啊。”卡卡看着那些痛不欲生的烟丝自言自语道。

等到香烟已经烧到了过滤嘴的时候,卡卡才意犹未尽似的将烟头碾死在烟灰缸里。然后将床头柜上的烟盒、打火机、收据、还没来得及吃的全家桶,一股脑儿丢进了垃圾桶里,熄掉床头灯,扯掉浴巾,然后钻进白色的被窝里。鼻腔里一股床上哪里残留着的精液的味道,周围半点声响都没有,静得出奇,这哪是繁华都市的旅馆里该有的静,倒像是住在深山老林里。

不知道是不是那支烟的缘故,卡卡一直觉得脑袋晕晕沉沉的,不能思考,也不能入睡,处于兴奋不已又疲惫不堪的尴尬境地。只能愣愣地看着窗外那一小格乌漆墨黑的夜空,一颗星也没有,活像是被美术生愤怒地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黑色颜料,浓稠得仿佛再多看一会儿便会沿着窗沿粘糊糊得流下来。枕头上感觉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泪还是捂出的汗。

时间在此刻是毫无意义的。夜如静静的流水般向前流淌着。卡卡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的夜空,那黑色的颜料始终都没能流淌下来,反而慢慢地变浅变淡,直至泛起了鱼肚白,卡卡才昏沉沉地睡去。


(三)

那晚之后,卡卡再也没有收到有关他俩的任何消息,把手机里浩子的号码,短信,通话记录,连同所有的谎言与记忆,都一起删除了。“简直就是一场伤感的梦呢。”每当卡卡想起那晚的事时总是这样自我安慰地想着。

大约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卡卡又接到了小乔打来的电话。

“卡卡。”

“嗯。”

“我是小乔。”

“听出来了,”卡卡玩弄着衬衫上的纽扣,说道,“你还活着。”

“药片都吐了出来,没缘由的,蹲在河边的时候突然就想吐,然后整个人就像被某个隐形的巨人拎着双脚倒过来剧烈地抖动那样,把胃里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地抖了出来。连胃液都出来了。”电话那头的小乔简直就像在讲一个童话故事。

“命不该绝。”纽扣“啪”的一声被卡卡不小心玩断了。

“或许。浩子却被我揍得半死,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

“活该。”

“那倒是。你近来可好?”

“不赖。”

“学习呢?”

“也许能拿点奖学金。”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

突然的沉默。卡卡听见电话那头小乔均匀的呼吸声。

“卡卡,可想见面?”沉默了几秒钟后,小乔试探性地问了句。

“今晚?”

“就现在。”

“浩子不在?”

“他回老家了。”

“我想想。”

“想好了吗?”小乔并不等待地继续问道。

“想好了。”

“怎么样?”

“好。”

卡卡永远都不会忘记从出租车上下来第一次看到小乔时的情景。

时值初秋,夜风习习,桂枝飘香。昏暗的破旧路灯像个保守的老妇人,正用她那浑浊的橙色目光注视着夜间的一切。而小乔就不动声色地,像一幅画那样站在路灯下的流光里。

卡卡从出租车上磨磨蹭蹭地下来,正犹豫是要走过去还是就站在原地等他。小乔走了上来,面带微笑,双手插在裤袋里。

“来了?”昏暗的路灯在小乔的双眼里投射出耀眼的光点,在这浓浓夜色里熠熠生辉。

“嗯。”卡卡抬头注视着眼前这个有着好看眉眼的男子,清爽的黑色头发,浓密的眉毛和睫毛,无邪的微笑。

“那我们进去吧。”小乔说着就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卡卡的手,卡卡虽然心头一惊,却没表现出来,像只温顺的小猫一样跟在小乔后面。

时至今日,卡卡常常会想起“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样的句子。“多美的句子,”卡卡心想,“人生若只如初见,只留下唯美的夜色相遇,省去中间的纷纷扰扰,那么我记得的永远都只会是昏昏流光下,你双眸中汩汩流淌的缱绻温柔。”

小乔和浩子在一幢破旧不堪的老居民楼里租了一间小房间——就是那种被遗忘在繁华都市的某个角落里,斑驳的白石灰墙面上写着大大的“拆”字的居民楼。狭窄昏暗的楼梯,楼道里失灵的声控电灯,常年潮湿引起的霉味。卡卡跟着小乔一步步地踩在那些凹凸不平的水泥台阶上,夜深人静,脚步声显得格外刺耳,一下一下,像一把玻璃球“啪啪”地掉在水泥地上。

两人一直默默地走到了四楼,小乔一声不响地掏出钥匙,打开了倒贴着大大“福”字的铁门,门“吱呀”地打开了,无声地迎接着它的主人以及陌生的来客。那是个十分狭小的房间,四张双人床大小,斑驳的墙面仿佛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一大坨石灰来,上面有着黄色、灰色和叫不上什么颜色的常年水渍。一扇磨砂玻璃移门将房间一分为二,里面三分之二大小的地方作为卧室,一张双人床,一个木制衣橱塞在墙角,床对面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台电视机,和一些可有可无的玩偶。床头一张圆形黑色茶几,上面摆着大大的鱼缸,里面有三条惊慌失措的金鱼,两条花色的,一条黑的,在浑浊的浅绿色水里绝望地绕着圈,仿佛急着要逃出被污水包围的世界一样。旁边摆着几盆叫不上名字的赏叶植物,都竞赛似的长得一盆比一盆绿油。一扇不算大的窗户,挂着乳白色写着草书诗词的窗帘。整个卧室再无他物。外面三分之一的部分作为厨房,有煤气灶和一些简单的餐具。还有一张吃饭用的小桌。洗漱间是跟其他住户合用的,出门左拐,一个更加逼仄的小间,两张课桌的大小,常年潮湿的地面,蓬头和热水器倒还像样,窗台上凌乱地摆放着营养不良的盆栽和洗漱用品。

为了不吵醒隔壁的邻居,卡卡蹑手蹑脚地洗了澡,然后躺在散发出淡淡阳光味道的双人床上开始和小乔做爱。一切水到渠成,像事先早已约定好的一般,做爱成了那晚一项必须进行的仪式。小乔进入卡卡体内的那一刻,他们十指相扣。卡卡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说如果一个人在跟你做爱的时候能和你十指相扣,那就说明他是真的爱你。虽说还谈不上爱不爱,但卡卡觉得在那一刻,他们至少是喜欢彼此的。虽然他们见面才不到半个小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都受过浩子的伤害),此刻反而却像相识多年的老盟友般水乳交融着。小乔在卡卡的耳边呵气如兰,不断地呢喃着他的名字。卡卡发出呻吟声的时候小乔便上来与他接吻。一切都笼罩在融洽暧昧的氛围里,迷离的眼神,酥到骨子里的爱抚,俩人很快便一起到达了云端。

“可有烟?”事后他们躺在黑暗里,卡卡转过头去向呼吸还略显急促的小乔问道。

“你抽烟?”小乔转过头去惊讶地问道。

“跟浩子那次之后第一次抽——虽说是第一次,却抽得比吹起一只气球还要容易。现在突然就想抽一根来着。这感觉来得太突然,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小乔在黑暗里注视了卡卡几秒,然后起身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翻着。“浩子抽烟,他的烟都放在这个抽屉里。”说着小乔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包还没拆封的小苏烟,无奈地开口道:“烟是找到了,可没有打火机。”

“厨房里也没有?”

“没有。”

“火柴之类的,角落里不会落下一根半根?”

“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用火柴那玩意。我甚至觉得现在全国制造火柴的厂也屈指可数了吧。”小乔笑道。

“噗,真是件令人失望的事呢。拿在手里的烟却不能抽,活像没买到票好不容易被允许进入动物园参观却又被强行蒙上了眼罩。”卡卡转过身来,头枕在手臂上说道。

“非抽不可?”小乔不无关心地问道。

“那倒也不至于,又不是几十年的老烟鬼。夜还长,总得找点事做做打发打发时间。”

“这倒也是。”

“既然没有烟那就来讲讲你吧?”卡卡提议道。

“我?我有什么好讲的。”小乔自嘲道,“无聊寂寞的二十几年,三四句话就讲完了。估计死后在墓志铭上——我是说如果我死后真有墓志铭那样的东西的话——最多不会超过一篇微博的字数。”

“随便什么,只要是关于你就行。”

“好吧,”小乔笑了笑,把烟丢回抽屉,爬上床来,搂住赤裸的卡卡,说道,“那我可得好好组织组织语言了。”

小乔讲了他跟浩子的相遇,相爱,以及因卡卡出现后的危机。讲了他父母离异的家庭,母亲再嫁,与继父无话可说。讲了他小时候当歌唱家的梦想,还现场给卡卡轻声唱了几声美声。还有他现在面包店店长的工作,以及他计划中的未来。卡卡则一声不响地躺在小乔的怀里,一遍遍抚摸着他浓密的眉毛,忽闪的睫毛,把他的容貌和讲的每一件事都记在心里。也不知道小乔讲了多久,卡卡才在他的怀里慢慢沉入了梦乡。


(四)

接下来的几天里,卡卡一直活在焦躁不安中,按捺不住内心里时时刻刻都想跑去见小乔的冲动。“我想我是爱上他了。”卡卡心想。但又何至于呢,才见过一次面而已。可就是无缘由地想他,想他在黑暗里流动的双眼,想他“咯咯”的笑声,想他形状好看、握在手里滚烫如火的阳物,反正就是想他的一切。卡卡却不敢打电话过去,估摸着浩子也应该回去了,也不知道小乔有没有跟浩子提起那晚的事。卡卡甚至开始慢慢疑惑起当时素未谋面的小乔打电话叫他过去的真正原因,仅仅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同情想见一面,还是说为了报复浩子的背叛,也尝一下他所尝过的腥。

下了晚自习后卡卡独自坐在教学楼的顶楼上,吹着不无凉意的夜风,抱着膝盖思考着这一切。远处三三两两地坐着的情侣,在昏暗的灯光里肆无忌惮地打情骂俏着。卡卡越想越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像是被雨水打湿的水墨画那样氤氲得辨别不出最初的模样。卡卡终于忍不住了,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失声哭了起来,掏出手机拨通了小乔的电话。

“在干嘛?”卡卡咬着嘴唇,擦去一直往下掉的泪珠问道。

“还在上班,”小乔的声音听起来甚是疲惫,“怎么了?”

“想你了。”卡卡用颤抖的声音说着。

“你哭了?”

“你这几天为什么没联系我?”

“马上就八月半了,店里从早忙到晚,忙着月饼销量的事。我每天都……”小乔用厌倦的口吻说道。

“你爱我吗?”卡卡打断了他的话,硬生生地冒出一句。

小乔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开口道:“别这样卡卡,我不爱你的话能把你喊到我家里,还跟你说那么多有关我的事吗?”

“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卡卡你真别这样,我这几天忙得……”小乔似乎也着急了起来。

“你跟浩子说了见我的事么?”

“我……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机?”

小乔思考了片刻,说道:“下周二。”

“为什么?”

“下周二是我生日,我想把你也喊过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逛逛街。”

卡卡沉默了,用小树枝在地上一遍遍地画着圈。

“你还不想见浩子?”小乔小心翼翼地问道。

卡卡在包里翻出纸巾,擦了擦鼻涕,长呼了一口气说道:“是有一点,不过因为想见你,所以还是想去。那么,下周二见。”

“那就好,不见不散。”小乔“咯咯”地笑了起来。

当有了一个明确并满怀期待的等待期限时,时间就开始流逝得像从碗里倒出浓稠的老酸奶一样缓慢。卡卡每晚躺在床上都会默默地数着离下周二还有几天。其实也没几天,一只手的手指都用不到就数完了,根本没必要像小商铺的老头数账单那样每晚拿出来撑着老花镜照在台灯下一张一张得数,可是卡卡就是控制不住地去幻想了无数种与小乔见面的情形。像是每晚准时敲响宿舍大门的烟瘾。

终于熬到了台历上已经被水笔圈得几乎看不清日期的周二。卡卡一早就爬了起来,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精心洗漱,剃了胡须,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在外面套了件薄薄的毛线衫,下楼吃了早饭。卡卡不想去太早,免得被浩子看出来他是有多么喜欢小乔——而他现在对浩子完全是厌恶的情绪,甚至想到要跟他说话都觉得恶心——卡卡便在街道上毫无目的的乱逛着,最终买了两件一样的湖蓝色棉质格子衬衫,一件送给小乔当生日礼物,另一件则小心地叠好,塞到包底,等回到学校再偷偷地穿跟小乔一样的衣服,刺激而又温馨。

总算闲逛到了十点多,小乔也打过了电话,卡卡便不慌不忙地挤上了前往他们住所的公交车。那天的天气格外的好,艳阳高照,天空是少见的碧蓝色,一簇簇婚纱似的白云像赶着参加婚礼一样急忙忙地往同一方向飘去,残喘的秋蝉躲在树荫里不明就里地胡乱叫嚣着。卡卡靠着车窗,单曲循环地听着耳机里来自Winger乐队的《No Man’s Land》。温暖的秋风迎面扑来,夹杂着丝丝桂花香。薄薄的毛线衫下仿佛躲藏着千万只细小的爬虫在忘我地啮噬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卡卡站在那幢裹脚老妇人般居民楼下,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四楼那扇窗户,然后理了理头发,走进了常年阴冷的楼道。

开门的是满脸洋溢着灿烂笑容的小乔,围着围裙,潮湿的双手架在门框上,后面的锅里“噼里啪啦”的响着。

卡卡迎上去就在小乔的脸上亲了一口,“生日快乐!”双手捧上折叠得犹如艺术品般的衬衫,大声说道。

“谢谢你。”小乔用两个手腕夹住了衬衫,笑着。也温柔地吻了下卡卡的双唇,说道,“快进来,今天我可做了一大桌菜呢。”

卡卡进去的时候就看到了正在水池那洗着东西的浩子的背影,他也不回头,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像他那晚离去的时候一声“再见”也没说一样。“心虚吧也许。”卡卡心想,一股奇怪的胜利感居然从心底涌起。

“你先去看会儿电视。菜马上就好。”小乔手忙脚乱地炒着锅里的菜,转过头来说道。浩子已经洗好了手里的青菜,却还是没有回头看一眼卡卡。叉着腰站在小乔后面看着。

吃饭的时候小乔一直兴奋地跟浩子还有卡卡说这说那。浩子全程都埋着头吃饭,时不时的应和一下小乔的话,又时不时的偷瞄一眼对面的卡卡,那躲闪的眼神活像被现场抓住的小偷。卡卡则轻松得多,一边和小乔有说有笑着,一边又随时抓住浩子偷瞄的眼神,回之以尖锐的目光,就像胜利者看着被打败的对手时那种得意的目光。他俩也不讲话,只有小乔略显尴尬地左右应付着,仿佛事先早就把要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都数清楚了平均地一分为二对他俩说出,生怕冷落了任何一方。

吃完饭他们又吃了小乔从店里带回来的巧克力蛋糕,点了蜡烛,唱了生日歌,许了愿。

之后三人都像刚打完一场胜仗似的躺在床上。小乔躺在中间,卡卡在里面靠窗的那边,浩子则在外面。三人谁都没有说话,静静地享受着从窗户里倾泻而下的温暖的秋日阳光。卡卡面对着窗户,伸出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眯着眼看着从指缝里渗下的璀璨流光。这时小乔轻轻地搂住了卡卡的腰,挪过来在他的耳边均匀地呼出温暖的气息。卡卡转过身来,蜷缩起了身子,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钻进了小乔的怀里。小乔伸出手来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这时卡卡的眼泪就下来了,无声地渗进了小乔的衣服里。母亲手掌一般温暖的微风轻抚着乳白色窗帘。有不知名的小巧鸟儿落在晾衣绳上蹦来蹦去,“叽叽喳喳”地叫着,歪着脑袋看着屋子里的一切。床头鱼缸里的小黑和小花们仍像上次那样瞪着突出的茫然大眼,绝望地在浑浊的水里转着永无终点的圈。

卡卡不知不觉就小睡了一会儿,起床后和他们一起去逛了街,小乔买了衣服,浩子买了烟,卡卡则买了本石黑一雄的《别让我走》。卡卡和小乔始终走在前面有说有笑,浩子则走在后面一言不发,小乔时不时回过头去和他搭话,他总是冷冷的回个一两个语气词。

走累了三人便进了一家装修精美的咖啡店,播放着欧美流行音乐的音响在头顶的各个角落用不大不小正好让人很舒服的音量响着。小乔点了三杯热咖啡,三人便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看着窗外忙碌的车流和人群。

趁浩子起身去洗手间吸烟的时候,小乔对对面正随意翻看着《别让我走》的卡卡开口说道:“卡卡,你是知道的,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卡卡抬起头来,一言不发的等待着他的下文。

小乔看着卡卡的眼睛,端起咖啡杯抿了口咖啡,接着说道:“可我也真的很喜欢浩子。我们已经在一起半年多了。我已经习惯了有他的生活。我真的不能离开他。”

“喜欢与爱的区别。”卡卡轻描淡写地来了句。

“可我也真的舍不得你。如果我在浩子之前认识你,我敢肯定我会和你在一起。”

“我从不相信任何以‘如果’开头的句子。因为从这个词一开始,整句话就失去了真实性或实现的可能性。”卡卡也抿了口不加糖和奶精的美式咖啡,心想怎么会苦得这么离谱。

“你也看到了浩子今天一整天那张拉长的脸。虽然我极力想弥补你们之间的隔阂——因为你们两个都是我喜欢的人,可貌似你们永远都找不到复合的点。”

“所以呢,你的结论是什么?”

“以后可能只有在浩子不在的时候我们才能见面。或者你也可以在还未受到太多伤害的时候早早地离开我,忘了这一切,找个更好的男人。”

“记忆是烙印,只能变淡却不能忘记。小乔,你爱我吗?”卡卡盯着小乔的眼睛问道。

“卡卡你是知道我对你的感情的。可是我不能给你任何的承诺,你的这条路才刚刚开始,还有很多的事等着你去经历,而除了痛苦,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小乔机械地用小勺搅拌着咖啡。

“你从来没正面回答过我的这个问题——不过我选择你给我的A选项,我情愿在浩子不在的时候见你。我从未把浩子当做是我的初恋,他只是用卑劣的谎言骗走了我的第一次的骗子。而你,我喜欢你的一切。我喜欢在你身边的每一刻,即使很短很短。你也知道的,人总是会对自己的初恋有着特殊的感情。”卡卡也开始拿起小勺在苦咖啡里划着圈,两支金属小勺碰触瓷质杯底的声音像是悲怆的小提琴二重奏。

小乔吁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伸手摸了摸卡卡柔软的头发,转过头去看向了窗外。

浩子从洗手间走了出来,卡卡低下头继续翻阅起手中的书,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头顶正播放着Adel红极一时的《Someone Like You》。

(未完待续)


被淹死的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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