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真相何在?

黑猫的妈妈心梗突发离世了,正在磴口给爸妈看门的我和黑猫,从磴口赶回前旗奔丧。

一路上黑猫始终不敢相信母亲去世的事实。他反复问我,上个月咱们离家的时候,妈妈不是还好好的嘛?

我说是的,可是,急病这种情况,谁能预料得了呢?尤其是心梗。

黑猫立刻反驳说,可是我妈妈从来没有心脏病啊。

我说,心脏病不发作的时候看不出来呢,没准她一直是潜伏期。

黑猫不再说话,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不知道车是怎么飙回去的,平常将近四个小时的车程,只用了俩个多小时就到了。

泊好车黑猫跳下车直奔灵棚,看到那口棺材黑猫忍不住跪地大哭,妈妈,你是有冤屈吗?为什么我昨天中午梦到的棺材,和这一模一样?

院子里乱哄哄的到处是忙碌的身影,黑猫家姐弟六个,因为其他人都在前旗,我们是最后赶回来的一家。村里来帮忙的大叔大婶也有很多,墙头上还有三三俩俩站着看热闹的。

听到黑猫这句话,我立刻往黑猫身边凑了凑,拉起黑猫的手紧紧握了一下说,黑猫你看着我。

悲痛欲绝的黑猫微微转过头看我,我抬手擦了黑猫脸上的泪,双手抚在他脸上,盯紧黑猫的眼睛低了声说,黑猫你除了看我除了低头,不要抬头不要看别处,现在院里院外有很多很多人,不要看任何人。这么多人,你千万不要乱说话,有话一会再说。

我看到,黑猫瞬间泪崩了,他的身子一歪软了下去,随即匍匐在地上双肩剧烈地抖动着。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黑猫哭,第一次还是在谈恋爱期间,我俩闹过一次分手,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到黑猫流泪。

这时候黑猫的二哥和二姐从屋里出来过来了,使劲往起拉黑猫,二姐说,你先起来,回屋把孝戴上。

我和黑猫把孝衣孝帽穿戴起来,坐下听二姐讲了婆婆去世的前后经过。

二姐说,昨天上午她从前期回来乡下家里的,回来后婆婆说她感冒了,有点难受,中午二姐做了饭,婆婆在炕上睡着也没起来吃饭。

二姐说,难受成这样那得找大夫看看啊,就去乡卫生院找来个大夫,大夫过来听诊又号脉后说,没啥大碍,开点药吃就可以。

婆婆说,吃药太慢,还是输液吧。

于是大夫给吊上水走了。大夫走后二姐跟公公说,爸我回趟前旗,晚上再回来。你好好看我妈的。公公答应说,你妈没事,你去吧。

婆婆还插话说,你家里开店离不开人,我没啥事,输点液就好了,你晚上不要回来了。

二姐说,店里有人管,妈你好好养病,我回去安顿一下再回来陪你。

乡下的大巴车车次不多,二姐在站点等了好久都没等来一辆回前旗的大巴,却见公公气喘吁吁一路小跑过来说,快回家,你妈没了。

二姐一听惊愕的下巴都快掉了,没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一会功夫就没了,说完撒腿就往卫生院跑,叫了大夫又回去看。

大夫跟回家拿手指试了试婆婆的鼻息,又翻开婆婆的眼皮拿手电筒照了照,低了眼只说了四个字,就是没了。说完转身离去。

黑猫二姐实在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蹲在地上捂脸痛哭,她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仅仅这么一会功夫,母女就已经阴阳相隔俩重天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黑猫的大哥大姐,二哥三哥,都已经回来了。灵棚也搭起来了,婆婆也已入殓。

听到这里黑猫说,我想看看妈妈。

黑猫二哥说,现在不能开棺,七天后出殡的时候有个开棺的程序,到时候再看吧!

次日一早,黑猫跟我说,天气这么热,我还想见妈妈最后一面,七天后妈妈的身体和脸会不会膨胀变形?我们是不是应该要求现在开棺见见妈妈?

黑猫跟母亲的感情一直都是姐弟几个里最好的,我能理解他这种想要见母亲最后一面的心情。但我完全不懂农村的各种丧葬习俗,不知道现在不能开棺的依据是什么,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黑猫见我不说话,转身去跟二哥说。二哥说,今天不能开,让黑猫去前旗给亲戚报丧,等七天的时候再看妈妈。

黑猫折回来跟我说,老婆我一说开棺,二哥就打发我去前旗,你说这事正常吗?

我拉起黑猫的手出了院门,院门外不远处是片玉米地。我俩进了玉米地,瞧瞧四下里无人,我问黑猫,你觉得妈妈不是心梗发作去世的,是吗?

黑猫非常肯定地点点头说,是的,第一,我妈从来没有心脏病。第二,为什么他们都不等咱们回来就给我妈入殓了?第三,为什么我一说开棺,其他人都那么紧张?今天更反常,我去跟二哥说开棺看看妈妈,话没说完他就打断了我,他说,你今天得去前旗,负责给前旗的亲戚报丧。

黑猫问我,报丧这种事,不是应该让长子去吗?大哥又不是没回来,怎么能轮到最小的我?

我问黑猫,你在怀疑谁?

黑猫沉默良久,不说话。

时间静静地流淌着,我感觉心里很煎熬,隐约觉得,黑猫是怀疑公公做了手脚。

果然,片刻后,黑猫抬起头,望了望家门口的方向,低声而坚定地说,我爸!

我赶紧又四下里看了看,看周围确实没有人,才说,记住,从现在开始,这个话再不要说第二遍。

我说,你还是听二哥的,去前旗报丧吧!

他说,为什么?

我说,现在没时间说,也不急着说,等你从前旗回来咱们慢慢聊。

午饭后黑猫去了前旗,我跟黑猫二姐坐在婆婆的灵棚前。我想问问二姐离开婆婆到公公去找她,中间到底隔了多长时间。

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黑猫二哥拿个榔头过来了。他绕着棺材边走边敲嘴里边念叨,妈,不要怕!妈,不要怕!……

我问黑猫二姐,二哥干啥呢?

二姐说,你去看看。

我站起来往棺材跟前一站,才发现棺材盖的边沿上有很多凸出来的木钉,指头粗的样子。黑猫二哥,正在一个个把那些木钉敲进去,他在封棺。

站在那看着二哥一路敲过去,愣怔了半天,才又返回来坐在二姐身边,问二姐,不是说七天还要开棺的嘛?怎么二哥现在就给钉住了?

二姐手里拿着个小木棍,无意识地扒拉着火盆里的灰烬。她说,咱们家亲戚太多,很多远路的家人短时间内难以赶回,决定放七天出殡,现在天气太热,妈妈入殓时是用塑料包裹了的,已经不能打开了。

我惊得张大了嘴巴,为什么用塑料包裹?

二姐说,怕放七天尸体万一腐烂了流出尸水来,所以密封了。

那昨晚为什么骗黑猫啊?

二姐说,他那个火爆脾气太急躁,怕他一时接受不了闹出事来,所以没跟他说。说完抓起我的俩只手摇晃一下,你千万把他看好了,别让他闹事。

叹口气又说,妈妈不在了,也就只有你能管得了他了。白事宴就怕家里有人闹事,让外人看笑话。

我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果然是有猫腻。

天擦黑后黑猫回来了,先去棺材前磕头,然后进屋吃饭。他没发现,棺材已经封死了。

我打不定主意该什么时候告诉黑猫这件事。

晚上其他人都去睡了,我和黑猫守灵,觉得还是应该让他知道才是。

黑猫听我说完,蹭一下从地上站起来,一步跨到了棺材跟前,他沿着棺材走了一圈,抚摸着那些已经被钉死的木钉,猛一拳砸在了棺材盖上。嘭的一声巨响,虽然我一直都在看他,可是静静地黑夜里这么一声还是吓了我一跳。

黑猫的眼睛瞪成了铜铃般大,眉头皱成一团,他的牙齿,咬的咯噔作响。

我赶紧起身过去,从后面拦腰抱住了黑猫。半晌,黑猫回转身也拥住了我,他很用力地紧紧抱着我,挤得我胸口透不过气来。

使劲推了推黑猫,我扭头看了眼屋子的方向,屋里黑漆漆的,其他人,都睡着了罢。

我拉着黑猫,又坐回地上铺着的棉垫子上。

好半天,黑猫都没说话。棺材前的供桌上,烛火飘飘忽忽地,我偎靠在黑猫身侧,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气氛有点瘆人的慌。

微微的一阵风吹来,供桌上的蜡烛竟然熄灭了一根。黑猫侧头和我对视一眼,然后跪着往前挪了挪,挪到供桌跟前,用打火机点燃了蜡烛。

点着蜡烛黑猫又跪着退回来说,你说,妈妈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呢?这么一点点风,怎么会把这么粗的蜡烛吹灭了呢?

我打了个冷颤,说,别胡说。

夜深了,也凉了。

黑猫起身去偏房的大红躺柜里翻出个皮袄,出来抖了抖给我披在身上说,你把这个衣服拿好了,不冷的时候也不要随便丢,要不然晚上冷的时候没个穿上的,人太多了,家里也没个厚衣服。

清晨五点多的时候,黑猫三哥从屋里出来了,他说,你俩回去睡会儿,吃早饭的时候我叫你们。

我和黑猫去偏房,衣服也没脱和衣睡下了。

眼皮困的早就睁不开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睡不踏实,总觉得恍恍惚惚的。想起来小解一下,睁开眼,看到黑猫披了个外套盘腿坐在我身边看我。

伸出一只手放在黑猫掌心,问他,怎么不睡呢?

黑猫把手指关节捏得咔巴响了一声,说,我睡不着。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妈妈,妈妈不说话,就那么看我,我怎么觉得,她的眼神那么幽怨呢?

这时候三哥进来了,大嫂给你俩煮出面条了,快去吃吧。

黑猫和我先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吃了面,又回偏房里睡。一觉醒来,黑猫不见了。

看看表都11点了,起来去了外面。

黑猫和二哥三哥都在灵棚里坐着,大嫂正站在院里,头抬起老高朝着房顶喊,你下来,下来我有事跟你说。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黑猫大哥,在房顶上坐着,头微微偏转到东面方向,不知道在看啥,也不知道在想啥。

听到大嫂喊声,他慢腾腾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从房梯上不紧不慢地下来了。

我进了厨房,厨房里大姐和大姐夫正在做饭,大锅里热气腾腾,大姐在擀面条,看我进来她说,吃焖面呀,快弄好了,厨房里热的,你出去吧,不用你。

大姐夫正蹲在地上收拾鱼,他说,哎你别走,去给我舀俩瓢水。

我去舀了水倒进他面前的盆里问他,哪来的鱼?

他头也没抬说,你二姐夫从前旗拿回来的。边说边掏出鱼肚子里的东西,小心地剥离鱼泡放进水盆里说,这东西可好吃了,你大姐每次收拾鱼就把肚里面的东西一股脑扔了。

突然想起一个多月前,婆婆在屋里炖鱼,那天的鱼糊锅了,婆婆添了瓢水进去,也没铲铲锅底,直接盖住又开始炖。

吃饭的时候,婆婆从盘里夹起俩个扁扁的连着的挺大的东西放我碗里说,这是鱼膘,这东西好吃有营养,你快吃。

黑猫伸过筷子作势要抢,婆婆用手把他挡回去说,吃饭桌上不要抢,筷子打架这个事情不好。

黑猫对着婆婆哈哈大笑,妈你太偏心了,俩个么,给我分一个了哇。

这是黑猫此生,和母亲开的最后一个玩笑。

中午吃过饭,黑猫被二姐派去请唱诗班。二姐说,妈妈是信基督教的,出殡时候得请唱诗班来唱诗祷告。

黑猫骑了家里的摩托车走了。

傍晚时分,我从外面上厕所回来,进大门后直接去灵棚和二姐坐了会,好端端的又灭了一根蜡烛。

二姐说,这咋回事?快点,有火没?

我拿起供桌上的打火机给二姐看。

二姐说,快,赶紧点着。说着没等我反应过来,一把抢过打火机打着火,把蜡烛点燃了。

我看着她慌里慌张的样子,突然想起昨晚黑猫说蜡烛灭了是婆婆给他的暗示。

这才想起黑猫去请唱诗班都走了一下午了。

我问二姐,唱诗班在什么地方,离这儿远呢嘛?

她说,不远,就在坐班车的地方。

我一把扯住二姐胳膊,具体在哪里?快去看看吧,黑猫咋这么长时间不回来?

黑猫三哥正拿了沓纸钱过来,听到这话放下纸钱,拍拍我肩膀说,你不要急,我去看看。

片刻功夫黑猫三哥回来了,我一看只有他一个人,立刻慌了,黑猫呢?没找着?

他说,你别急别急,黑猫去请过唱诗班了,他没事。

我更慌了,那人呢?你见到他了没?

他说,我没见到他,他从长老家出来后,骑摩托摔到了,这会去卫生院包扎了。我听卖菜那个婶子说的,她说是伤了胳膊了,不厉害,其他地方没事,黑猫自己站起来走的。临走还让她帮忙把摩托车给放起。

我去过卫生院了,大夫说他已经走了。估计胳膊疼也骑不成车了,走路回来了,可能马上就到家了。

摩托车也没啥事,这不是我骑回来了么,一路上也没看到他,没准进了哪家邻居家了,总之没事,你放心吧。

正说着,黑猫从大门进来了。

身上的孝袍不见了,手里拿着一堆白布。后边跟进来的,是黑猫的发小。

发小说,黑猫胳膊碰了,去包扎的时候正好他在卫生院买药,就等着跟黑猫一起回来了。发小还说,胳膊碰得厉害了,不是小伤口,可深个洞,都露出骨头来了。不知道怎么能碰成那样,看起来就像是拿刀剜掉一块肉似的,大夫给清洗伤口的时候,都吓了一跳。

黑猫一句话没说径直走过院里站着的一群人进了偏房,我赶紧跟了进去。

我把门一关,开了灯,黑猫转身说,不要开灯。说着把灯关了。

黑猫说,你看,关了灯,咱们就能看到外面,如果开灯,外面的人能看到咱俩,咱俩看不到他们。

我看了眼外面,这几天外面整夜都有长明灯,在黑洞洞的屋里看外面,确实看得很清楚。

可我不解,他们?他们看到怎么了?咱们又不是偷情,还怕人看到啊?你别搞得这么神神叨叨的吓人好吧?

黑猫说,不是你听我说,我估计这件事除了咱俩不知道,别人都知道,要不然为啥他们都那么默契?他们平常是这个样子吗?他们互相关系有这么好吗?所以,咱俩不开灯,就没有人敢过来偷听,懂吗?

停了下他又说,昨天蜡烛熄灭,今天摩托摔跤,这都是莫名其妙发生的事情。

我今天去请了唱诗班以后,从长老家出来,我记得我是很认真地把孝袍下摆绾起来在腰间仔细别好才发动摩托的。

可是奇了怪了,摩托车一走开,孝袍后下摆就卷进后车轮了,一下子把我整个从后面拽倒躺在车座上了,孝袍从脖子处生生扯成俩条卷进了后车轮。

这时候车还没倒,我赶快往起坐想捉住车把,结果车一下子倒了。倒下前我是下意识地用胳膊肘撑了下地面,也没觉得摔多厉害,结果胳膊肘靠里侧的地方就出来挺大挺深个洞,我都不知道这个洞是碰在哪个位置搞出来的,伤口里能看到骨头,基本没有土,也没怎么流血。

我听的吓了一跳,就着窗外灯光照进屋里依稀的亮光,看了看黑猫手里展开的孝布条子,扯开的边缘卷起了边,显然不是棉布是纤维的。摸了摸黑猫的脖子说,那你就等于让孝袍割喉了似的,脖子没事儿?

他也摸了摸脖子说,这是最奇怪的事情了,我去卫生院照镜子了,脖子啥事没有,几乎没有痕迹,我这脖子,今天比刀还锋利。

我又看他胳膊,胳膊已经被纱布彻底包扎起来了,啥也看不到。我指了指胳膊肘里侧问黑猫,你是说这个地方有个坑?

黑猫把我手往上挪了下说,这里!

我深深吸了口气,这也太奇怪了,怎么能碰到这呢?为啥不是外侧?不过这也算万幸,如果碰到外侧,那地方干巴巴地净是骨头,闹不好还骨折呢。

黑猫说,问题就在这里,这是妈妈给我的又一个暗示。昨天晚上蜡烛熄灭了,她只是提醒我一下。可是今天我去请好唱诗班了,妈妈认为我已经知道事有蹊跷却又不打算管她了,所以她生气了,小小地教训我一下。她也不想要我的命,所以孝袍割喉没伤着我,胳膊肘托地也没让我骨折。

我说,你也别草木皆兵,这也没啥莫名其妙的,蜡烛质量不好,风一吹灭了也是正常的。

骑摩托你觉得绾好孝袍了,可是车一启动是有风的,有可能又散开了,出了这么点意外也是正常的。

黑猫说,这完全不正常,太不合常理了。你说这个事情该怎么办?他们人太多,又都是一条心,咱们自己开不了棺,去报案让警察来开棺验尸行不行?

我一听慌忙摇头,不行,不能报案,绝对不能报案。

黑猫说,那怎么办?那就这么算了?妈妈就白白死了?

我说,黑猫你得仔细想想,你到底想要什么结果?如果报案,警察来查当然是很容易的,可是万一你的猜测是正确的,那是要有人坐牢甚至偿命的。你想好了吗?

黑暗中,我看到黑猫的胸脯剧烈地大幅度地起伏着。我知道,黑猫心里的痛苦,完全无法用语言表达。

我有点心疼地摸了摸黑猫的胸口,抱住黑猫说,黑猫,不要急,咱们慢慢想想、再想想看。今天咱俩休息,让他们守灵吧。

说完我拿过黑猫手中那一团孝布,放在凳子上,拉黑猫上了床。

黑暗中,我和黑猫都没有睡意。我说,我记得以前妈妈说过,她和姥姥姥爷都是从山东逃难过来后套地区的。你记得这些事吗?

黑猫说,记得,妈妈家的人,都是狼心狗肺。

我说,这个事我也记得,妈妈说后来和娘家人几乎断绝来往了,我怕勾起她的伤心事,没敢细问缘由。

黑猫说,妈妈从山东跟着姥姥姥爷一路讨吃来到这个村里,一路随行的还有妈妈的一个弟弟三个妹妹,也就是咱们的舅舅、二姨、三姨、四姨。

当时爸爸刚刚从部队复员转业,被安排到乡政府当保管没多久,看着姥爷这一家老的小的没吃没穿没住的可怜,就让他们住在乡政府驻地的牛棚里,还不时施舍些粮食。

一来二去的,姥爷觉得爸爸是个善良实在的人,就把妈妈许配给爸爸了。

其实姥爷也是有私心的,妈妈嫁给当保管的爸爸,一家人起码不愁没吃的了。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可是,归爸爸保管的粮食毕竟是公家的,爸爸不方便施舍的时候,妈妈就从自家的口粮里匀一些给父母拿过去,实在没吃的时,全家人就去地里挖野菜充饥。从山东逃难过来的一家人,就是这么相依为命活下来的。

也因此,爸爸在妈妈及妈妈的娘家人面前,充满了优越感。他那时常常对妈妈说的一句话就是,没有我,别说你了,你全家都早就饿死了。

有时候跟妈妈吵架,还很不客气地往出赶妈妈,想在就老实点,不想在就赶紧滚。

妈妈生下二姐后,跟爸爸说,猪饿得吼得我心烦,你去掏点苦菜把猪喂喂。

爸爸身子一板,站在那里说,我是当保管的人,你见过保管下地干活的?还掏苦菜?还想让我干啥?

月子地的妈妈生气地嘟哝了俩句,爸爸来火气了,穿着鞋跳上炕,把妈妈身上的被子一把掀起来,叠起来放进了柜里。

还说,有本事靠自己,别盖我的被子。

妈妈没奈何只能拖着虚弱的身子,下地做饭洗衣啥活都干。

我说,怪不得妈妈的手握拳后自己伸展不开,非得另一只手帮忙掰开才行。

黑猫说,可是妈妈这个人,虽然为了娘家人忍辱负重,但她本身并不是个逆来顺受柔弱的女人,

爸爸给她的屈辱,虽然当时是忍耐下来了,可她时刻都没有忘记过。

到了晚年时期,爸爸也不在乡政府工作了,妈妈就开始旧事重提折磨爸爸了。

因为要强能干的妈妈,早就不靠爸爸过生活了。日子过得喘过气来以后,妈妈曾经回过一次山东老家,老家还有妈妈的不少亲戚。

回去后妈妈看到山东那边耕地用的农具,后套地区见所未见,灵机一动,买了20套回来,去地里一示范,每套净赚100块钱卖给了村里人。2000块钱在当时是一笔巨款,咱们家因此有了村里第一辆四轮车。

再后来,爸爸还得过一次肝炎,是妈妈四处挪借,找乡政府千方百计申请救济,才把命悬一线的爸爸挽救回来。

妈妈说,你曾经救我全家于饥荒年月,而今我也救你一命,我跟你扯平了,互不相欠。

我问黑猫,妈妈是怎样折磨爸爸的?

黑猫说,咱们在家的时候,是很少看到的,最过分的一次我看到的,是有一次爸爸刚从地里干活回来,妈妈说,你去把毛驴喂了。

爸爸说,我快累死了,你坐在家里甚也不干,不能去喂喂毛驴?

妈妈说,哼!家里挣钱全靠我,靠你受苦能挣几个钱?你看看你身上穿的,炕上铺的盖的,哪个不是我买回来东西做起来的?你如今不当村干部也不当保管了,有啥累的?慢慢干吧。

黑猫说有一次回来见家里没人,估计爸爸在地里忙活,就去地里给爸爸送水。到了地里遍寻不见,后来在土豆地的地畔边,看到爸爸居然在那里睡着了,脸上盖着个草帽。

黑猫叫醒爸爸说,爸你快喝口水吧,咋不回家睡呢?

没想到爸爸坐起来长叹一声老泪横流,回家你妈折磨得我睡不成。黑猫说,我妈无非就是个唠叨,你别理她睡就是了。

爸爸说,光是唠叨也就算了,问题是她唠叨的时候我若不理她,她打我啊。

黑猫吃了一惊,还打你?那你就让她打啊?

爸爸说,你不知道,你妈现在太强悍了,我不让她打?她得杀了我。

有时候被你妈折磨得,我真是不想活了,老了老了,受这个女人的气,没有出头之日。

你妈要是去你们哪家住上几天,我就和小时候过年一样能高兴几天,可她就像是专为折磨我活着似的,每次出门都几乎不过夜。

黑猫说,嗯是的,我妈每次去我家,我让住几天,她都说不能住,家里有猪呢,没人喂。

再看爸爸冷笑一声,喂猪?猪都是我喂的,她哪管呢?

我说,怪不得妈妈每次去咱们家都是来去匆匆,晚年的妈妈,把爸爸当成了仇人,陷入复仇的困境已经无法自拔了。

我知道,这也是你怀疑爸爸的重要原因。可是,就算真的是爸爸对妈妈下了毒手,如今妈妈已经没了,你又怎么忍心亲手把爸爸也送上不归路?

黑猫坐在床上,久久不再说话。

天快亮的时候,他居然就那么靠在被垛上睡着了。我给他身上盖了个褂子,躺在旁边也睡了。

早上快九点的时候,二姐推门进来了,我刚好口渴的不行起来喝水,二姐拉了我出得门来,你快来吃饭吧。

我说,那我把黑猫叫起来。

二姐说,别叫他了,他多会醒了再吃吧,好几天没睡好,累坏了。

黑猫这一觉,睡到下午三点才起来。二姐给热了剩饭,黑猫吃了几口放下碗说没胃口,让我帮他换个衬衫,他要去卫生院换药。

二姐拿了孝布出去,想帮黑猫缝起来,房后过来帮忙的婶婶说,孝袍不能缝,不要缝。就这么披在身上,腰里用带子拴住整理一下就行。

黑猫再没提报案的事情。

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拉了棺材的汽车走到山上时,淅淅沥沥给下起雨来,有只老鼠嗖一下窜了过去,倏忽不见。

有人说,咦?有老鼠?

棺材放进事先打好的墓坑时,一只硕大的老鼠静静地卧在棺材旁边。任凭一锹又一锹土砸下来,砸在身上,眼睛偶尔滴溜溜转一下,就是不动弹。

又有人说,来了个陪葬的。

出殡礼毕,坐车下山时,雨大倾盆起来,车窗上的雨水,哗哗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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