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魂

昏暗的灯光,绿色的翡翠,红色的玛瑙,各色的碧玺,各种玉石发出幽冷的光。而我就静静地躺在这众多的玉石之中,躺了不知有多久。窗户外面,车水马龙,天没有记忆中的那么蓝,树也没有记忆中那样翠绿挺拔,来来往往的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不知道要去往哪里,也许连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身边的玉石换了一批又一批,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之中深藏的灵魂和每个灵魂后面的故事,然后又看着他们忘记前生的记忆,迎接新的主人和生活。而我,因无法放弃前世执念,而被人们认为是无法护主的凶石,一直无法出售。

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我赖以生存的河流早已干涸,我被人们反复转手出售,换了很多个地方,见到不同的人,听到不同的声音。却再也没有听到过像白瓷那般干净温和的声音。就这样结束了吗?我在心底问自己。不,我拥有人人羡慕的永恒,玉体永恒,灵魂便不灭,而我却丢失了永恒的理由。从此,我拒绝人类任何强行的抹杀记忆的行为,他们称之为“消磁”,无论是消磁的碎石,还是强大的月光,都无法抹去我的记忆。我至今都还清楚的记得,当人们看到我把消磁的晶石震的粉碎时候的表情。从此之后,我便被丢弃在角落之中,无人问津。

“婷婷啊,怎么又没吃早饭啊,小心别让老板看到你在工作时间吃早餐啊,可了不得。”

倾听他们的谈话,已是我每日的乐趣。

“嗨,芹姐,早晨又起晚了,公车又没赶上。芹姐,要是我哪天有钱了,我买一桌子吃的,专门来店里吃,老板不高兴,我就拿百元大钞往他头上砸,然后扬长而去。哈哈。”

“大白天的做什么梦哪?你还是考虑一下怎么应付今天的顾客吧。”

话音刚落,门外进来一男一女,男的大腹便便,早已谢顶,腕上的手表镶嵌着几颗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身旁的妙龄女子衣着时尚,妆容精致,曼妙身材显露无疑。一言一语之间风情无限,一笑一颦之间犹胜花容。

“宝贝儿,喜欢什么选什么。”男人往柜台上一靠,指着橱窗下的玉石。

“美女,喜欢什么,可以给您拿出来看一下啊。”叫婷婷的店员放下手里的早饭,赶紧上前搭腔。

“嗯,唉,这些我都有了呢,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还是。”女子一脸失望的表情,转过头刚刚要走,眼光却停在了柜台最角落的地方。

“这个……这是什么?好灵秀的小鹿啊。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一道强烈的阳光划过我的视线,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阳光了。接着闻到一阵刺鼻的香味,十指蔻丹色彩潋滟,对面女子美艳如牡丹,美丽却苍白无一物。

“小姐,这可是上等的水玉,据说已有千年的历史呢。”

“是嘛,我还以为千年的都去博物馆了呢。”

“只不过,如果要买这块水玉的话,本店是不提供消磁服务的。”

“为什么?你们门口不还写着包消磁服务的吗?”

“这个……我……”店员急的说不出话。

“什么?”倚在柜台上的男人开口了,“怎么就不能消磁啊,让你们老板出来,告诉你们,我今天带的钱连你们这家店都买的起,你们就连这么个消磁都办不了吗?”

我看着对面的男女,时间过了千年,好像什么变了,又好似什么也没变。

青山葱翠,鸟兽徜徉,柜山山脚处潺潺流水,在西南处聚集成河,名为英水,阳光照在河面上,闪闪发光,水底白色玉石在清凉的河水中更显晶莹剔透,玉石旁边散布着深红色的丹砂,红白相间,更衬得碧绿的河水夺目的美丽。

河岸上,一位女子弯着身子光着脚丫,身着浅橘色长裙,春风吹过,裙摆飞扬,夹杂着及腰的乌黑发丝,腰间温润晶莹的水玉是一头小鹿的形状,神态憨厚可人。女子裸足立于水中,从河水中捞出丹砂,在河边的石头上开始画画,只是寥寥几笔,一头小鹿的样子变显现出来,正似腰间玉佩。

“姑娘这画,形虽不似却无比神似。”正当女子玩的正起劲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些许的调笑之意。

橘衣女子似乎没有听到身后男子与他说话,只顾着欣赏自己的小鹿。

“喂,我家公子与你说话,你聋了吗?”男子身边的小童不满,大吼道。

“哎,书同,怎么如此无礼?平时教你的礼节都忘了吗?”男子白衣独立,不怒自威。

“公子,你看她,不但不回答,连头都不回。简直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也许是我冒昧了。”

橘衣女子站起身来,终于开口,却始终背对着身后的两名陌生男子,“就是,我也没求你们家公子停下来看我的画啊,还是公子说的好,的确是冒昧得很。”虽是责怪的语气,可话说出来,却像是春风般拂人心房,眉目间风情无限,似春水般无限温柔。比目鱼跳出水面,溅起层层水花,融化了冬日寒冰,沉醉了春日。

“舞衣翩翩,如此伊人。敢问姑娘芳名?”

“公子是去柜山脚处冷庄的吧?”

“姑娘如何得知?”

“这一带的人又有谁不知,娶妻当如冷家女,这几天来来回回提亲的人已经快将这条河踏平了。适逢乱世,冷家势大权重,冷家小姐更是贤惠可人,天下子弟皆是向往。公子只需往前直走,住左拐便可看到一座木屋,里面自然会有人接应公子,不过公子若是继续在这里耽误时间,只恐怕天黑之后便无人接应了。”

“姑娘,此话差矣,男子立于世间,无论富贵还是贫贱,自应顶天立地,怎可得荫于妻,如此这般,怎能立足?”

橘衣女子眉眼微微上扬,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小女子陆舞依。不敢打扰公子上路。”

“在下顾留白,后会有期。”说完翩然而去。

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陆舞依眉头紧蹙,若有所思。

“小陆,这人有点意思啊?你怎么不给他算算,最后是不是他抱得冷家娘子归啊?”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男子便从旁边的树上跳出来,一下子躺在石头上,慵懒的面容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死猴子,躲在树上也不出来,家父早就警告我们,不可随便替他人预测未来之事,不像你们这些馋嘴的死猴子,几壶酒就被人套了话去,连人家几世前的祖宗都透露出来,真是差劲得很。”

“你说什么?”高大的男子从石头上跳起来,撸起袖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娇小的女子,高声嚷道,“那是他们人类太奸诈,太贪婪,只想偷窥天机,知道了以前,便想知道将来,他们恐惧未来,恐惧未知。”

“恐惧未来和未知?”陆舞依苦笑一声。“正因为未知才会有希望,才会有一切可能,总好过对未来了如指掌,却无法改变,最恐惧的不是未知,而是已知。”说完,便化成一只小鹿,奔向树林的方向。

“哎,这就走啊?我还给你摘了几个果子,留着给你吃哪?什么时候有空来找我啊!”高大的男子在后面手舞足蹈。

绕过溪水,穿过树林,一眼就能看到山脚下的小木屋,简朴却大方,顾留白与书同一起来到木屋门口,正要整理衣衫敲门,门却被里面的人打开,出来一个白净的小生,羞怯的问道陌生来人,“公子,可是来这冷庄见冷庄主?跟我走吧。”说完,便转身带路,一句话也不多说。

拐过山脚,密林深处,赫然出现一座豪华气派的宅子,与周围的山水极为不相称。附近的动物绝迹,冷清的没有生命。

府门一打开,豪华奢靡之气迎面扑来,顾留白正要问领路之人,怎会如此多人,却不想,领路的小童却早已不见踪影。

“顾贤侄来了怎么不进门啊?”只见一个身着紫衣的老者,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顾留白便作揖道,“正要进门拜见伯父,多年不见,冷伯父还是健壮如初啊,都没怎么变啊。”

“唉,老了,这将来迟早是年轻人的天下,一别多年,如雪还经常提起你,你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如雪妹妹可好?这些年了,肯定长成大姑娘了。”

“是啊,女大不中留,过会儿让她过来见见你叙叙旧。”

“爹,你又在说什么呢?”

话音刚落,迎面走来一个二十左右的姑娘,浅蓝色的衣衫在阳光下发着蓝白色的光晕,流苏随风摇摆,肌肤弹指可破,淡淡的眉眼微微下垂,不胜娇羞。顾留白却惊异的叫起来,这明明,就是刚刚引路的小童。

“如雪见过留白哥哥。如雪顽皮,刚刚不过开个玩笑,还请留白哥哥不要介意。”话还未完,红晕已上两颊。

“怎么会?如雪妹妹如此盛情,留白自是受宠若惊,怎么会见怪?”

“冷庄主,不好了,”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来,“刚刚有几头小鹿跑进庄园里偷吃的,被庄里的人打出去,结果惊到了来客,现在一片混乱。”

“真是混帐,这点事情都办不好!快领路!”

院中一片狼藉,吃的被扔的到处都是,摆饰也已摔到地上,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宾客,显然是被刚刚惊险的一幕吓到了。

“这是什么样子!快,把那些畜牲给我找出来,马上就办!”庄主吩咐一下,立马有人从各个方向开始搜索。

“冷伯父,不如我也到处找找,顺便可以熟悉一下庄里的情况。”

“这样也好,你自己到处走走,但是遇到可疑情况,千万别轻举妄动, 你初来此地,对周边的这些畜牲知道甚少,鲁莽行事,怕是要吃亏。”

“这个是自然。”

顾留白漫不经心地观察各处,心下却想到,这冷庄虽在这深山老林处,却有如此实力,表面上与世隔绝,实际上与各派势力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大荒中,若有如此势力相助,必使大业如虎添翼,难怪有如此多的人不惜跑到这与众隔绝的密林中。

这世上,凡是门庭若市之处,必有利聚集。凡是门市冷清处,必无利可图。正是,时不来谁来,时来谁不来。时势之事,不过如此。

正想到此处,忽然听到前面有小声说话的声音,顾留白便上前去,只看到花园一角,有两头小鹿正蜷缩着身子,旁边蹲着一个女子。

“你们两个,真是胡闹,说过不准乱跑,现在可好,害的我跑到这里救你们。”她温柔地抚摸着身边的小鹿,娇憨可人,只是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扯的不成样子,带着污渍,头发乱的像山外杂草从生的灌木,只有一双眼睛,如秋夜星子,明亮温暖,却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冷冽。

有意思,顾留白想,冷冽。

女子似乎听到了来人的动静,警觉地立身,无意间露出腰间玉佩,正是一块水玉,质地上乘,一头小鹿的样子。

顾留白失声笑出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风姿卓约的陆舞依姑娘,在下真是眼拙,有眼不识泰山。”

陆舞依本就恼怒,现在虎落平阳却遭到嘲讽。自是怒火中烧。

“哎,姑娘还是别乱动的好,你看,这外面都是追捕你们的人,你若一出声,把他们引来了,到时你养的鹿成了人家的盘中餐,而你嘛……”说完,开始上下打量她。

“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陆舞依冷冷抬头。

“纵使在姑娘眼里,我和他们没什么区别,不过在我眼里,姑娘与其他人还是不一样的。”

陆舞依狠狠瞪了顾留白一眼,脸烧得厉害,只是脸上抹的黑乎乎的,看不出来而已。

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陆舞依二话不说,抱着两只小鹿准备翻墙而过,顾留白见状,便上前一下摘下她腰间玉佩,“明日巳时,英水,自会归还。”

春雨绵绵,滋润着万物,草儿也抬走头在风中摇摆,仿佛接受着上天的恩赐。

树下有一对男女淋得浑身湿漉漉的,正在避雨。

“什么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陆舞依不满地说道。

“不会啊,我觉得今天天气不错啊。你看,依依,大茺万里河山,苍茫落日,云卷云舒,神兽肆意徜徉,百姓安居,四季交替,美不胜收。眼下风云四起,总有一天,我会将这一切尽收掌下。我就是这棵大树,到时,你可以坐在树下,避风避雨遮阳,依依,你可喜欢?”

对面女子头发上还挂着雨水,双眸中似乎流淌着一条欢快的河流。

杨柳依依,多美好的女子。

谁料对面女子却轻轻的摇了摇头。

“你……不喜欢?”顾留白问。

“我……不想做躲雨的人,我想,我想做它。”顾留白沿着依依的手指的方向,看到另一棵大树,与现在避雨的大树并肩而立,共沐阳光,同抵风雨。

“既然大荒这么美,我想和你并肩一起看看。”

“到永远。”顾留白将依依拥入怀中。

可是你连生命都不是永恒的。陆舞依心中难过地想。

雨中,一对男女相拥在树下,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幅永恒的画。

快乐的日子总是像指间的风,不知不觉溜走。

“依依,跟娘来一下。”刚刚要出门的陆舞依被逮个正着,便只好硬着眉头回头。

“娘,什么事啊?我刚要出去呢。什么事儿回来再说嘛。”

“依依啊,这几天你早出晚归的,都是和谁在一起啊?”

“没有,娘,还不是那只死猴子,杜鹤。”

“依依,你可还记得你爹走的时候和我们说过什么吗?自盘古开天,生物与人共处一个天地,后来人类学会了驾驭动物,为他们干活,后来,稍微有用的动物便会遭到捕杀,你口中的‘死猴子’,他的祖先便出自招摇山,因其天生有知道过去的本事,而且其肉美味,便遭到人类极力补杀,当时你爹修道多年,救济天下,当时王母便赋予我们一族预测未来的本领,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爹为一族之利考虑,所以不准我们任何一个人使用这种本领,保得我们几代平安。如今天下动荡,冷家庄召集天下英豪,想必是有所动作,第一步必是驯化神兽来壮大自身力量。”

“娘,我们鹿本来就是弱小一族,应该不会拖累到我们的。”

“糊涂,唇寒齿亡。最近你要看好你养的那几只小鹿,别到处跑惹出什么乱子。”

“小陆,你说,我们俩青梅竹马,你说你和那个什么,什么醋溜白?啊?”

对面的陆舞依不禁笑了出来。

“是顾留白。”

“在我看来,都一样,都一样。咦?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只听微风中,隐隐传来神兽嘶吼的声音,在风中听来一片杂乱。

“是冷庄那边的声音,我们去看看。”陆舞依眉头一皱。

冷庄内,酒香飘散,一片狼藉。富家子弟喝的酩酊大醉,美人在怀,被抢的民女蜷缩在墙角,香风阵阵。就在这奢靡之气中,被捕的神兽无力地看着这群在它们面前寻欢作乐的人,眼神中充满愤恨和不甘。

“小陆,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怎么?死猴子,肚子里的馋虫又蠢蠢欲动了啊!”

“不,我只闻到了腐朽的味道。”

“腐朽的东西若不根除,必会蔓延。”

陆舞依手中已然多出一柄剑,光华流转,剑身发出淡淡的红色,“红颜不过弹指间,世上惟有正义永恒,家父临走时,将此剑赠予我曾这么对我说。这把红颜剑并非女子闺阁之物,而是为正义而生。今日总算派上用场了。”

“小陆,你可是修道之人,杀生可是要下地狱的。”

“听说地狱并不像人们说的那般恐怖,而是美的令人心醉,更有凄美的曼陀罗勾人魂魄,怎么,敢不敢去看看?”

“哈哈,”男子仰头大笑,“小陆,能与你并肩一战,今生无憾。”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纸醉金迷的富家子弟还未从温柔富贵乡中醒来,剑光闪过,已经丧命。眨眼间,温柔乡变成了修罗场般可怖。

血红花雨之中,橘色女子怒目圆睁,漂亮的剑花从她手中撒出,仿佛九天玄女降临人间,黑衣男子豪气万丈,血溅三丈,他却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仿佛这是人间至圣的使命。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只是低沉的一声怒吼,在陆舞依听来却如晴天惊雷。

面对追捕,她未曾如此害怕面对,面对杀戮,她也可以坦然面对,而现在,她只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身上的斑斑血迹提醒着她,她正是这场杀戮的发起者。她默默地抬起头。

顾留白带领着一队人马将他们堵在庄门口,他身边站着一位女子,干净地如同冬日白雪,蓝色长裙坠地,发出温柔的光。

冷如雪。却不是冰山上的雪,而是冬日阳光下的雪,让人觉得温暖,可惜姓了冷。陆舞依心里想。

看着身上的血迹,陆舞依忽然觉得卑微。

“你到底在干什么?”顾留白走到陆舞依身边,看着她,眼中烧起怒火。

“强抢民女,滥杀神兽,搜刮民财,该死。这般腐朽的东西,留他何用,只会是破旧立新道路上的阻碍!这么杀了他们,也算是便宜了他们。”

“依依,这天下的正邪善恶,岂是只能用道德标准来衡量的?若说他们在欺负弱小,那你刚才又在干什么?”

陆舞依看着眼前的男人,仿佛从未认识过。

“顾留白,你早就知道了对吗?他们的恶行,你早就知道,而正是你,纵容他们这么做的,对不对?”

“纵容?这些富家子弟个个背后都有强大的势力,你不会天真的以为正义真的可以战胜邪恶吧,这个世道,只会是邪恶发展到腐朽,再让正义来战胜,难道你真的要让我独善其身,以一人之力对抗这些强大的势力吗?要说纵容,是我太纵容你了!”

“顾留白!你说你要重建大荒,从此没有杀戮,都是骗我的!若你今日与这残破旧势力分裂,我陆舞依哪怕是拼了这条命,也定会保你!如若你已改当时初衷,尽可将我拿下,这些人全是我杀的。”

“不,依依,我当时初衷并未改变,这大荒迟早都会拿下与你分享,今日之事,你和我回去,我自当有办法解决,依依,听话,和我回去。”顾留白紧紧抓着陆舞依的衣角,仿佛紧紧抓着要从手中流走的珍宝。

“小陆,和他回去。”一直一言不发的杜鹤此时忽然开口。

一场杀戮引起冷庄内各势力的不满。

那一日,顾留白在陆舞依耳边苦苦哀求,她不是不感动。

他告诉她,这世上并无泾渭分明的善恶是非。

可在她看来,以大欺小,仗势欺人,便是为恶。

可是,那日,她却妥协,不是为自己今后的前途,只为腹中孩儿。

那日一战,已耗费她多数修为。她能感受到那个小生命现在的软弱。她目前可以做的便是安心养身体。

“陆姑娘。”如黄莺般清脆婉转。

“冷姑娘。”陆舞依微笑,她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对这个姑娘,她实在没有办法对她有什么好印象。

“冷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吗?”

“陆姑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那日血洗冷庄,各路势力现在都吵着要讨回人命,留白他当日既然答应你解决这件事,便一定会为你做好。只是姑娘需明白,这件事一定要有人出头顶下来的。而这个人是谁,姑娘又怎会想不到?”

陆舞依愣了一愣,夺门而出。

死猴子!她早就应该想到的。此事他是定拖不了干系,留白为了给众人一个交代,定会将他交出去。

冷庄外密林。

一群人将杜鹤围在中间,而此时他已毫无还手之力。

突然间,一道浅红色的光从天而降。

“依依,回去!这件事你不许管!”

陆舞依将剑收起,她什么都没有说。她想,留白有意保她,已是他极限,他做的已经够多。她始终无法做他身边的大树,并肩作战,因为他们看到的并不是一个世界,她甚至没有机会躲在他的羽翼中躲避风雨。既然如此,他们只能在各自的世界中做一棵树,终生遥遥相望。

陆舞依素指一挥,划出一道光圈,将她与杜鹤护在其中,却也将她与顾留白隔在两个世界。她就坐在光圈中,一动不动,望着顾留白,似乎要让他的样子刻在脑海之中。

风吹动树叶,两人均默然,一眼万年。

“小陆,你何苦如此?你本就有预测未来的本事,就该知道今日我大限已到,你又何至违背天命?”杜鹤身受重伤,说话都已经吃力。

“天命?可我宁愿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我从小就以这种本领为荣,觉得我们一族可以窥得天机,便可事事无忧虑。后来爹爹禁止我们使用这种本领,也并未教我们太多,可是有一次我偷偷着用爹的法器来算的我的未来,我看到留白,看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就寂静永恒地躺在那里,可当时爹进来了,我便不敢再看,我害怕那就是我的将来,虽然以后我有好多机会可以再去证实那是不是我,可是我竟然没有勇气再去看。所以第一次遇到留白的时候,我坚持不肯回头见他,我想如果一切不会开始,便无所谓结束。可是,后来,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可是我没有后悔过。当日与留白没有,今日为你坐在这里,也没有。即使这是天命,我也愿意反抗一试。”

“不,小陆,不要执著,你只要答应我,从今天开始,救济世人,他日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你相信我,你……你今日救不了我。”

浅红色的光晕越来越微弱,一阵风吹过,橘色衣裙随风飘起,衣襟后摆处开出一朵血染的曼陀罗花,宣告着一个小生命的逝去。

“留白,今年春天怎么这么冷啊?”陆舞依小声嘟囔。接着眼前一片黑。

“姑姑,又来一个病人。”

“怎么回事,采薇?”

“被人刺伤,此人是张府公子张天成,与冷府一向交好,经常在外面惹是生非,欺负百姓,我看一定是什么仗义之士,看不下去了,真是活该。”

“采薇,医者仁心,不得胡说,这世上的善恶是非并非仅以道德标准来衡量的。”

“噢。”

“采薇,找人把他扶到对街的医馆去医治。”

“可……可是,我们就可以给他治啊。姑姑你刚刚还说医者仁心……”

“那是多年前,一位故人告诉我的,只是至今,我还没有说服我自己。”

二十年的时光悠然而去。

这家医馆开了足足有二十年了。这家医馆刚刚开张的那天,冷清的很,因为那天是冷庄冷如雪与顾留白大婚的日子,所有人都去捧场。也是在那天,她领养了采薇,一个被遗弃的孤儿。

二十年,久的足以抹平任何痕迹。坊间流传,与其他富家子弟的三妻四妾不同,顾留白与冷如雪二人相濡以沫,恩爱有加,是一对羡煞旁人的夫妻,一时间传为佳话。

阳光照进医馆,削瘦的女子一身青衣,宛如雨后青竹。她面带微笑,手中紧握着一块小鹿形状的玉佩。“这才是我爱的男人,永远不会在女子的温柔乡中虚度此生。”

你有没有思念过一个人?记忆如藤蔓,如锁链一般深入骨髓,轻轻一碰,天翻地覆。思念如同一片无边的汪洋,用尽了任何办法,也无法走出,而任由它肆意将你淹没。走不出这片汪洋的人啊,你是无法走出还是不愿走出?

“姑姑,外面有人说顾夫人病重,一定要您走一趟。”采薇进来说道。

“噢?为什么一定是我?”

“自然是你了,姑姑,这些年有谁不知道您医术高明,悬壶济世,当然要找姑姑你了。”

“采薇,跟我一起去吧。还有,如果我治好了冷如雪,记得,把这块玉放入英水之中。不要问我为什么,照做就是了。”陆舞依将小鹿形状的水玉放入采薇手中。

“知道了,姑姑。”

陆舞依与采薇拐进一个安静的院落,一片黄色的太阳花让人眼前一亮。

“好漂亮……”采薇不由惊叹。

“采薇,你在这儿等我。”说完,陆舞依便进了屋子里。

屋内一股药香,床上的女子看到来人,便挣扎着起床。

“陆姑娘,是你?快来坐。他们都说城外有一个陆神医,我却从来不知道原来是你。”

“谈不上神医,略懂医理而已。来,顾夫人,我为你把脉吧。”

“不用了,撑了这么多年了,也该到时候了。”

陆舞依依旧拿过她的手,结果却让她大吃一惊,冷如雪的身体中蕴藏着几百种毒,相互制约,可以说,她现在身体里流的血都是毒血。那么,这么多年,她就是忍受着这样的痛过来的吗?

似乎看出陆舞依心中的疑问,冷如雪笑着打趣说,“你看,顾夫人不是这么好当的,你是不是现在正在庆幸啊?这些年,留白的势力越来越大,而且有将爹取而代之的趋势,直接威胁到爹的地位,爹爹野心极大,而留白也不肯屈居人下,为了遏制留白,我就是爹唯一的筹码。如果留白不顾我而与爹翻脸,必会不得人心,便会功亏一篑,哥哥擅长用毒,我长期服用他们的毒,留白为了解药,这些年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他们是你的亲人。”

“身家利益面前,他们怎么会贪恋一条人命?当日你有勇气拿起剑将这所有的肮脏和腐朽清除,可我不可以,我和这肮脏是紧紧连在一起的,我就是从这些肮脏中衍生出来的。”

陆舞依抬起头,看着这个柔弱的女子,眼中透露着坚强的光芒。

这世上有一种美,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逝去,而是随着时间的流淌更加耀耀生辉,勇敢,坚强,不卑不亢。输给这种女子,陆舞依忽然觉得释然。

“我夫人怎么样了?”还是那般温润的声音,却夹杂着无比的焦急。

陆舞依慢慢回头,却看到顾留白僵住的脸。

“留白,今年的春天怎么这么冷啊?”他仍然记得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而他所有的记忆也在那一年春天戛然而止。眼前的女子提醒着他,尽管他手握大权,金银满屋,天下敬仰,在天下人眼中如同神祗一般,而他仍然与普通人一样,会在夜晚心痛的无法入睡。

“留白,你随我出来。”陆舞依淡然一笑,仿佛没有看到顾留白的表情。

院内,两棵大树并排而立。

“依依,这是我在大婚那年种下的。我们做不到的,就让他们为我们做吧。”

“留白,你看那片太阳花,多好看。”

“是啊,当初如雪非要在这院中种上这么多的太阳花,我拗不过她,只好依了她。”

“留白,听我一句,起兵,杀了冷家父子。如雪的性命我自会救她。”

“依依,你……”

“你可知这片太阳花的意义,它又叫扶郎花。”

“扶郎花……”顾留白若有所思。

“依依,你可有把握?”

“若你可打胜仗回来,我便会还你一个完好的妻子。”

“你可会等我?”

“不会,已有人等你。”

冷如雪身上的血液已全部被毒浸染,若想救她,必要换去她全身的血液。这对于陆舞依来说,再简单不过。就让她的血液融入冷如雪的躯体之中,魂魄归入水玉长眠于英水之中。这便是她的解救之法,是的,她永远不会等他,可却会永远陪着他。

“请容许我的这一点私心吧。”陆舞依心想。

我并不知道留白最后是否得胜归来,也不知道如雪最后是否等得到他。这已是他们的事。在我的魂魄归入英水之后的日子里,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千百年中,我在英水之中长眠,陪在我身边的只有一只贪吃的猴子。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他却每天都会来陪我。

直到有一天,河水干涸,我被人们挖走。

千年过去,什么都不是当初的样子了。

耳边还回响着人们的争吵声。

“算了,算了,不要和他们吵了,赶紧买下来,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消磁就行了。”妖艳的女子语气中透露出些许的不耐。

“唉,对对,宝贝儿,你说的对,你带上这个一定最好看。”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温暖的阳光照进来,我纵身一跃,伴随着所有人的惊叫,玉体粉碎。

依稀之中,我仿佛看到英水旁,橘色女子长发飘扬,背后男子一袭白衣沾染着尘世沉浮,比目鱼跃出水面。如果,那一刻,我勇敢地回头,会不会是这世间最美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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