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世傑□洞穴里的博尔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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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勤的时光还真是殷勤,亿万年不舍昼夜,分分秒秒,总悄悄地在我们世俗的日子里建造迷宫。走出那样的迷宫需要时间,很长的时间,长到多年前的一件往事,让我至今想起仍感蹊跷疑惑:当我怀着一点儿闲适的不屑,一点儿平淡的好奇,缓缓走在那个名叫九乡的洞穴时,突然想到的却是万里之外的博尔赫斯,一个阿根廷作家——蹊跷,蹊跷得坚硬、突兀,引发出的是一阵思绪的雪崩,巨声轰响,雪雾纷飞。短暂的晕眩叫人恐惧而又迷醉。回想中,雾气般缓缓飘来的那个怪异念头,其实是陡然冒出来的,叫人猝不及防。我甚至怀疑那念头不是我自己的,倒是从那个洞穴里冒出来的,从某个看不见的暗角,带着洞穴里常有的远古气息,有点儿清凉,有点儿淡蓝,潮湿、滞重,却又恍惚,甚至飘逸。它一下子就涌进了我的脑袋我的身体,如同海水灌满一个玻璃瓶,呛得人不辨东西,既飘飘欲飞,又沉甸甸直往下坠。后来我曾一次次回想那个原始场景,试图重组其时蓦然到来的,所有可见或不可见的可能,还原那个早已成为明日黄花的彼时彼刻彼处彼地,力图从中捋出一点儿头绪,哪怕是一点儿蛛丝马迹,以确认那个念头并不是什么空穴来风似的幻觉,或是通常所说的脑子短路走神儿啊什么的,却难,甚至很难,一直没能成功。事隔多年,某一天,当我再次想起那件事时,好像稍微明白了一点,仿佛已看穿那个特警队一般从天而降的怪异念头,与那个洞穴之间存在的某种秘密联系,眼看就能解开那个秘密,但就连那一点点“明白”,也依然像那阵淡蓝的氤氲一般,忽隐忽现,来去无终,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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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不愿也不能遗忘,如同博尔赫斯在《玫瑰与弥尔顿》一诗中所说:

散落在时间尽头的

一代代玫瑰,我但愿这里面有一朵

能够免遭我们的遗忘

        说起来也真蹊跷:一次毫无目的的外出游玩,与博尔赫斯到底有什么相干?不知道。不是那种浪漫的出行,两个人一起,去没去过的地方,没有行李、背包,不带电脑、手机,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在最高的山顶,观最后的流星,听无韵的天籁,说说闲话,吃点零嘴,偶尔深情凝视,却永如初识,当日头越过山涧,再微笑着牵手离去,直到终老在陌生的路上。不是。博尔赫斯呢?当然不可能从遥远的拉丁美洲突然光临九乡——九乡离昆明虽只九十公里,可昆明离阿根廷何止千万公里?真的不知道。朋友相约的一次简陋如同孩子玩家家似的出游,目的地不幸或说有幸地,便选择了九乡。所谓九乡,当然不是九个乡,而只是个地名,如果真是九个乡,或第九乡,那倒无趣了。中国传统,“九”为至尊。如此,那个地名便稍稍有了点诗意,何况那诗意里还藏着一个洞穴。对于洞穴,人类应该不会陌生,我也并不陌生:我们的祖先,最早最早的祖先,祖先的祖先,据说都是从洞穴走来。于是走在滇中那个其时还不甚著名的溶洞里,我满脑子都是博尔赫斯的小说和诗歌,倒怎么都有点儿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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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次在九乡我没玩好。不是那里不好玩,开头的不屑,走着走着,便因它的奇异变成了惊讶。类似的洞穴不是没去过,从我家乡,长江三峡口的三游洞,到南方的一个著名洞穴,都去过。但洞穴跟洞穴终归不一样。自视与检点就从那时开始。或许是想起了家乡?有时你会突然发觉,人与家乡间存有一种神秘的勾连。家乡那个三游洞其实不大,但位居长江三峡那道唐诗宋词长廊的尽头,却因前有白居易、白行简、元稹,后有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先后光临,而闻名遐迩。六个诗人的诗意抵达,在那里饮酒夜宿题诗,一个小小洞穴便成了风景。那样的风景是自然的,更是诗歌的。诗词虽已失传,明代补刻的白居易的《三游洞序》至今悬于洞壁:“斯境胜绝,天地间其有几乎?”三游洞即由此得名。幼时,从家乡小城去三游洞玩,得沿长江左岸徒步走将近两个钟头,先到下牢溪口,沿着与潺潺溪流相反的方向,再走进去不远便到。那时的三游洞还高悬半山,我们总是先爬上去转上一圈就出来,下山,回到溪流边。无知少年对诗歌什么的其实没多少兴趣,真吸引我们、真好玩的是那条溪流。溪流中的几块巨石是我们的天然跳台,可供人纵身跃起,在几秒钟的凌空翱翔后,一头扎进溪流中的深潭,顿时水花飞溅,水声喧哗,人落水底,直到手触浑圆卵石。从清澈见底的溪流中探出头来,半山上的三游洞总是像只眼睛那样盯着我们光溜溜的身子。一时间,惟听峡谷里溪流潺潺,满身水落嘀嗒,而绝壁上的无名野花,转眼就飘落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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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湖北宜昌長江邊的三遊洞



        或者,是忆起了另一次令人不爽的洞穴之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曾稀里糊涂地走进过南方一个大名鼎鼎的山洞。如今已很难想象,在那个禁锢得密不透风、暗黑得如同午夜的年代,怎么还会跑去钻那个山洞——难道嫌现世中的禁锢还不够苛严、日子还不够暗黑吗?结果可想而知,印象糟透了:光线幽暗,石道湿滑,步履维艰。那个洞穴当年的荒凉与简陋,如同那个年代,我至今记忆犹新。其时,整个民族的思维已趋于弱智,游人大声喊叫或窃窃私语的,无非这像什么那像什么,龙、凤、牛、马、猴……仿佛那是个动物园。以致后来许多年,我对洞穴、洞窟一直偏执到心怀敌意——人类到底有什么必要,去钻那些个山洞,特别是那些被人为炒作得喧哗不已的山洞呢?

        可九乡既不是温馨的三游洞,也不是南方那个烦人的洞穴。整日的逗留,结论竟是我觉得我没玩好。不屑从那时开始,变成了沉思与探究。

        说我没玩好,是说尽管我看到了那个洞穴中的一切,却并没真正投入到那片奇异的地下山水之中,而洞穴中万千超乎想象的奇异景观,却让我一时想入非非。那些如山岚般氤氲升起的,芜杂纷纭的思绪,刹那间弄得我几乎不知所措,以致我立马启动笨拙的思索,总想找到一个依据、一个理念,以支撑我晃荡不已的心绪,结果我满脑子回荡着的,都是跟那片山水那个洞穴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博尔赫斯。以致多年后我一直在想,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洞穴,不可能与博尔赫斯有什么瓜葛。有时,我会悄悄捡拾起那些零碎的记忆,仔细回想我在九乡走过的每个地方每个景点,甚至每道石阶每挂钟乳,细细地搜索九乡溶洞留给我的点滴印象,像孩子玩拼图游戏那样,极力让它们还原成一个宏大意象,结果仍有些不妙,是的,我没找到原因。我不明白我到底为什么会在那时,在那个名叫九乡的洞穴里,想起遥远得如在天边,不,如今已遥远到生死两隔的博尔赫斯。

        直到很久以后,直到此刻,我才稍稍明白了一点个中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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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地面城市建筑群甚至摩天大楼相比,九乡的洞穴不惟都在地底深处,且往往路途遥远,藏于崇山,埋于峡谷,云雾袅袅,山林遮蔽,难为人见。那是时光经由亿万年的经营打造,成就出的低调的华丽。徜徉其间,但见奇峰叠峦,听闻流水声声,所感所悟,正是时光的伟大。九乡周遭大面积的碳酸盐岩地层,大约形成在六亿年前的震旦纪。麦田河两岸,在不同海拔高度多层分布的数百个溶洞,让九乡成为庞大神奇的“溶洞之乡”。时光,在雌雄瀑上奔涌,在钟乳石上滴落,在石笋上堆积,在百亩“神田”里沉积,亦在荫翠峡里徜徉,在一线天间悬挂……而洞分四层,连环叠套,上下左右,愈行愈深,仍路如蛛网,恍然如在迷宫,弄不好就会迷失于那片深邃诱人的暗黑的晶莹。而时光与迷宫,正是博尔赫斯倾其一生不为之改的写作主题。他迷恋的,他潜心研究的,恰是诸如时间、迷宫这样的词语,如略萨所说:“他不是为后代,也不是为上帝写作,因为他对上帝的文学喜好一无所知。他殚精竭虑、一动不动、秘密地在时间的范畴里营造无形的迷宫。”而这样的宣言,无异于一个真正的洞穴的宣言。

      后来我才想到,以为洞穴空空如也,是怎样巨大的错误。就像我在九乡那个洞穴中看到的一样,它以其琳琅满目,千姿百态,记录着时光的流逝以及世界的秘密。我们在人世间看不到的一切,洞穴中都有记录。那也正是博尔赫斯的秉性。他之一生,除了个别时期,一直都在图书馆工作,当他已然大名鼎鼎时,也依然故我,安然亦虔诚地,做着图书馆里的一名普普通通的馆员。或许他那超越常人的巨大的头颅,天生就是用来装书的。据说他童年时,其父就在家里专辟出一间图书室,装满了世界名著,小小的博尔赫斯,其时便充任了一个小小的馆员。1937年他入市立图书馆,当上了真正的馆员。1955年,当他已获奖无数,蜚声世界时,方被任命为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人生的怪异就在,幸福总是来得太晚,那时,因遗传性眼疾,他的双目已完全失明……

        但恰如都在深处、在黑暗中的洞穴一样,一个真正的智者,无论睁眼或闭眼,世界都清晰地显现在他眼前。尽管他看到的世界是黑暗的,世界看他也多少有点儿模糊不清,但终于有一天,博尔赫斯的一个同事在一部大百科全书里,读到了“博尔赫斯”那个篇幅不小的条目,吃惊又兴冲冲地捧着书去对他说:“百科全书里有个人,不仅跟你同名同姓,而且出生年月也完全一致。”博尔赫斯只轻声应了一句:“是吗?”回头便继续忙着整理他该整理的书籍。恰如略萨所说,“他没有世俗的虚荣心,他对他的作品的永久性抱着真正怀疑的态度。对官方的承认是否应该感到满足,他的头脑很清醒。很可能他只对阅读、思考和写作感到快乐;其他一切是次要的。”那也正是洞穴的精神:低调,低调,还是低调。凭着暗河里千百万年的流淌与冲刷,凭着钟乳石上千百万次的滴落与接纳,洞穴惟一醉心的,是在暗中打造一个晶莹、奇幻的世界,“其他一切是次要的”,根本不为其所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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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我甚至疑心,博尔赫斯是否曾在某个时候,秘密地研究过如同九乡那样的某个洞穴,从此便对整个世界,包括死亡,了然于心?博尔赫斯没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死在家乡,知道自己癌病已到晚期,他拖着病体去了瑞士。他把他业已营造成功的那个巨大“洞穴”或说“迷宫”留给阿根廷,却去异地打造另外一个。在日内瓦一座没有围墙的公墓里,一块拱形石碑上写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份,却简陋到没用一字一句注明他的职业、身份或国籍,极像一个流浪汉清冷的归宿。比之智利诗人聂鲁达与其妻子玛蒂尔德那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双人床一般的大墓,博尔赫斯身后的打理,也过于低调了。而与聂鲁达花花绿绿的诗意人生相比,博氏的爱情与婚姻,则近乎一种纸上的修行——真是低调到底,如同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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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自然从来都是人类最好的导师。人世呢?“甜言蜜语虽然好听,事实却并非如此。”捷克圣女玛尔塔·库碧索娃在她母族和人生最艰难的时刻,曾这样歌唱。较之当今世界那些无知的花哨、苍白的喧哗和虚弱的炫酷,如洞穴那般“低调的华丽”,总在不为人知处。洞穴深谙此意。博尔赫斯深谙此意。上面的、洞穴以外的世界很光亮,有阳光,有风,有雨,还有歌声,洞穴里的一切却很慢,很寂寞,水滴石穿的故事,须以亿万年的时光去验证。但只要一直地滴,滴,滴,终究也可“穿石”。洞穴目睹了上面、外面的那些迅疾的生、迅疾的死,才恍然大悟。它以它宁静之姿的不屈,映照出了城市之花的恶俗;以它晶莹中的苦涩,注释着阳光下虚幻的甜蜜。它惟一的愿望,是遇见一个人,让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它也愿意与世界握手言和,但无论如何,原则与底线是重要的,妥协并非任何时候都可以进行。惟一可做的,是让自己松弛,从沉重中解脱,然后,然后依然默默地生长。无论处事做人,博尔赫斯都如此。他对那个图书馆同事的反应,正是一个优秀作家、优秀的人,所应有、所必需的。一个人人都争当明星的时代,功利而且可悲。作家和洞穴一样,或说洞穴和作家一样,都不是明星,他们对于意义的追寻永远都在沉默、寂静的文本里,而不是置于那些表面光鲜,实则肤浅的聚光灯下——那里往往是沉渣泛起、人欲横流的地方!

        或许,这才是我们该到洞穴里看看,读读洞穴那本大书的理由?思及此,一如再次走进了那个叫九乡的洞穴,和洞穴一样的博尔赫斯——我,以及我的心,至此亦稍可释然,甚至庆幸,正如博尔赫斯写道的:

在曾经有过的事物之间,命运

赋予我特权,让我第一次

道出这沉默的花朵

        不同只在,博尔赫斯说的是玫瑰,我说的是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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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已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之散文集《輕捋物華》。文中圖片皆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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