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卸载的记忆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穿过杂草丛生的泥巴路爬上堤岸,站在大堤上,一边是炊烟袅袅的村庄,一边是流淌不息的资江。江面上偶尔有船只漂过,下了河堤,穿过大坝,顺着江岸往下走,一直走到记忆最远的地方。

小时候最快乐的事莫过于去北湖摘桑梓。我们一起五个人,三个男孩子,两个女孩子,后脑勺上留一绺长头发的叫陈希,罐盖头的是李云,最瘦的小名叫猴子,女孩子阳梅胆子大,丫丫喜欢哭。李云鬼点子多,希哥勇敢,猴子机灵,五个人无论做什么都喜欢在一起。踢毽子,滚铁环,跳橡皮筋 ,在大堤上你追我跑,一身的汗,一路的笑。

每年农历四五月,北湖的桑梓熟了,那里的桑梓又大又甜,星期天上午,五个人走路去北湖,顺着堤岸走,到渣塘电排时,看见斜坡上上来一女人,穿着灰衣黑裤,披头散发,手里拿一根树枝,口里念念有词,李云在后面大喊:

"快跑!黎再德来了!"

黎再德其实是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流浪女疯子,听说她字写得很漂亮,应该读了很多年的书,至于她是哪里人?真名叫什么?怎样疯的?没有人知道,也有人说她是知识青年下放时,在农村里谈了一个男孩子,遭到家里父母反对,偷偷跑回来找那男孩子时,他却跟别人结婚了。从此她就披头散发,邋里邋遢 ,不管热还是冷都穿着一件灰色宽大的棉衣,听说她在废旧的房子里还生了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孩子,后来被别人抱走了。她一直就住在废旧的房子里,地上铺着一层草,用一张黑色的破棉被裹住春天的潮,冬天的冷,邻居看见她可怜,有时也给她送饭,看见白米饭,她张开黑糊糊的五指抓着就往嘴里送 ,那样子真的十分可怜,但她从不翻垃圾堆,你给她多少她吃多少,也不知道饥饿和饱胀,张开嘴巴露出牙齿笑起来特别吓人 ,所以大人都用“黎再德”吓唬小孩子,谁家小孩子哭闹,只要一说“黎再德”来了,孩子立马止住哭声,往父母身边靠拢。

五个人一听见“黎再德”的名字,两条腿就象上了马达一样狂奔起来,疯子喜欢小孩子,看见就追。也或许她根本就不是追小孩子,她只是跑她自己的路,拿着一根柳枝夹在跨下作马骑,一边“驾,驾,驾”地跑起来,一边碎碎念,谁也听不懂念些啥?

"这就是骑千里马的疯女人,黎再德!"

希哥一边跑一边介绍说。看见丫丫快要被疯子追上了,又跑回来,拉着丫丫拼命的逃,疯女人在后面似乎是紧追不舍,一边"驾,驾,驾"地跨着那根柳条作千里马,一路风尘地追着跑。

"我跑不动了!"阳梅捂着肚子说。

几个想要停下来又不敢,猴子返回来拖着阳梅,一起卯着劲往前奔逃,他们不敢回头看那疯子,感觉疯子青面獠牙,似一团渗人的灰色。

"下河堤,往河滩上跑,那里人多,快跑!"希哥一边指挥,一边带头往河滩上跑去。

几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河滩上,那里挤着一堆人,五个人回头看见疯子骑着她的“千里马”绝尘而去,这才松了一口气,蹲在地上一边喘气,一边互相鼓励:

“幸亏还好,没被疯子逮着。”

几个人便朝人堆里钻进去。却看见河滩上躺着一具尸体!

一个淹死在江里被打捞上来 全身赤裸的年轻女孩子的尸体。白皙的肤色,黑色的长头发凌乱不堪,全身都被水浸泡得浮肿,江边停靠着一条铁板船,船上走下来五六个男的,其中有一个年轻的男孩子跑过来,跪在尸体的面前放声大哭:

“信子,你怎么会这样?”

那悲惨凄厉的哭声顺着一江资水不管不顾地流淌。

其余的几个人扯起一块红绸子,裹住一碰就会散架的尸体,再用一块白布蒙头盖脸,遮住死者的全身,慢慢地轻手轻脚地扯着黑色的堆尸布,再把尸体移到一块木板子上面,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抬着上了铁板船。

听船上的人说,信子跟他男朋友刚订婚 不久,本来是带到船上来玩的 顺便看看江边的风景,半夜上厕所掉江里了,找了二十几天,到这里被当地的村民打捞上来,放在河滩上。

从那一头浓密的长黑发,白皙的肤色,两弯浅眉,十指尖尖处就可以看得到信子应该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太可惜居然用那样的方式见到她。直到后来我长大了,懂得了一些事情,对躺在河滩上的那具尸体总是难以释怀,围着那么多人看,为什么就没有人脱下衣服,盖在信子的身上维护她最后的尊严呢?

有时我总是问自己:佛说,每一次遇见都不是偶然,有缘才会相见。那我们五个人为什么会遇见那样一个陌生的人呢?而且还以那样的诀别的方式?我责怪当时在河滩上围观的每一个人,连同自己!越长大心里越责备。

河滩上那具漂亮的女尸,成了无法卸载的记忆,不止是惋惜,不止是悲凉,更多的是对人性的思考。

看着那条大船顺着江水漂流而下,记忆里就只听见船上起锚的那个人,一声哀婉的叹息和着信子男朋友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江面上回荡。

从来都不觉得资江有多么的美。每次从白马寺过河时,远远的看见江面上那黑色的漩涡,心里生出无端的恐怖都源自于那条年轻的生命。对资江的水除了恐怖,还生出敬畏,以致从不敢靠近它,站在江边最多也就远远的望着。那一个个黑呦呦的漩涡,心里总难免想起被无情吞噬的生命!

看江面上来往的船只,看大坝上排着队,背着米来江边兑凉薯的村民们。去追赶那停在河滩上休憩的白鹭,张开手臂学着它们踮起脚尖起飞的样子,翅膀扑棱扑棱几下就飞到了空中,直到它们全都降落到另一个河滩上,五个孩子还在那里傻傻地一边叫嚷着,一边飞跑,湖面上只留下欢快的笑声。

每年春天,由于雨水充足,内河里开始涨水,湖面上荡起一叶木舟,希哥跟李云,猴子三个轮流摇桨,荡起一圈圈涟漪,木船划向江心,阳梅跟丫丫的笑声随着波纹在水面上荡开。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快就悄然流逝,七八岁时的光景都是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北边树山里的每一棵杨树,几乎都爬过,哪一棵树上有鸟窝,大家都记得清清楚楚,捡柴,烧牛粪,烤鲫鱼,挑猪菜,样样事都做,每件事都有着童年的乐趣。

坐在大堤上,看荒草层层,看风里芦苇扬花起舞,看夕阳西沉,看归鸟离去,一切都开始静悄悄,连同时光一起。也看见黑寡妇的家,那三间低矮的瓦房还在,黑寡妇其实不黑,只因生得漂亮,那些管不住男人的女人替她取了个这样的名字,黑寡妇!加上她喜欢穿黑色的裙子。所以这名字就覆盖了她的原名。

想起黑寡妇家后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桃树,枝繁叶茂时,树丫里满是半红半绿的桃子,端午节还差几天,那伸到墙外的桃子,伸手就想把它摘下来狠狠地咬一口。

希哥、猴子、李云心里痒痒的,商量着怎样进去摘桃子?本来是要阳梅跟丫丫在院子外接桃子,他们三个进去摘,阳梅跟丫丫非得吵着要进去看桃树。希哥小小年纪就展现出男子汉的担当,他只好搬两条木凳子搭在一起,自己先翻过围墙跳下去,再一个个把丫丫跟阳梅接下围墙。

猴子手脚快,三下五除二就爬到树上去了,希哥在树下捡,说好只摘十个,猴子摘上了瘾,一边摘一边吃,完全忘记了是别人家的树。李云看见黑寡妇家里后墙上有一扇窗,窗台不高,呼啦一下蹭上去,没曾想那窗叶是纸糊的,手往上面一戳,露出一个大洞,原本只想看看黑寡妇的家,可谁想那窗户正对着黑寡妇那张雕花床,黑寡妇正抱着一个男人在床上滚来滚去,李云吓得往窗台下一跳,把后面的丫丫撞倒在屋檐沟里,额头碰到砖块上,丫丫感到眉毛边有东西在往下爬,伸手一摸,手上全是血,吓得"哇"地一声,坐在屋檐沟里大哭起来,也不管希哥把食指放在嘴边打哑语,只顾大声地哭。几个人哪还心情吃桃子?全都围拢来,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丫丫,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当黑寡妇跟穿着红裤衩的男人站到他们面前时,猴子一下惊呆了,他怔怔地看着那男人,把手上摘的桃子往地上一砸,指着那男人狠狠地说:

"你别回家了,我不要你这样的爸爸!"

说完转身就跑,边跑边哭。

事后,村里也有好事者问李云到底看到了什么?李云不说,是希哥交代了这件事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不要说出去了,怕猴子心里不舒服。那天晚上,猴子爸妈打架,吵着要离婚,后来真的离了,猴子跟他妈走了,听说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直到我们长大都没有再见到过猴子。

今天把这件事说出来,是因为这件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猴子妈在村里面哭哭啼啼,逢人就说她丈夫跟黑寡妇不管白天晚上,都粘在一起,自己家里的事不做 ,去黑寡妇家里啥事都干,他们闹到村委会,谁也无法调解,猴子妈在黑寡妇家捉奸在床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村里人似乎都见惯不怪了。茶余饭后,聚在樟树底下,开始风言风语,到后来谁都不管他家的事,因为谁也管不着,猴子爸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他妈提出来离婚,其实是吓唬猴子他爸,谁知他爸立马就答应了。所以后来,他们还是各散五方。只是丫丫的额头上的那一道疤痕,直到现在还有一个浅浅的印记。

黑寡妇也走了,她所有风花雪月的故事都装在那一间低矮的砖瓦房里,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她是不是还象以前那样漂亮?应该是老态龙钟,满脸褶皱,或许杵着一根拐棍,两鬓如霜,爬满双颊的皱纹层层叠叠。但也或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茶余饭后的记忆也将在岁月的长河里消失。

所有的故事都老了。经年过往,守不住的年少,握不住的时光,清幽幽的河水,顺着弯弯曲曲的河道一直往下淌,资江河畔流淌着的是经久不衰的岁月,它承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所有记忆中的往事。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它一并接纳并融入江水之中,伴着一个个黑色的漩涡一路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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