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一个人的西部·致青春》雪漠
不完全是失败
如果说我曾做过错误的选择，那就是高考时选了理科，没有选文科。
高中时，我的文科好，理科很差，高考时却仍然报了理科，原因是当时的文科没有中专，理科有中专。其实，要是报文科，我考上的可能性很大，但在那个时候，高考不仅仅关系到我的个人命运，还关系到我的父母。他们对我，有着很高的期待，要是报了文科，却考不上大学，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输不起。所以，我还是报了理科。后来，果然没考上大学，我就回到了乡下。
这个结果并不突然，但我还是很难受，在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心里，这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我考上高中时，有人就在背后议论，说考上高中也没啥了不起，又不是考上大学，又不给分配工作。这次，我没考上大学的消息一传出去，村里就有人说，你看，我早就说他考不上的。《大漠祭》里灵官没考上大学，回到乡下后的际遇，就源于我那时的经历。但是，最让我难受的，还不是人们的那些话，而是对父母的内疚和遗憾。
《大漠祭》中的一段话，就有我当时的影子：
灵官忽然发现父亲竟那么苍老。他佝偻着身子，捞着几根干沙枣树条。快要落山的太阳把他的身子印在沙地上，扭成一棵蠕动的老树。父亲老矣。灵官有种莫名其妙的伤感。他想起了三年前的某个清晨父亲背一袋面和他去搭一辆便车的情景。他永远忘不了父亲喘吁吁放下面袋后的那句话：“娃子，好好念，不要叫人家望了笑声。”两年后，他落榜的时候，父亲却什么也没说。在已经淡忘了落榜痛苦的今天，灵官忽然感到异常强烈的内疚和遗憾。他想，要是自己考上，父亲该多高兴啊。
那时节，正赶上挖蒜，所以高考落榜后，我干的第一次农活，就是挖蒜。挖蒜一般在秋天，太阳还很热，蒜地里很湿，不然挖不出蒜。挖蒜时，你会感到又热又湿，还得猫着腰，时间一长，就会腰酸背疼。没干过太多农活的我，显得特别笨拙。我没给爹争气，爹已经很不高兴了，挖蒜还笨手笨脚的，爹看见就越加不开心了。他就说，腰来腿不来，跌倒起不来。还说，老子供你上学，你却不争气，干活又没本事，等等。高考落榜，我本来就不开心，爹一说，我越加觉得没意思活了。那一刻，我忽然想，这样活着，有啥意思？某个瞬间，我甚至产生了不想活的念头。
回到家里，我没吃午饭就躺在炕上，很快，就进入了梦境。我梦到自己在蒜地里挖蒜，忽然来了一个黑胖子，带着两个人，拿个铁锁，想锁住我。我知道他们是阎罗王的人，就用我学的武功打他们。梦中的我很强悍，几下，就打跑了他们。醒来后，我觉得手很疼，那不想活的念头，却忽然没了，很奇怪。也许是练武的原因吧，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一直很强悍，无论在什么样的梦中，我都能打败别人。
没过多久，我收到了一个好消息：我考上了师范。
师范属于中专，我说过，那一年，整个洪祥公社里，就我一个人考上了中专。虽是个中专，但在80年代初，这意味着有了铁饭碗。我从此进入了体制，从农民的儿子成了干部——当时的老师，是干部编制。
那时候，人们很看重户口，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别就在于户口，仿佛户口是一道铁栅栏，里外分明。因为，有了城市户口，意味着可以吃国家粮，不用出苦力干农活。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人们心中的那种城乡观念是很顽固的。所以，后来，我决定娶鲁新云——她至今仍是农村户口——为妻的时候，不少人劝我找个有工作的。二舅给我算命时，也说过我和鲁新云属相不合之类的话，但我全不理睬。我坚信，我的命运，是我的心造的。我想有什么样的命运，就会有什么样的命运。最后，我还是执意娶了鲁新云，她对我是一片真心。我要的是人，不是户口和铁饭碗。
不过，你也别小看这个铁饭碗，那时节，若是没有体制为我提供的工资，我非饿死不可。所以，有了力量之后，我也为一些想实现梦想的孩子提供生活补助，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从亲身经历中，我知道，有很多人，年轻时都意气风发，也有梦想和憧憬，但因为生存的压力，他们走得非常艰难，到后来，就不得不放弃梦想，苟且于活着了。虽然我的路也相对艰难，但因为有基本的生活保障，就能坚守信念，坚守自尊，没有倒下。当然，这也得益于我的禅修，它让我有了一颗大心，让我窥破虚幻，放下了执着。如果一个人没有智慧和大爱的话，过大的生活压力，就会耗尽他的生命。
所以，考上师范虽不是大事，却让我摆脱了当农民的命运——我说这话，不是看不起农民，而是因为我一旦成了农民，就摆脱不了繁重的农活，再也没有机会读书、写作了。我的一些同学就是这样，他们天分虽高，但叫农活压得没了灵性。西部的文化氛围很独特，赋予了这块土地上的人一种灵气，但这块土地的贫乏，生存的艰辛，又会扼杀人的灵气。所以，很多人有天赋，却得不到开发，只好在沉重的生存压力下放弃理想，对生活屈服。我从村里老人身上，从爹妈身上，从很多人身上，都看到西部农民的苦难命运，所以，我必须读书，必须摆脱愚昧，拥有智慧和专注力，因为我有理想，我必须摆脱祖祖辈辈的命运。
后来，陈亦新有了梦想时，我除了叫他参与必要的社会活动外，一般尽量叫他多读书，不去干那些为了生计而浪费大好生命的事。
生活的重压是必需的，但有时候，若是压力过大，大到必须用生命或大量时间去换生活之资，就有些得不偿失了。西方一些国家能让没工作的百姓衣食无忧地活着，为啥我们不能为自己的孩子提供基本的生存条件，让他去实现梦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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