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和博弈 .02

艳红色的闪光灯在洁白的背景布上投射出一道道火焰似的水平条纹。

林新躺在这样的光线里,犹如一块冷雪寒冰漂浮在熔岩之中。

他只穿了一件堪堪能包裹住清瘦躯体的武士戏服,露在外面的皮肤黯淡惨白,头发漆黑,凌乱地散在眉眼间,鼻骨很高,利落强硬的线条显得脸颊更瘦,两瓣微张的嘴唇红地惊人,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凝在他的舌尖唇上。

下颌高昂,脖颈的线条清劲似刀削,喉结的轮廓起伏分明。

那双眼睛细眯如缝,只露出一抹黑亮的瞳仁,却好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直直插进人的心里去。

他就这样随意地支着两条长腿,嚣张跋扈地占满了摄影棚众人的眼球。

这样的男人,本就是用来让少女做梦的。

直到摄影师连连说了几声“OKOKOK!”,场务灯光才回过神来,一时间掌声叫好声如潮,巴掌的开合相撞间不知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哗啦哗啦的音量倒是十分捧场。

林新披上助理小跑着送过来的大衣,适时地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睫毛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脸颊耳朵红润得十分真诚,如同一颗可爱的小甜果儿。

边上收拾柔灯罩的小姑娘用难以抑制的兴奋声音对着身旁场务姐姐压着嗓子尖叫,“啊啊啊啊啊小新新好可爱唷好萌嘤嘤嘤~”

王聪在林新转身对杂志主编微笑时走进了摄影棚。

林新眉梢眼角上扬的细腻轮廓,在他的眼里落了一道光。

然后视线很快被围拢过来的攀谈者挡住了。

王聪向主编颌首致意,亲切地像下乡送温暖的村支书,”大家辛苦了。”

身后的秘书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从背包里掏出瓶装水分发给众人,右手送出的却是一封封红包,嘴里说着,“承蒙照顾,添麻烦了”一类的客套话。

满面春风的主编轻轻推了一把林新的胳膊。

林新眯细了眼睛,视线越过人群,望向与众人一团和气的王聪,脚下没动,最终只是裹紧了大衣。

乌云里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

夹雪的雨点密密麻麻砸到地面上,卷起一波又一波带着灰尘的水汽。

“所以….”王聪站在停车场的台阶上,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新,“因为我没打声招呼就来探班,晚饭取消?”

林新一手撑在车门上,淡淡地说,“打破约定的人是你。”

王聪张了张嘴,好像是爆出了一句粗口。

他快步穿过林新身旁,打开车门,利落地把自己扔进副驾驶里,“没有人能放我鸽子。”

“现在有了,下车。”

王聪置若罔闻,双手悠哉悠哉地叠在脑后,还得寸进尺地打开了车载空调。

林新显然是用了二十多年的涵养才没骂出脏话。

“下车。”林新的脸上仍然带着妆,脸白如纸,眉发似漆,红唇含血。他站在那冷眼冷情的样子,活像个该死的没有心肠的英俊吸血鬼。

“你以为和我签了合同,就有资格说起话来尾巴翘上天?嗯?“王聪拉下了脸,一双眼睛阴暗冷郁,毫不吝惜地喷射着寒气。

林新点了点头,接着宣布道,“我有资格。”

王聪险些被气笑了。

这个用金钱堆砌而成的社会,刮的都是拜金风,咂咂嘴都一股钞票味儿,有钱的就是大爷,有钱成他这样的,就是爹。

有幸能得到王聪真心笑脸的,一是走交情的生意伙伴,二是走感情的至亲好友。

林新与他不沾亲不带故,勉强算半个合伙人,既无金钱堆垒,也无爱恨夯实,而且看起来既不打算从他的钱袋子里分得几枚铜板,也没有兴趣在他的亲友圈占得一席之地。

两人本就是交换关系,站的是天秤的两端,不偏不斜。

合作愉快自然万事大吉,不合适了就一拍两散,大路朝天,各滚一边。

谁也别耽误谁,谁也别坑谁。

在契约之下,还想着贪占便宜,不是江湖人士所为,人人都能朝他吐口唾沫。

林新没说什么严厉话语,王聪却偏偏能懂他的意思。

人家的确有资格冲他甩脸,的确可以像赶孙子似的赶他下车。

因为人家有嚣张的能耐————是你王大少爷先低了头,巴巴上门找我合作的。

有你我锦上添花,无你也不伤大雅。

林新就是这么有底气。

人无所求,才无所惧。

王聪最终还是安安稳稳地坐在林新的副驾驶上,前往他一早便订了座的餐厅。

隐居在破旧四合院里的私房菜,味道美得能鲜掉人的眉毛。

方才两军对峙时,王聪轻轻瞥了一眼后视镜,斜着脖子看他,“你确定要在公共场合和我吵?当着一群吃瓜群众的面?人手一个微博八卦账号,而且什么观点都有的吃瓜群众的面?”

林新砰的一声摔上车门,还抽空回头对扒在护栏上的粉丝们挥了挥手,换来一片吵吵嚷嚷的尖叫。

王聪把屁股往他相反的方向挪了挪,免得林新一拳打在他脸上。

林新的脸色告诉他,这并非是他的被害妄想。

半个小时后,林新的银色宝马出了朝阳区,拐上了高架,在一片雨雪霏霏中向西城驶去。

王聪听着歌,林新开着车,两个人都十分享受这令人舒适的沉默,本就没有太多话可以说,强行热络反而会招来尴尬。

“没想到你喜欢听老狼。”

王聪不是话多的性格,却生了副挑刺找事儿的脾气,闲一会儿就能憋死他。

林新稳稳把着方向盘,嗯了一声,“老狼的嗓子,高晓松的词,”显然这次的语气平顺了许多,“天作之合。”

“我印象中,小鲜肉应该喜欢高逼格的欧美电子音死亡摇滚,日韩小清新小缠绵小确幸才对。”

林新用手指压着嘴唇,笑了,“我有个圈内朋友,平日就好打打太极听听昆曲,可这与他的硬汉人设不符啊,对外非得说自己喜欢拳击和摇滚,够血气,够男人,也够可悲的。”

“那你的人设呢?”王聪来了兴致,上下打量着他。

“如你所见。”

王聪挑眉,食指在两个人之间划了个来回,“是我用社交网络所见的,还是我用眼睛所见的?”

“都是。都是我,只不过我选择面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脾性方式。你不也这样吗?”林新望向窗外,伸手调整着后视镜的角度,“一枚硬币的两面,你说哪个才是硬币本身?”

王聪微笑起来。

他一直都知道林新是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尽可“词不达意”,不必秋毫皆明,图穷匕见。

说的人省事儿,听的人也不费劲儿。

就是这一瞬间,王聪感到他们身上都有一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东西。

却在彼此之间,要命的契合。

老狼清中带痞的嗓子悠悠长长,纯真无邪地唱着年轻的民谣——

“我是你闲坐窗前的那棵橡树

我是你初次流泪时手边的书

…..…“

“2013年3月26日,

与TR的官司还未开庭,舆论战已经由对方打响。

谩骂的人汹涌而至,引发了我关于自己是否罪大恶极的猜测。

敲开链接细看,语气文字千篇一律。

心比天高的我,被诅咒活该命比纸薄。

我认真回看了前半生,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做过烧人房屋,抢人钱财,杀人亲眷的恶事,那这些滔天的恨意,从何而来?

我感到不解,不解得有些难过。

难道,在这个时代,清醒是种罪过,人们都该闭着眼睛生活?

收到王聪的短信,并无安慰之语,只短短一句:兽保持了应有的兽性,而人却失去了智商。

他是个混账流氓,说的这句话却十分端正哲学。

或许,我不该继续喜欢躲在草丛里。

退出LOL,我也彻底退出了这场是非。“

“去缅甸赶戏了。谢谢。”

八个字,跃到王聪的手机屏幕上又落进眼球时,他正怀里偎着一大美女,视听感官被金色的汪洋般的灯光和汹涌呼啸的狂欢声鼓噪得兴奋而迟钝。

他被捧着奉迎着娇嗔着灌了不少酒。

别人自然是不敢逼他喝的,他自己敢。

一杯又一杯,好像酒精可以麻痹那些在他血管中涌动翻滚的渴望。

他渴望用畏惧和乖顺涂满嘴唇,然后吻那个人,让他屈从。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从闪烁着骷髅的红色警戒灯中发出。

在他刚刚七岁的时候,妈妈握着他的双手,对他说,如果你渴望得到什么,你就已经站在了地狱。

那时他还太小,无法理解渴望的这个词的意思。

任何能轻易得到的,都算不上渴,也许连望都懒得抬头。

而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够轻易得到的。

感谢上帝,上帝如此公平,现在,他有了。

王聪将手心盖在手机上,另一只手从美女的腰下抽出,遮住被灯光炫花的双眼,仿佛这样,就没有人可以窥到他的秘密。

“知道了。”

他的回信像一片轻盈盈的羽毛,在暗夜般的湖水上飘来荡去,最终无声地沉没。

林新在三万英尺的飞机上陷入昏睡,早已关了机,没有看到他的短信。

自然也没有看到王聪是如何从“知道了,缅甸和内地有温差,注意防暑降温、蚊虫叮咬,带药了吗?没带的话在当地买好,或者过几天我开会路过,给你送过去。”

到“好的,注意安全,拍戏不要太辛苦了,适当偷偷懒。”

再到“知道了,注意安全。”

光标犹豫迟疑,发送键含羞带怯,手指删删减减,最后只剩一个“知道了。”

在舌尖兜兜转转,最后被唇齿咬碎在牙关上的,往往才是真心话。

以私谋公,商界大忌。

以公谋私,情场大忌。

到了此时此刻,王聪才恍然大悟,原来从这场博弈的最开始,他就把自己赶进了死胡同,后路全封。

-

上午十点,王聪醒了过来。

等待他的是大脑发懵的头痛、口腔里不同种类的酒发酵后的酸涩味儿,以及整晚保持着趴睡姿势而僵硬麻木的小腿。

有那么一瞬间,王聪想直接吞下一瓶安定,睡他个千年百年。

可他不能,还有成山成海的报表文件追着他的屁股咆哮,生活从来都不浪漫。

手机贴着他的背震动起来,这让他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妈的,昨晚是有一头大象在他身上载歌载舞了吗?

忍耐着全身的刺痛,他把手机捞到眼前,按下了接听——

“王总,港城金源商行的胡老爷子八十大寿,给您发了请柬。晚宴开始于3月29日晚九点,地点缅甸若开邦。”

“…好,请柬发一份给我。”

王聪一口干掉了秘书放在床头柜上的温水,脑袋上幽幽地升起一团喜气。

生平第一次,这种人情应酬变得无比可爱起来。

他也神乎其神地变了脸,从生无可恋的阴云密布,直接跳转到神气活现的晴空万里。

午饭时分,坐在视频会议对面的几个副总面面相觑之后,齐齐松了口气。

最近几天,王总那张脸又刻薄又苦瓜,活像个独居了八十年的怨妇。

他那张圆脸本来是个喜庆相,含怒瞪眼时也不像个怒目金刚,倒像是被猛犸象踩了大脚趾的弥勒佛。

可大家就是怕他。

如今雨过天晴,让人颇有大赦天下之感。

连平日见了他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员工们,也在背后偷偷放了两响鞭炮,开心的像过了个年。

龙颜大悦,举国欢庆。

收到秘书发来的请柬照片,以及机票酒店订单,王聪顺手刷了刷朋友圈。

十点刚过没几分钟,林新发了张自拍。

简单的牛仔衣白T恤,一头浓密密的小卷毛,一双无辜温顺的狗狗眼。

半张脸逆着光,整张照片充分表达着“青嫩可口,纯美可人”的信息。

王聪喷了口烟,略一思索,把请柬截图发上了朋友圈。

等到他批完手边的一打报表,手机也适时地发出电量不足的哀鸣。

插上电源线,屏幕亮起,密密麻麻全都是未读信息。

商务邀请有不少,暧昧邀约也很多,他挑了几个需要维持社交的回复了过去,打开朋友圈,看到新动态被点赞留言刷了屏。

他滑了好一会儿,才在一个边边角角找到林新的那个狗脸头像点了个赞。

他顺势点进去,拇指摩挲了几秒林新笑意盎然的脸。

切回消息列表页面,给他发过去一句,“在缅甸聚聚?”

直到落地窗外的城市重新披挂上璀璨的霓虹,手机才嗡———地一声,收到林新的回复。

“再说吧,说不定没空。”

王聪缓缓喝着手里的茶,猛地将茶杯摔在地上。

砰———地破碎的声音,在寂静的傍晚分外刺耳。

恼羞,成了怒。

王聪闭了闭眼睛,忽然荒唐的想到,自己微信里,加了成千上百个好友,频繁互动的不算,信息列表里那些从未被自己回复过的人,少说有百个。

他们是以怎样的心情度过期待-忐忑-失落-愤怒,这一连串的心理过程?他们是不是也曾对自己抱有真心?

他认为别人在觊觎自己的财富,那林新是不是同样觉得自己在觊觎他的美色?

明明不是这样的。

可他无法说出口。

无法说出口的,是不是也不止他一个?

破天荒的,王聪耐心地一一回复漫长列表里的消息,他感到脸有些发烧,为了傲慢的像狗屎一样的自己惭愧。

以己度人,方知难堪。

-

胡家包下了整个威桑海滩。

若开邦满山绿野,郁郁葱葱,威桑海滩被其隔于世外,宁静美丽,海水透明地如一整块巨大的青绿色玻璃,沙滩明亮如银。

身穿五颜六色比基尼的火辣女郎端着杯盏充当侍者,西装革履华服美裳的商政精英谈笑风生,举杯畅饮。

豪华的烧烤架、冰淇淋车、甜点长桌排列整齐,大桶大桶的洋酒浸在海水围成的一小片水域里,浮沉着雪白的冰块和玫瑰。

一个在欧美小有名气的乐队在舞台上敲敲打打,震耳欲聋的音乐与海浪声相互追逐。

王聪穿着西装沙滩裤,打着领结戴着草帽,手里擎着酒杯坐在东道主的胡老爷子身边,面带微笑地听他和周围一圈人侃侃而谈,哈哈大笑。

他们不聊任何与商业有关的事,这让他感觉到舒服,又感到讽刺。

一群商人聚在一起,满口“今晚不谈正事儿”才是高逼格,要是拉着别人说一说合作的项目,投产的资金,反而落了下乘。

自个儿嫌自个儿满身铜臭,不可笑吗?

王聪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恶趣味发了一段关于海天盛筵的调侃,指桑骂槐地出了口堵在胸腔的郁气。

切换到热门话题看了一圈,点赞了几张可爱的萌宠照片,他坏心眼儿地想,果然和人在一起呆久了,就会更喜欢狗。

回到自己的主页上刚要点退出,发现林新在他的微博下面留了一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评论。

时间显示在三秒之前。

他没有犹豫,迅速给林新拨过去电话,嘟嘟了四声,对方接通了。

“吓了我一跳,我刚给你评论完,你电话就来了,好巧啊。”林新好像在一个空间不大的地方,说话带着微微的回声。

“嗯,好巧。”王聪没有反驳他,反而又提出了明天见面的邀约。

林新迟疑了二三秒,答应了。

王聪眼睛一抬,发现酒杯明亮的外壁上,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眉眼弯弯,满满的笑意盈盈。

-

他们约好在林新剧组驻扎的古城见面。

王聪先到了半个小时,来之前,他仔仔细细洗了头发,剃干净下巴,最后犹豫了犹豫,喷了一身高级香水。

他坐在藤椅长凳上等林新,悠悠闲闲地喝着颜色诡异的冷饮,欣赏着这座古老城区的绚丽光影,跳动着的鲜明的阳光。

街头的游客都衣着鲜艳,亮蓝孔雀绿柠檬黄绛红深紫,要多耀目就有多耀目。

让他想起了在伦敦读书时经常游览的卡姆登市场,那里颜色各异的方形小屋,招展又明丽。

林新站到他面前时,王聪从回忆里刚刚睁开眼,一时之间有些没认出他来。

他穿了件灰色的T恤,明黄色的短裤,戴了副大大的墨镜。

身高腿长,肩膀宽阔,头发微卷,脸又瘦又窄,架着墨镜的鼻梁高挺得像座小山。

乍一看以为是个外国人。

他一屁股坐下来,用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英语招呼老板来一杯巨无霸冰淇淋。

呃……好吧,是个混血儿。

他坐下后王聪才看到他的脖子通红一片,好像破了皮,便问道,“脖子,怎么了?”

“哦,没事儿,这几天太阳有点大,场地又空旷,晒伤了。”

王聪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林新的冰淇淋也上来了,巨大的绿色的一坨,像一颗融化的棕榈树。

“要吗?”他递给王聪一把勺,王聪呲了呲牙,一脸嫌弃地拒绝。

林新一副你丫真不识货的表情,吧嗒吧嗒地挖着冰淇淋吃,十分陶醉,还夸张地打了个哆嗦。

“真的假的,有这么好吃吗?”王聪将信将疑,问他。

林新白了他一眼,“不好吃。”

-

吃完凉的,两人一身的燥热散了个干净。

林新提议去古城骑自行车,他的原话是嗖嗖小风一吹,老爽了。

一前一后出了门,到太阳底下站了没一会儿,王聪看到他摸了好几次脖子,藏在刘海里的眉毛时不时皱着,嘴上却什么都没说。

“拿着,戴上。”

王聪把手腕上系着的丝巾解下来,递给林新,视线扫了一眼他的脖子。

林新没矫情,也确实被晒得难受,接过来一圈圈系在脖子上,有些闷,却比火辣辣的疼舒服了太多。

古城占地面积很大,土黄的建筑占了大半,绿植零星点缀,街边店铺奇形怪状,挂出的货物穿越感十足,满满异域风情。

两人一边骑车一边说着无聊的闲话,天地高远,飞鸟在空,羽翼划过来往飘摇的云,留下一道抹不去的白痕。

他们在古城郊外的高崖上停了车,在唯一的一棵大树下瘫坐下来,巨大的树冠投下一片温柔的凉荫。

王聪抬腕看了眼手表,时针已经兢兢业业地走完了日程的一圈半,阳光却还是一如正午的炽热,追在几缕瘦不拉叽的风后面,绕着香樟树浓密的树冠打转。

空气里热度蒸腾,似乎要把氧原子烤成水汽,直逼的人胸口发闷。

耳边是寂寂的鸟鸣,风都没有声音,林新微粗的喘息,在他的胸腔里开了个洞,哗啦哗啦地作响。

“来,王总,喝水。“

林新从背包里掏出两瓶水,塞到他手里,真难为他了,水竟然还微微冒着寒气。

两只瓶子一碰,他们争先恐后地把水灌进燥热的食管。

“真他妈爽!”王聪抹了一把嘴,问他,“你怎么做到骑了这么久还让它发凉的?”

“嘿嘿,”林新呲牙一笑,“你是不是东北人啊~”

王聪作势要揍他。

“哈哈哈,我给你说给你说,你还记得小时候吗,咱们小时候那会儿没冰箱,路上卖雪糕冰棍的都用军大衣和棉被裹着,一天都化不了。”

王聪挑眉,“不好意思,我从小在国外长大,记忆里是有冰箱的。”

林新白了他一眼,又顿顿顿顿地灌水。

“再给我说说呗,棉袄包冰棍…”王聪撞撞他胳膊,结果力气没掌控好,让林新洒了一前襟水,招来两句粗骂。

闹了一阵,林新旋转上瓶盖,感概地叹了口气,用怀念的声音对他说,“我小时候啊…骑在我姥爷的脖子上,上大街上挑冰棍儿……”

“你和你姥爷感情好吗?”

“我最亲我姥爷了,我爸工作时间黑白不定,我妈又忙,我从小在我姥爷背上长大的……哎,说起姥爷,我得和你说说之前我在微博上看的一篇毒鸡汤…”

他把那段经典的“你该和姥爷站在一边儿的理论”对王聪复述了一遍,还问他,“你说对不对?你说有没有道理!”

“你也真够闲的。”

“这怎么叫闲呢,我那是教育小学生。”

“幼稚。”

“切,哎,我姥爷年纪也大了,这几年身体也不是太好…他特别爱看智取威虎山,我听说好像要翻拍这片儿,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演。”

“要是真有这事儿,到时候我帮你。”

林新摆了摆手,“这个人情我欠不起。随缘吧。”他顿了顿,“你说,在我的记忆里,用小花袄包的冰棍儿总是格外好吃,你说这是不是玄学。“

王聪一脸无语。

“这里真空旷,看得人心里都宽敞了。”林新向后挪了挪,椅着树干,悠哉哉地翘起了腿。

“和看海一个道理。纯属自欺欺人。”王聪认真地说,“同理还有星空,草原,等等。“

这次轮到林新无语了。

“啊~~好想唱歌啊~”他扯了一嗓子,不管不顾地,吓了王聪一跳。

“哎你别…”丢人了三个字还没出口,林新已经摇晃着腿开了嗓。

“月光下的城,城下的灯下的人在等,人群里的风,风里的歌里的岁月声~谁不知不觉叹息,叹那不知不觉年纪,谁还倾听一叶知秋的美丽……你曾唱一样月光,曾陪我为落叶悲伤,曾在落满雪的窗前画我的模样~那些飘满雪的冬天,那个不带伞的少年,那句被门挡住的誓言,那串被雪覆盖的再见~~”

他本来是个漂亮的男人,可是此时此刻披头散发,满脸的热汗混着灰土土的沙,刘海被汗水粘在脸上,嘴唇因长时间骑行的疲惫而略显苍白,无论无何也好看地很有限。

歌声也仅比杀人夺命好上那么一丁点儿。

可王聪专心地看着他,觉得哪哪儿都顺眼极了。

他忽然无厘头地想起一句话:你有你的城邦,我有我的星辰。

-

两人拖着死狗一样的身体,伴着月光艰难地把车骑回了酒店。

之所以说把车骑回去,而不是他们骑车回到了酒店…是因为中途王聪无数次要弃车而逃,又无数次被林新拉着脸制止。

拉拉扯扯之下,就大大地吵了一架。

所以回到酒店时,两个人谁也不看谁,谁也不和谁说话。

林新一路大步流星摔上门,本来今天他还被王聪小小打动了一把,觉得只是冷冰客套的合作关系未免太累,这大半天相处下来,发现两个人成为朋友也未尝不可。

结果呢?这一天还没过完呢,这人就暴露出了本性,还是个一身娇肉,满心娇气的大少爷。

和首富之子做朋友?

得了吧,别给双方找不自在了。

他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面冲着凉水,瞬间冷静了下来,心里的那点热乎气也冷了。

门登登被敲响。

他顶着条毛巾去开, 娇气的大少爷站在门外。

林新挑了挑眉。

王聪冷着脸,“我喊了推拿,你要不要。”

“不要。”

“听说特漂亮,邻村的小花水准。“

“………王总请进。”

王聪冷冷一笑,“我就知道你没心没肺没良心。陪你玩了一天都抵不过一陌生的大美女。“

“谁说不是呢,你说,要是我和一个大美女,都站你面前,你选哪个。”

“……大美女。“

林新也回给他一个冷笑,“所以你就别装纯情了。进来。“

两个人趴床上一边刷微博一边等小花,王聪处理完几封邮件,再回过头看微博时,刷出来小明星下午发的自拍——

英俊的混血小卷毛,脖子上系着他那根围巾。

嘴角控制不住地勾了起来。

还没偷偷得意完,胳膊被林新恶狠狠地拧了一道肉旋,“这是邻村小花?这他妈是小花她四姨吧?!!”

王聪抬头一看,嗯,正毕恭毕敬对他们弯腰点头的两位按摩师,加在一起年龄应该会突破九十。

他顿时爆发出一阵狂笑,直接笑了个人仰马翻。

林新气得眼神都成了凶残的二哈。

有钱人果然不厚道,越有钱的就越不厚道!!

-

隔天王聪飞回了北京,林新没送他,发了个微信祝他一路顺风,半路失踪。

“哈哈哈哥到家了,你这个可怜的男孩,祝你和四姨幸福。”

林新拍完今天的第一场戏,掏出手机看到了王聪发来的这句话,又气了个满头金星。

随即,恨恨地发了条微博。

那边王聪出了机场直接赶往WD驻京总部开了个大股东会议。

散会之后又被几位叔叔伯伯挨个拎过去请安、训话。

王聪都挂着一脸乖宝宝的表情哎哎哎您说的是。

直看得坐在一旁的首富心口疼,曾几何时,自家犬子这样乖顺了,自己在家教训他时,他可是个直接抬脚就走的主儿。

晚饭时,王聪才看到林新发了条可怜兮兮的微博,他穿着鹅黄色的戏服,戴着豆皮儿似的斗笠,巴巴地坐在一尊木桩子上,配了行字,“请把这个可怜的男孩领回家。”

他又笑了个仰倒。

思索了一会儿,给秘书打了个电话。

“把最近一个月的行程发给我。“

-

十天后,穿着背心在剧组酒店看电视的林新被王聪一个电话惊到了。

“开门!出来搭把手!”

他举着手机探头探脑地打开门,只见大少爷以一颗圣诞树的形态杵在门口。

“王总,你这是干嘛……”

“废什么话!还不帮忙!!”

林新赶忙接过他腋下夹着的大盒子,手忙脚乱地搬到房间里去。

打开一看,烤锅??

再扭头一看王聪大件小件往外拿的东西,好家伙!几大盒牛羊肉,培根,里脊,鸡翅,油盐酱醋葱姜蒜孜然辣椒…

还他妈有一个变压器。

所以林新捧着碗夹起一块烤鸡翅塞到嘴里时,还处于震惊之中。

王聪拿着夹子尽职尽责地烤着肉,自己却一块儿没吃,这让林新警惕地瞪起眼睛,“喂!你怎么不吃!你是不是下毒了!”

王聪给了他一个天大的白眼儿,“大明星!你看我有手吃吗!!”

他左手刷油右手烤肉,动作流畅而娴熟,都快烤出机械的惯性了。

林新嘿嘿几声,犹豫了一下,从碗里夹起一块里脊,举到王聪嘴边,“啊----”

王聪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林新讪讪一笑,刚要撤回筷子,被王聪啊呜一口咬住了。

这人还直勾勾地盯着他,林新耳朵有点热,手下用劲,筷子却扯不回来。

他憋红了脸,王聪笑眯眯地看着他,林新干脆放了手,去倒水喝。

等他嘬着水坐回去的时候,王聪没事儿人一样悠悠哉哉地吃烤肉,仿佛方才那无赖的一幕是林新的错觉。

吃完烤肉,烤肉师傅兼拍照师傅——他刚才还帮林新拍了张帅爆炸的照片,抹了抹嘴,对他说,“好了,你休息吧,我回上海了。“

???!!

这是什么神经病的精神!!!

他飞过来只是为了和他吃一顿烤肉??!!

王聪却潇洒地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晚上,林新po了那张照片到微博上,“胖子都会自己烤肉……”

我艹!王聪在机场休息室直接爆了粗口,这狼心狗肺的狗东西!

-

王聪连轴转忙了一个月,等有空歇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已经五月中旬了。

他拆了领带把自己丢进办公室的沙发里,刷了刷微博,不知道哪里流行起来的风气,一众明星大v都放了自己的童年照。

童年照鉴整容?

难道大家不知道童年照也能ps吗?

他冷笑了几声。

惯性地打开特别关注,蹦出来一个黝黑黝黑套着游泳圈的非洲小孩儿。

又瘦又丑,跟吃不饱饭似的。

小孩儿穿着黄内裤,套着画了悟空的游泳圈,嚎得特别有真情实感。

小小的黑脑门儿上蹦着青筋。

王聪火速退出微博,额头上不自主地也暴起了青筋。

他感觉自己要瞎了。

闭着眼睛平复了一会儿,他扭头看到自己办公桌上的照片,童年的自己,帅的惊人。嘿嘿。

他起了玩心,也拍了一张,发上了微博。

林新几乎秒评论:“目光呆滞。”

他这么一本正经的好儿郎被说成目光呆滞,他能忍?

“这叫静如瘫痪,动如癫痫。”

“很像小学时在厕所后面欺负的那个小孩”

王聪的脑海里迅速浮现出小时候英俊端庄的他被一个难民似的小黑孩欺负哭的场景……

这能忍???

他火速给林新打过去电话,对方没接。

再打,直接摁掉了。

再打!!嘿,他妈的直接关了机。

此等奇耻大辱,不报不是王大少。

-


“2013年5月20日

王聪和我的计划很顺利。

17日,我回复了他关于没有任何更新的微博,简单的“我在呢”效果很好。

今天发了他家猫猫的照片。

评论里都是让我们在一起的留言。

我该满足的,这本就是你我所求,不是吗?

可我…

我居然起了一个念头,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该有多好。

这一瞬间的想法让我如坠冰窟。

我这是怎么了?

这一场温柔的疯狂,像一片来自海市蜃楼的海,它有水有浪花,却固执地不肯蓝。

我后悔了。

sc,你后悔了吗?

我不敢置信,我刚刚居然写下了他的名字,不!他永远只能是王总,只能是王总,只能是。

我对着镜子里默默的自己,一字一句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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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气刚露头,林新杀青回到上海。

进门没一会儿,沐浴后的头发还没干,王聪打来电话,“和一帮朋友在唱歌,你来吧,把你介绍给他们。”

“算了吧。”林新眼睛暗了暗,听到对方瞬间沉默了,他连忙补了句,“我刚回来,太累了。”

软软的鼻音天然带着撒娇。

王聪声音恢复了正常,不容拒绝地说,“我等你。”

便挂了电话。

林新皱紧了眉毛,屏幕还没黑掉时,他收到一条短信———

那家KTV的地址。

装修豪华的硕大包厢里,坐了仅十个人。

一个身材健美的寸头男子不满地嘟囔,“老王,我还在追项目呢,分分钟上千万,你他妈让我们在这干坐着,是想干嘛?”

旁边戴着眼镜的姑娘掐了掐他胳膊,“潘少,说你蠢你还真笨,看老王这架势,估计是想介绍'那位'给咱认识,你没看到就来了我们几个人吗?”

王聪穿了件熨烫笔直的衬衫西裤,斜着眼睛瞅他们,“管好你们的嘴,一会儿吓着他,爸爸分分钟让你们破产。”

“哟———”一个满头金发的男人吹了个流氓哨,“看嘿!看,老王这副气管炎的死样儿嘿。”

潘少连忙按住王聪的胳膊,“好了好了,息怒息怒,不过——您那位还来吗?哥儿几个可等了俩小时了………”

王聪心下一沉,还未说话,便听到了敲门声。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剩下几个人看到他那明显松了口气的表情,互相挤眉弄眼。

“明明,你说,老王不会还没得手吧?”潘少和身边的姑娘咬着耳朵。

“我觉得像,你看他刚刚紧张的那样,就差尿裤子了。“

站在门外的林新一身白色休闲装,美好得像个童话。

王聪拉着他的胳膊往屋内走,林新透过他的肩膀看着屋子里一脸笑意的其他人,心里突然升起来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这股预感很快就成真了。

只见王聪拉着他走到众人面前,先仰头猛干了一杯,又回过眼睛来看了他一眼,他那双眼睛黑黑亮亮的,平日的睥睨傲然全然被温柔消融,嘴边还带着一抹笑意,只是有些僵硬——

他心内的不祥预感呈旋涡状扩大——

“在座的都是我打小就好的发小,可以说是我最好的朋友、知己、哥们儿——”

潘少等人配合得作出抹眼泪的感动表情。

“…今天,我把大家聚在一起…是想和大家介绍———”

别…别说…王聪…不要说出来…

“介绍他,林新———”

不,求你…不要…

“林新,我的爱人。”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围了上来,祝福和调笑的声音话语开始冲进林新的耳朵…

他木然地站在那里,整个脑袋像是飘满了失去信号的电视台雪花。

“不..“他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声音微不可闻。

王聪手掌向下握住了他的手腕,林新像被烫到了,倏地缩了回去。

“我不,我不是。“林新终于抬起了头,他轻轻地说着,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被撕成了一抔灰。

王聪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抓向林新的胳膊,把他往自己面前拽了半步,林新吃痛地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离得这么近,近得王聪第一次发现,林新眼尾有深深向下的一条线,向自己看过来时,勾得他的心脏狠狠一疼。

周围人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荧屏上咿咿呀呀唱着小曲儿,正是林新在缅甸唱的那首月光倾城。

“操!!关了!!”王聪爆出一声怒喝,明明推了推潘少,潘少快走了几步,在点歌系统上点了暂停。

房间陷入尴尬的死寂。

“小新,为什么?”王聪点了根烟,烟头抖得能直接拿去逗猫。

林新抬起自己的手腕,王聪的手紧紧攥着他,攥得他的手指蒙上了一层浅紫。

王聪没动,眼睛狠狠盯着他,重复道,“为什么?嗯?”

林新淡淡地对上他的视线,“如果,我的眼睛要瞎了,你会怎么办?”

王聪皱紧了眉,@这有什么关系——”

“不,有关,你会怎么办?”

“我会给你找全世界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一定能治好你。”

林新微笑起来,长而明亮的眼睛涌上一层泪水,他用力地眨着眼睛,不肯让它们落下。

“你看,你只是喜欢我,你并不爱我。”

王聪愣住了。

林新轻轻一挣,王聪的手颓然摔在空中,他的手指下意识地蜷动了一番,只能握住一团空气。

林新是何时走的,王聪并不知道。

事实上,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几乎站成了一团影子。

潘少看不下去,刚要走上前去拉他,王聪忽然大步向门外奔去。

“老王!”潘少猛追了两步,没抓住他,连忙跟在他身后跑了出去,往门外一看,立马回头大喊了一声,“都他妈过来,老王跟人打起来了!”

林新离开房间后,拐进洗手间,手心接满水,用力按在脸上。

藏住一滴水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投入大海。

眼泪也是。

他抬起头望向镜子里自己湿漉漉的脸,深眼窝,高鼻梁,十分英俊,满是凄悲。

垂了垂眼,他自嘲地咧开嘴,这副皮囊,连王大少爷都中了招,可见是好的。

就在这时,单间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年轻的男人歪歪扭扭地走出来,一身浓郁的酒气。

看到林新后,他一双迷蒙的醉眼登时亮起了光。

这人嘴里嘀嘀咕咕的,直直往林新身上撞。

林新皱了眉,正欲从他身侧闪过,被男人从背后猛然抱住了,巨大的冲力带着他往前踉跄了半步,林新发狠地用力使出一记肘击,男人一声闷哼,竟硬生生地受了,反而箍紧了林新的胳膊,力气大地差点勒断他的骨头。

“草你大爷!!滚!!“林新大吼,感觉两条胳膊要被攥得没了知觉。

男人嘿嘿笑着,伸着嘴去拱他的脖子。

林新死命往前一跪,两个人同时跌倒在冰凉的地面上,他的头砰地撞到了门框,发出巨大的一声响。

这一撞,险些把他撞晕了过去。

林新眼前直发黑,金星跳着闪着从他酸涩的眼眶中跳出,用力踹着他的眼球,让他流下了两道疼痛难忍的眼泪。

然后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林新瘫在地上,狼狈地扭头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几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打做了一团。

他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然后他感到头顶微凉,一片血红正顺着他的额角往外蔓延。

他张着嘴喊了一个名字,轻微地好像只在自己的喉咙里作响,落回到自己的耳朵里,让他的耳膜刺痛起来。

他喊的是,王聪。

这个感知让他苦笑不止。

“没事了。”有人在他耳边听听的说,然后两条胳膊撑着他的上半身,将他搂抱进怀里。

“没事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轻的,像是在哄一个受到了惊吓从而哭喊不止的孩子。

是王聪。

王聪用自己的衬衫给他擦着额角的血和脸上的泪。

眼神非常可怕。

被潘少一个锁贼手压在地上的男子大喊着,“王大少,都是误会,我不知道是您的人,大少,我不敢了,饶了我!”

王聪那双冷漠的黑眼睛向他一扫,“潘子,把他交给老李,这人,两条胳膊长了也多余,废掉它们。”

潘少点了点头。

那人剧烈地挣扎起来,“大少!大少!我哥哥是黄一清!我哥哥是黄一清!”

王聪忽然笑了,那个笑容让人脖颈后面的汗毛齐刷刷竖起。

他笑眯眯地开口,“我知道。要不是因为黄一清,你早就死了。”

男人顿时瘫成了一堆烂泥。

王聪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与他的交情轻饶了你,也不会因你而迁怒于他。“

这时,林新轻轻地挣动了一下,王聪立刻放开了他,改为握住他的肩膀,问,“还疼吗?”

林新捏了捏他的手腕,摇着头,“不能这样,这是犯罪。”

王聪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哄他,“你别管了。我不会有事。”

他那一刻的眼神让林新莫名地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

“不行。”林新固执地摇摇头,“你要是这样,我就不认你这个朋友。”

....朋友?

“好。”王聪点点头,依然看着他,对身后说了声,“还不快滚。”

话音刚落,那人屁滚尿流地逃了。

林新跟着王聪回了家,王聪用蒸馏水和酒精给他清洗干净伤口,再用卫生棉球擦干,最后贴上医用绷带。

他捧着林新的脸,像捧着个一碰即碎的宝贝。

王聪的睫毛很长,低着头的时候显得眉清目秀,林新还是第一次以这个角度看他,一时间居然产生了恍惚的陌生感。

“好了,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王聪扶着他躺下,仔细地帮他把绷带上方的额发拨到一边,手指留恋地一顿,瞬间收回到自己的膝盖上。

“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林新想和他说我们还是朋友吧?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我们还可以当朋友啊,当朋友多好,彼此关心,永不背叛。

可是他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没能张开嘴巴,眼睛闪闪烁烁,很快就轻轻阖上,陷进了昏沉沉的睡眠。

王聪轻轻拍着他,夜渐渐深了,他就那样机械地拍着,像是要永远拍下去。

可他最后还是停了。

他静静地看了林新一眼,转身离开了。

他关上门的时候,有什么明亮的东西,从他的眼眶里跌落,在空气里幽幽一闪,摔碎在室内的地板上。

这以后,他们一如寻常的来往,游戏里嬉笑怒骂,微博上互动频繁,关于两人“真爱”的传说反而甚嚣尘上。

可他们都知道,从那天之后,两个人之间多了点什么,也少了点什么。

王聪看起来丝毫没有“失恋”该有的样子。

他堂堂王大少爷,WD储君,讲究的是气定神闲,云淡风轻。

得不到的,老子就不要了,这是气度。

投资回报率太低的,老子拍屁股走人,这是聪明。

看到他一副淡然的模样,林新微微松了口气,心底却又像是一只小蚂蚁狠狠咬了一口,又痒又疼。

“2013年8月26日

因王聪的一句话,我又重新站到狂风暴雨的中心。

我依然不懂,为何会有那么多无冤无仇、无缘无故的陌生人,会用最狠毒的诅咒试图杀死我。

每一个字都像一张血盆大口,恶狠狠地咬下我的一块肉来。

有朋友打来电话安慰,也有人痛骂王聪。

我没生气,真的。

我只是有一点伤心。

是了,写到这,我忽然想到,我也曾伤过他的心的。

所以他如此待我,是我活该。

这么一想,我也就不伤心了。”

王聪不是没有解释过,林新表现出的宽容和大度让他心内无比焦躁。

不管是打他也好,骂他也罢,就算要嚷嚷着和他绝交,他也是不怕的。

他就怕林新现在这样,不温不火的模样,轻声和他说没关系,我真的不怨你。

就像,他们已经真的没关系了。

他的心脏第一次被后悔这个词冲刷而过。

他真的知道错了。

可惜,晚了。

有一些伤痕,即使磨平了,当初割裂时的疼痛还是会一直蛰伏在大脑里。

一提起来,又是一道血。

林新又进了新剧组,年关将近,公司的各种事务压得王聪无暇顾及其他。

等他联系到林新的时候,年都已经过完了。

春寒料峭,大雪将融未融时,是天地间最冷的季节。

“在哪儿呢?”王聪在微博上刚刚抽了奖,评论里一堆欢天喜地的人,还有一波捂着嘴笑,意有所指的八卦群众,哎哟这么大手笔,今天好像是那谁的生日啊嘿嘿嘿。

今天是林新的生日。

他本来没抱希望林新能接他的电话。

林新接了,声音里甚至带着笑意,“哈哈,在老家呢。”

王聪听到他背景里推杯换盏的声音,兴高采烈的吆喝声时远时近,好不热闹。

衬得他独自端坐的办公室更加死寂无声。

“要不要一起喝几杯,我也在老家。”

林新沉默了,沉默得让王聪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一时间,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的巨大的心跳声。

它跳得太快又太响,甚至一瞬间划过一道空白,让他喘不过气来。

“成啊,你来呗。地址我一会儿发给你。”

如释重负,第一次以最具象的形式出现在王聪的生命里。

他飞速套上大衣,一边向车库跑一边给秘书打电话,“立即把飞行计划提交给机场放行”,王聪压着超速线奔驰到机场,坐到他的私人飞机腾升到上空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脚上还穿着室内的皮拖鞋。

一个半小时后,他坐到了林新的身旁。

一家路边烧烤摊,加上他一共四个东北大汉,一桌子铁签,一地东倒西歪的酒瓶。

橘色的灯光在雪地上闪闪烁烁,让王聪的心底升起一股暖意。

“给,暖和暖和。”林新喝了不少,鼻尖脸颊一片通红,酒精在他白皙的脸上抹了层胭脂。

王聪接过他递过来的杯子,一口闷了。

另外两个男人一阵叫好。

“新子,你朋友够意思啊,爽快。”坐在对面的一体型圆胖的男人拍了拍王聪的肩膀,“兄弟怎么称呼?”

“我姓王。”王聪冲他举了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好!!我叫亮子,以后都是朋友。来来来,敞开喝!我说军子你他吗怎么这么老实呢,去加一百根羊肉串,再给王老弟来几串大腰子,去去去!“

“亮子,你干啥啊,人家可不吃这些玩意儿。“林新酒气上了头,拿一双眼睛斜勾勾看着王聪,水水亮亮的,“老王,你吃吗?”

王聪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我当然吃。”

“吃就行,不装逼,我们还是好朋友。木马~”他冲着王聪努努嘴,给了他一个隔着空气的么么哒。

“他喝了多少。”王聪皱了皱眉,看向拍着巴掌大笑的亮子。

“不多不多,我们三个,才一箱。”说着,他伸出了两根指头。

王聪无语,得,又一个喝大了的。

军子端着一盘烤串走着猫步踉跄到桌子前,铁盘往桌子上一搁,巴掌往亮子脑门上一拍,喊着,“哥儿几个,敢不敢拼酒?”

“好!!“林新和亮子举着胳膊嗷嗷地叫。

“算了吧,你们都喝醉了,还喝什么喝。“王聪扫了一眼吱哇乱叫的林新,把他跑到腰上的羽绒服用力往后一拉,盖住露出来的大半个腰背。

“老王,你闭嘴。”林新蛮横地瞪着他,“你这张破嘴除了给我惹事还会干嘛,啊?不许说话,吃你的大腰子去。”

“好好好,你们喝。算我多事。”王聪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拿起一根羊肉串细细地嚼着。

“嘿,王老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穿得一身秀气,吃东西也跟个娘们似的,哈哈哈哈。”亮子冲他呲牙笑,笑得浑身冒傻泡儿。

王聪眼睛一沉,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让亮子莫名地涌起一阵尿意。

“嘘!!”林新火上浇油地捂住亮子的嘴,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其实嗓门倍响的喊,“小心他杀人灭口!!”

旁边的军子抱着一只空酒瓶嘎嘎地笑。

王聪捂住了额头,他绝对是神经病了,才会从北京飞过来看这些玩意儿撒酒疯。

亮子似乎是真的被王聪的眼神攻击和林新的恐吓吓住了,一边喊着“不行了不行了我得去趟厕所”一边歪歪斜斜地站起来。

可他实在喝的太多,身体的惯性也比一般人更大,一个没站稳,竟然一屁股坐在了旁边桌子一位纹着花臂的男人脑袋上。

林新噗地喷出一口酒。

那桌一行八个壮汉直接暴起,“妈的!干啥呢!!干啥呢!!!”

亮子和军子真的是喝多了,就这样了还敢和人家熊,一边拿胸脯撞人家,一边吵吵嚷嚷地说浑话。

王聪立即给秘书打了个电话,就这一低头一抬眼的功夫,他们已经开打了。

一直坐在旁边捂着嘴傻笑的林新不知道何时也加入了战局。

王聪蹭地站起来,在斗成一团的人中费力寻找着林新。

结果在桌底下找到了,林新瘫坐在地上,抱着个酒瓶子哼哼唧唧。

他舒了一口气,刚要伸手去拉他,就看到有一个满脸通红的人抄起酒瓶子向着林新的脑袋上砸,王聪的大脑顿时嗡地一声。

下意识地冲到他面前,用力抱住了林新,接着感到后脑勺一阵冰凉的剧痛,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现场的人立马炸开了锅,有的喊杀人啦,有的喊抓着那孙子别让他跑了,有的喊快叫救护车。

这些林新全然没听到。

他其实已经看到了向着自己的脑门儿袭来的酒瓶,圆柱形的绿瓶子,一看就很厚实的玻璃体,更是命的是它并不是空的,而是满满当当的一瓶。

原本敦厚可爱的酒瓶在灯光下面目狰狞。

一瞬间他的酒就醒了。

多么好的生日礼物啊,一朵被老天爷赏在脑门上的大红花。

他条件反射地闭紧了眼睛。

预料中的疼痛迟迟未来,他壮着胆子睁眼看,却看到王聪满脸鲜血的向他倒过来。

全身的血液瞬间冲着他的大脑急奔而去,他的耳朵里充斥着刺耳的耳鸣。

他的眼球烫得惊人。

他再也看不到其他事物,只能看到鲜血像大片妖冶的花朵,在王聪的脸上、衬衫领子上展开。

那么令人作呕的腥,那么狰狞的猩红。

那么没脑子的冲动,那么莽撞的鲁莽,那么傻傻的....蠢。

这一切的一切,哪一条能和那个鼻孔朝天的王聪挂上钩?

可王聪真真实实地躺在地上,自己的胳膊颤抖不止,抱着他的脑袋。

他的不断冒着鲜血,发出粗重喘息和痛苦呻吟的脑袋。

“别……别怕。”王聪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也不是…不是很疼…比你被我伤到的……轻多了。”

林新的眼泪瞬间砸到了他的脸上。

最后他们是怎样被手忙脚乱的抬上了救护车,自己怎样满脸鼻涕和眼泪地跪坐在王聪的担架床旁,他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自己紧紧攥着王聪的手,因为恐惧、颤抖和沾满了鲜血而不断打滑。

他咬着牙用力握着,仿佛松开一瞬,这个人就会消失不见了。

医生给他做了紧急处理,清理着伤口,挂上了点滴,一边教训着他们,“喝酒误事,这么深这么长的伤口,起码得缝八针。万幸没伤到脑干,不然连救护车都省了,直接拉殡仪馆火化得了。”

林新哭出了声。

他被巨大的恐惧紧紧抓住了灵魂,整个人都在打着哆嗦。

王聪撑着肿得厉害的眼角,昏昏沉沉地瞪了那满嘴絮絮叨叨的医生一眼。

“别…别听他瞎说…我…我这不好好……的吗。”

医生闭上了嘴。

车厢里只能听见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以及林新时大时小的啜泣。

“别……别哭…哭了…你不是…喜欢老狼吗…我…还学…学了首歌…”

我还学了首歌,本来打算那天唱给你听,结果…没关系…我现在唱给你…

“谁…能…能够代…代替你呢…趁年…年轻…尽情的…的…爱…爱吧…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我把我…我…唱给你听…把你…你纯真无邪…的笑…笑容给我吧…我们应…应该有快乐的…幸福的…晴朗的时光……我把我…唱给你听…用我…炙热的…感情…感动你…好吗…害羞的…红色的……脸庞……”

陷入最后的昏睡前,他对着林新满是眼泪号啕大哭的脸,用力地微笑了一下,“那天…你问我…我的问题…我今天…今天懂了……如果…如果你…我的…给你……”

如果你的眼睛要瞎了,我的眼睛,可以给你。

我爱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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