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尽随烟去,来年依旧春风

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我不是故事的亲历者,我只是个讲故事的人。

  这里是20世纪90年代中原腹地一个落后的小村庄,一条坑坑洼洼的砂浆路是这个闭塞的村庄与外界唯一的联系。这里民风有别样的淳朴,忙时下地干活,闲时八卦赌博,出门牛皮天吹破,喝酒回家打老婆。

  别样的传统,别样的宁静致远,风平浪静,仿佛这个世界所遵循的法则便是如此,从没有人质疑这份传统,也从没有人选择逃离。

  阿霞不是这个村庄的人,准确来说,阿霞来到这里不过三个月而已。三个月前,红衣红袜红布鞋的阿霞嫁给了这家的三儿子。说起这家的名号绝对是响当当的,公爹是小学校长,吃的是商品粮,拿的是国家的工资,更是乡旮旯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阿霞嫁进这样的家当真惹来不少人的艳羡,但是爹却总是唉声叹气,娘甚至好几次背着她抹眼泪。

  阿霞不是不知道爹娘在担心什么,无非就是她的病罢了,阿霞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刚生下来的时候嘴唇就紫的发黑,听娘说她只要哭的声音大些就会直接晕过去,跟死了一模一样,能长这么大当真是不易。这些年,爹跟娘一直小心谨慎地照顾着,从不让碰家里的活,凡事能依的都依着来,因为这些,家里的弟弟妹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阿霞就这样倔强地成长着,明明是贫穷的家,却也让她体会到那个年代的娇生惯养。

  说来也觉得奇怪,不知爹娘这些年是怎么跟外面隐瞒她的病的,愣是没人知道,她都嫁过来了,发现丈夫家里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不过回过头来想一下,这家要是知道她有心脏病,怎么可能会把她娶进门,估计早闹到家里要罢亲了。

青翠的麦子渐渐舒展着身姿越拔越高,扬花,吐穗,等待着蜕变成金黄,阿霞坐在院内的白杨树下,贪婪地嗅着风中飘来的麦苗的清香,忍不住细细回想,过门这几个月也没发生什么,丈夫长得一般,个头不高,还有点胖,自己对他一直淡淡的不是很热情,他也没有表现得过分亲近,其实自己也不是想冷落他,实在是自己性格本就如此。不过,好在一切仿佛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换了个生活的地方罢了。

  但是阿霞明白了一点,就是不能相信媒人的话,两头哄着,说的天花乱坠都是放屁。公爹确实是个校长,是个文化人,可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婆婆还是个好吃懒做啥都不干的,只要一有活干不是腰疼就是头疼,晌午西了连个饭都不做,家里的鸡都饿得乱窜,人家还能悠哉悠哉地坐在板凳上说要眯一会儿。关键懒就懒吧,说话还是个不带脑子的,整天说着自己的那一本经,吹着自己当年如何漂亮如何能干。阿霞心里总忍不住揶揄:这可真没看不出来,有你这样的娘真是这个家的不幸。

  阿霞本来以为婆家仨儿子一闺女应该过得也不差,嫁过来才发现这个家其实就挂个名,都这时候了家里还吃着黑面馍,大哥大嫂结了婚分出去三间青砖瓦房,自己比他们还强些,给了四间红砖的房子,老二是个不正干的人渣,不过小姑子人还挺不错,长得花一样漂亮,人也挺和善好相处。阿霞本来以为小姑子家里最小的了,可是庄上都传着说自己那婆婆几年前又怀孕生了个儿子,本来是想打掉的,可是月份大了不能做手术就生下来了,可是公公怕把自己的饭碗子打翻了,就把孩子送走了。听了这桩秘辛之后,阿霞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亲娘啊,真的对这个家更刮目相看了。

  这几天一直闷得厉害,终于,昨天晚上狠狠地下了一夜大雨,早上起来,天朗气清,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昨夜的雨洗刷的明净了几分。有时候人也一样,会被时间褪去外衣,把苦苦隐藏的那些不为人知通通暴露在他人眼前。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一家人之间,有些事怎么可能瞒得住呢,这几天阿霞感冒总不见好,丈夫就给请了个先生(医生),那先生拿着听诊器听了一会儿就听出来阿霞的心脏病了,当时就问了她现在吃的什么药,最近有没有犯病,阿霞弱弱地回答着,不敢抬头看丈夫的脸色。不一会儿,先生交代清楚,丈夫紧跟着把人送了出去,但是丈夫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去了东边公婆那里。

  没多大会儿,公婆就耷拉着脸走进堂屋里坐下了。气氛有点紧张,婆婆一脸嫌恶的表情比吃了屎还难看,公公虽没有那么过分,但总不是什么开心的脸色。阿霞只见公婆,不见丈夫,便有些纳闷,他去哪了?但转念一想登时明白了,肯定去娘家找她爹娘去了,自己呀,且等着吧。

  果然,阿霞沉默了一顿饭的功夫就看见爹娘急匆匆地跟在丈夫身后来了。见她爹娘来了,公公清清嗓子开口了,一堆废话无非就是让爹娘把她接回去,这媳妇他们不要了。但是爹跟娘也是有备而来,一听要退亲,娘当时就骂开了:“过了门了说不要就不要,想得美!我这闺女就是死也要死在你们家里!”一番争吵,最后也没商量个结果出来,不过最后爹娘还是回去了,她依然还在婆家住着,只是没几天她那丈夫就不见踪影了。

  过了几天才知道公婆把丈夫送到老二那里去了,想让丈夫再找个外地的媳妇,让她在家无人管,无人问,自生自灭吧!

只可惜公公这个老狐狸千算万算算漏了一点,阿霞有了,怀孕了。

  阿霞最初察觉自己可能怀孕时,心里还存留一丝侥幸,想着自己与丈夫也没同房过几次,不至于这么快就怀上吧。可眼瞧着每个月该来的总不来,阿霞心里直打鼓,只得偷偷去镇上做了个检查。

  看到报告单上的内容,阿霞并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相反,席卷心头的是满满的担忧,别的不说,就婆家对自己不管不问的态度,将来怎么可能会疼爱自己的孩子,公婆成日里撺掇丈夫抛弃自己,若丈夫肯怜惜自己就算了,可偏偏对公婆唯命是从,一点主见都没有,自己又是个命不长的,一身的病,自己还能陪伴孩子到几时。

  路上的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却没有一个人能体会到阿霞心中的无助,细细的风轻扑在脸上,吹散了还未落下的泪,只是心中的泪又有谁能看见,只能沿着心头的裂隙一点一滴地渗进心底深处,随着自己的消失泯灭在随风的往事中……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凄凉的霜风一阵紧似一阵,红花凋零,翠叶枯落,一切美好的事物渐渐衰残,又是个格外清冷的秋啊,蚕食着一切碧绿的生机,满世界的枯黄,仿佛人也要被其吞没一样。

  阿霞怀孕的消息随着肚子的隆起渐渐传开了,住的近的邻居总免不了要道声喜,家里一时也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娘一听到阿霞怀孕的消息,立时就把手头的事都搁下来照顾闺女了,公婆抹不开情面也来看过两回,但只字不提丈夫如今在何处且何时回来的事。但是,农村最不缺吃饱了没事干爱打听事说闲话的人,总不见阿霞丈夫回来,村里都开始议论公婆是多么苛待儿媳妇,当年拿捏大儿媳妇不成,如今又来找小儿媳妇的不痛快,儿媳妇大着个肚子,儿子反倒没影了也不让回来,可真没见过这样的人。

  甚至把婆婆当年不孝顺公公姥娘(姥姥)姥爷的事都翻出来了。阿霞的公公其实不是这个村的,姥娘家没儿子,就把外孙子要过来继承香火了,是属于外甥住姥娘家的外姓人,以往就怕人说闲话,眼瞅着一天比一天说的更难听了,不得不让儿子回来。这回倒好,俩儿子都回来了,而且老二还带回来一个外地的姑娘,当然,这就是另一个悲惨的故事了。

  不管怎么说,丈夫是回来了,有些事阿霞心知肚明,也懒得问。回来后丈夫也没有闲着,一直伺候着阿霞养胎,日常看见阿霞有些忧虑也会安慰开解几句,倒也给了阿霞不一样的温暖。说实话,阿霞很期待自己的孩子,可是随着月份大了起来,更多的感受是力不从心,她现在连路都走不了,小腿肿的比大腿还粗,请先生的频率越来越高,阿霞斜倚在床头跟娘说她好难受,她快喘不过气了,真的不想撑下去了。可是娘像是没听到她的哭诉一般,让她再坚持一下,一定把孩子生了,看公婆这家子孬货还能说什么!把孩子生了,将来她就有依靠了,不然死了连个打幡(农村习俗,出殡时由长子长孙打幡引灵)的都没有啊!

  阿霞听了这些,再也不说难受了,只咬着牙在被子里默默流泪。孩子在阿霞的肚子里快到八个月的时候羊水破了,阿霞实在是撑不住,肚子一阵一阵的刺痛磨光了阿霞的力气,一次又一次的晕倒,一次又一次醒过来,阿霞用了一天的时间终于生下一个男孩。

阴沉了这么多天,天终于有了要放晴的瞬间,久违的温暖的阳光照进屋内,世界要再次被温暖起来了吗?

  忙活了一整天,看到孩子终于生下来,娘终于松了口气,可是产婆的一句话又把所有人的心提了起来:“这孩子咋不哭呀!咋一点反应都没有啊!”是呀,孩子怎么不哭呢?娘顾不上阿霞,冲到产婆怀里去看,孩子小的瘆人,一看就是早产,加上母体营养跟不上,所以比旁的孩子小的太多,而且小脸都快成酱紫色的了,最要命的是这孩子一声都不吭啊!

  那边的公公婆婆一看孩子这么个情况,嘴里骂骂咧咧扭头就走,还是大嫂先反应过来,让产婆拍两下屁股试试。那产婆照做了,可还是没有反应,眼看着要不行了,产婆心一横提着孩子的腿抖了一下,孩子被抖得一激灵像是被叫醒了一般,弱弱地哭了一嗓子,可也是这一抖,力气用过了,孩子的左腿被生生扯断了。原来孩子刚刚那不是一激灵哭出来的,而是腿被扯断疼的……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又忙去找接骨的先生,娘想着产婆也是好心,没有过分追责,只心疼地抱着孩子一下一下地抹眼泪。

  刚刚生产完的阿霞没有一丝力气,她仿佛陷入了一个不愿醒来的梦里,梦里白茫茫一片,只有无尽的阳光,阿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阿霞想着能永远在这里住着就好了,她真的不想回她来的那个地方了,那里只有潮湿的被褥,阴冷的空气,那里的人欺负她,就连最亲近的娘都在逼她,她真的好累,她好想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要醒过来了……

  梦终究是要醒的,老天爷没有遂了阿霞的心,她睡了一天一夜后醒了过来,儿子的腿也由接骨的先生接好包扎好了,只是看着有些奇怪。阿霞睡着的这两天娘着实累得不轻,又要看顾孩子,又要照顾她,期间婆婆拉着个不情不愿的脸来看过两回,娘受不了婆婆那种惺惺作态的嘴脸就给挡回去了,倒是大嫂跟小姑在这边帮衬了一下。 

  自从生产以后,阿霞的身体更不如从前了,月子地里床都下不了,娘挖空心思找来不少老母鸡排骨鲫鱼给她补着也没多大起色,人每天都懒懒的,只想睡着不想起来。她也曾想抱抱自己的孩子,可是胳膊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她见抱不动也就不再提抱一下孩子的事了。

  日子仿佛又要平静起来了,可生活总爱在你以为要回归平静时给你加一剂猛料。这天娘给孩子换包被(襁褓)的时候阿霞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儿子接好的腿跟另一条腿不一样,有点向上翘着,听阿霞一提,娘跟丈夫也赶忙仔细地去看,发现这腿长得不对,匆忙又把接腿的先生请来,先生摸了两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摇摇头说:“孩子太小,腿接歪了,而且现在骨头长上了,不好办了。”

  阿霞听完愣了一下,心口像被石头砸了一下似的: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了啊!这辈子生病整日里半死不活的就算了,可孩子是无辜的啊,现在腿被弄成这样,这以后要遭多少白眼收多少罪啊!自己这幅身子又能护他到几时!从未有过的压迫感让阿霞感觉天都要塌了一样,自己该怎么办?孩子该怎么办?都该怎么办啊?!

  窗外和煦的阳光驱走刺骨的寒冷,就连凛冽的北风也温柔了许多,只是温暖都是外在的,心中早已被一方沉默的冰窖所包围,不知何时才能融化,也许是下一瞬,也许是下一个永远。

  这几日丈夫进进出出十分忙碌,经过多方打听,丈夫一个县城的表舅,说县城有家骨科诊所是接骨的好手,更有祖传之秘方,赶紧把孩子带过去瞧瞧,兴许还能治。

  阿霞抹了抹红肿的眼睛,求助似的看向疲惫的娘,除了娘她实在想不到能让谁跟着一起去给孩子看病,丈夫所有的事都听公婆的,可是公婆又是那样冷漠的态度,怎么可能会为孩子着想,阿霞真的恨,恨自己不能起身,恨自己没能给孩子一个健康的身体,这样小就遭了这么多的罪,从生下到现在连自己的一口奶都没吃过,想想如何不心疼啊。可是谁又能帮她呢,只能是从小疼自己的娘了。娘领会到阿霞的心思,站起来捶捶弯得酸疼的背,跟阿霞说:“没事,娘带孩子去,你别着急,只要能治就行,你好好的,娘先回家把牛卖了,拿了钱咱就去找先生瞧。”

  三天后,娘带着卖牛的几千块钱,一手挎着包袱,一手抱着孩子去了县城,公婆说娘走了阿霞在家没人照顾,就把丈夫给留了下来。

  娘到了县城顾不得安顿就去了骨科诊所,那的医生从天明诊治到天黑也没商量个好的办法出来,都说孩子太小了,实在是不好拿捏,而且腿上的毛病关系到孩子的一辈子,真的不好下手,也不敢下手。娘听了医生的话,眼泪当时就出来了,忙抬起袖子去擦 ,可不知怎么了总是擦不完,控制不住地就哭出声来了,那骨科的老先生见娘哭的实在可怜,孩子又那样小,不免有些动容,就给娘又指了一条路。老先生告诉娘,县医院的骨科主任也是个看病的好手,让娘带着孩子再去瞧瞧吧,不过也别抱太大的希望,毕竟事实摆在眼前呢。

  来到县医院骨科主任的诊室,果然还是被医生往外推,无外乎说孩子太小了,这万一有个后遗症啥的谁能承担这个责任!想到转了这么大一圈都不给治,又想着阿霞这些年的苦,更是拼了一条命才生下这个孩子,如今被定性为残疾,娘有些接受不了了,娘在诊室里当时就给主任跪下,只求主任能可怜这孩子想想办法别让孩子落得个残疾啊!

  娘哭得声泪俱下,那主任也不是心冷的人,着人把娘扶起来,跟娘说:“我确实有个法子,只不过太疼太狠了,你要是能接受,那就试试吧!不过我不能保证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娘一听还有法子救,忙问怎么治,那主任叹口气说:“把孩子已经长好的骨头重新掰断,重新接!”娘感觉自己听错了,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弱弱问了一句:“什么?掰断?!重接?!”主任像下决心一样点了点头,说:“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孩子原来断的骨头已经长上了,你如果想他彻底康复只能这么做,当然你如果接受不了就算了,抱孩子回家吧。”

  听完这些,娘感觉自己脑子里很乱,她不知道该做怎样的决定,掰断,那得多疼啊,这么小的孩子非得要遭这个罪吗!可是不这样治,一辈子颠着变形的腿,孩子的一辈子不都完了吗!况且自个儿闺女也是朝不保夕……

  思来想去,娘狠了狠心,对主任说治,就那么治吧!娘把孩子交给医生就走了出去,在走廊的连椅上坐了下来,可是她的身子不住地颤抖,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地砸在抖个不停的手背上,像在手背上开出了一朵朵花来。娘只在走廊上听到孩子一声凄厉的哭声便没听到旁的声音了,时间像静止了一般,仿佛进去了时间的空洞,只有眼泪掉落的声音在回响,明明没过多久,却又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诊室的门吱地一声开了,娘一步接着一步走进去,看到孩子的腿又被重新包起来了,蹙起的眉头像在诉说自己的痛苦一般,抗议着命运的不公,小脸上还残存着没干的泪水,嘴巴紧紧绷着,娘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接过来,轻轻地,再轻一点,生怕把孩子弄醒了……

宝宝睡,宝宝乖,

宝宝不睡眼睁开。

卖馍的,咋不来,

叫俺宝宝饿得直打歪。

              ——————当地农村哄孩子民谣

  读到这里,不免有人要问一问,这个地方当真如此落后吗?生孩子不应该去医院吗?怎么可能还是找产婆接生呢?

  可交通的闭塞真的造就了这么个落后的地方,可能说落后太过于笼统,知识的匮乏所造成的愚昧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吧。就好像庄上有一老太太一直坚信自家压(ya,四声)水井里的水能治病,每当自己有个头疼脑热就去喝一碗井里刚压出来的水,小病喝一小碗,大病喝一大碗,每每疗效显著,引得众邻很是神往,都想尝它一尝。可说到底,不都是一样的水吗? 

娘带着孩子在医院住了十来天才回来,临走时医生还给拍了什么能看清楚骨头有没有错位的片子,再三确认以后才让娘回来的。回来后看到孩子的腿没有问题了,阿霞心里压着的大石头终于能放下了,连忙问娘到底咋治的,娘一想到把腿扯断重接的事,内心的酸楚登时涌上心头,实在不忍心告诉阿霞,只别过脸道:“没看出来医生咋治的,就在腿上捏捏敲敲就好了,还非叫(让)搁医院住几天,叫观察观察。”阿霞听到这也没细细深究,只当娘说的都是真的,苍白的脸上也出现了久违的笑容,现在孩子的腿瞧(治)好了,自己也能强撑着下床走走了,这日子终于要好起来了吧! 

  日子的确越过越有盼头了,自己身子不好有些事做不了,娘家的几个妹子就被娘轮流支配过来搭把手。公婆多少天不见一回,这当真遂了阿霞的心了,不来正好,眼不见心不烦。说来变化最大的应该是丈夫,自从有了孩子以后,丈夫对自己越来越贴心,整天忙着照顾孩子,还要伺候阿霞,时常抱着孩子跟阿霞说话,说这些年身边有趣的事,说着自己之前在外面的所见所闻,还说以后等孩子大点了,阿霞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就带阿霞跟孩子出去走走,还说……

  寒冬已过,春天终于来到了眼前啊!说真的,阿霞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搬张矮矮的方凳坐在院内的白杨树下,听柔和的春风吹动叶子的沙沙声,看檐下新住进的燕子忙碌的身影,一切变得那么平静和顺,而这恰恰是自己想要的,从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盼着眼前的岁月静好永远不要被打破。

  转眼间,三年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阿霞生活得很是安逸,儿子小安正是爱撒欢的年纪,整天妈妈这妈妈那地不停歇地闹腾,一会儿捉了个蚂蚱,一会儿又拎回来只癞蛤蟆,反正就是见风就长,停不下来的年纪。阿霞坐在坐在堂屋里给儿子织着毛衣,织针上下翻飞仿佛在织就岁月一半般,可是阿霞的心思根本没在这上面。

  几天前,丈夫从公婆那里聆听教诲回来,跟阿霞商量了一件事,说,这两年阿霞身子养得不错,犯病也少了,赶紧趁着年轻再要个孩子,谁家不是两三个,计划生育查得再严可敢去找恁的事!阿霞听丈夫的意思也是很想再生一个,只是没有直说,一家人都决定了,自己还能说什么呢。阿霞停下手里的活计,皱起眉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生就生吧,总不过搭进去一条命呗。

  话说这次怀孕确实顺利了一点,又一个春风拂面的季节里,阿霞生下了第二个儿子,仍然是早产,只不过因为这次怀孕没有上次辛苦,孩子生下来也比头一个大些,可阿霞还是搭进去大半条命的感觉。公公这次执意要给孩子取名字,阿霞认为公公肚子里墨水多就同意了,谁知道取了个什么强生,坚强地生,呵呵,当真是取了个好名字啊!

  强生生下来很健康也很乖,吃饱了就睡,不哭也不闹,有时候静静地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当真惹人怜爱。阿霞这次的月子坐了将近三个月才算缓口气过来,这时的强生已经被养得胖了许多,哪里都肉肉的,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这孩子还特别喜欢笑,只要有人逗一下就乐得不行,而且还特别喜欢阿霞抱,在阿霞怀里睁着大眼睛盯着妈妈看,仿佛在深深烙印母亲的样子一样。

  九月的秋风吹散了八月的闷热,当院子里刮起西风时,暗示着这个炎热的夏季终于结束了,只是院中的白杨也褪去了一身的绿色渐至枯黄,不过落便落了吧,来年总会长出新的嫩绿来。

  天气的突然变化让人有点捉摸不透,这两天更是一会热一会冷的,强生怕是着了凉,从昨天止不住地拉肚子,而且孩子又太小,药也喂不进去。阿霞今天让丈夫赶紧带孩子去乡里面的卫生院看看去,孩子生病是大事,可别耽误了。 

  丈夫把孩子带去医院,然而阿霞的心却越悬越高,自己不能跟着去,可心却早都飞到孩子身上去了,这会子该到了吧,不晓得医生咋说的呀,是不是打点滴了,孩子这么小,针能扎上吗……

  阿霞心里像敲锣打鼓一样,却只能眼瞅着外面的天从明到暗,从云霞万丈到更深露重,阿霞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现在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已经在治病了,没有消息就是敢生过了这两天就能平安回家了……

  乡村的夏夜总是充斥的刺耳的蝉鸣,可今夜的蝉安静地普通消失一般,就连漫天的星空也消失了,夜一重深过一重,黑暗与冰冷吞噬着阿霞的整个世界。可是,夜总是在循环着的,时间会带来黑暗的夜晚,当然也会送走它,远方的天际透出些许光来,黎明终于来了呀。

  就在东方的太阳缓缓升起的时候,阿霞听到了关于孩子的消息,村里的一个堂哥在卫生院上班,回来的时候在村里骂丈夫是个不长脑子的傻X,孩子都发烧了那蠢货竟然找了两个玻璃瓶子装了热水给孩子揣怀里,不越捂烧得越厉害吗?小孩太小,医院没有小针头,让他抱着孩子赶紧去县医院,这个憨货非不去,跑到别的镇医院去买小针头,折腾了一夜连个水都没吊上,只打针管个屁用啊……

    阿霞听别人来跟她传话,是越听越揪心,越听越不敢听下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这样下去孩子拖也拖坏了呀!阿霞越想越怕,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得去医院看看去,她得去,她得……阿霞喘气喘得越来越粗,心更是慌得厉害,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醒来时阿霞看到丈夫竟然在在家里,阿霞不免有些错愕,他怎么回来了?不好好给孩子看病去来家里做什么?阿霞心里这样想嘴里就这样问了,丈夫显得有些匆忙,只囫囵答到强生有些危重,让去县医院,他来家里找他爹(公公)拿点钱再去,阿霞还是有些不明白,家里不是有钱吗?找他要什么钱啊?还不赶紧拿了钱去给孩子看病!丈夫只含糊其辞,说什么爹那有钱,他找他要去,说着就匆匆出门了。阿霞实在不明白丈夫的意思,自己挣扎着想起来去看看,可没走两步就出了一身的虚汗,嘴唇乌青乌青地,那里出得了院门啊!

  阿霞就坐在堂屋的方凳上等着,把太阳从东边等到西边,把各家的烟囱等到又开始飘出袅袅炊烟,等着等着,娘家的两个妹子不知为什么就红着眼睛过来了,说这几天家里没人不放心,要接阿霞回娘家过两天,还说娘已经跟丈夫一起去医院给强生看病去了,等好了再把她送回来。妹子说的真真假假的,阿霞虽有些不解可还是跟着去了。

  到了娘家,一踏进院门阿霞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大家脸上都恹恹的,更让阿霞诧异的是娘竟坐在屋里,屋里光有些暗,走近一看,娘仿佛在抹眼泪似的。娘不是跟着去给孩子看病去了吗?咋在这呢?阿霞是越来越想不明白,总觉得有些事好像只有自己不知道,谁来跟自己说一声啊。

檐下的雨滴在长满青苔的砖头上,一滴接着一滴,一声紧似一声,润湿了砖头上的沟壑,又沿着这小小的沟壑流淌下去,一道一道如同泪痕一般,就连砖头在哭泣吗?可它为什么会哭呢?它明明是一块没有生命也没有心的普通的砖头,为什么它会哭呢?

该哭的人不应该是我吗?

我是谁?

我是阿霞啊!

我是小安和强生的妈妈,我们家小安今年虚岁五岁了,小强生才刚满四个月,我们家小安特别调皮,可是强生特别乖,特别喜欢我抱他,我一抱他他就不哭了,在我怀里睡得特别安静,他最乖了,我最疼他了……

  我每天都唱歌哄他睡觉,就是这,我每天就靠在床头上抱着他唱给他听:

  宝宝睡,宝宝乖,

  宝宝不睡眼睁开,

  卖馍的,咋不来,

  叫俺强生饿得直打歪。

  卖馍的,咋还不来,

  叫俺强生饿得直打歪…… 

  我唱着唱着他就不哭了,很快就睡着了,他好乖的,那么小可是一点都不闹人,我静静地看着他可怎么都看不够,我等着他一点一点地长大,我等着他喊我妈妈,我等着他背着小书包去上学,我等着他长得比高出我一头,我等着他…… 

  他真的好乖的,可他那么乖怎么就没了呢,他还那么小,还没叫过我妈妈呢,他才来我跟前四个月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倒是等等我,等等妈妈啊…… 

丈夫跟阿霞说完要去找公公拿钱给孩子看病之后确实满世界的在找公公在哪?问婆婆,婆婆说不知道。问她知不知道钱在哪?还是说不知道。丈夫问这个问那个问了半天总算问到公公的去处,原来是公公前不久刚当前村支部的书记,正式新官上任,最是干劲十足。

  正值农村挖沟打塘盛行,各家都会有人出工,可是人多了最容易杂乱,所以公公一大早就去了离家十几里地的地方监工去了。等丈夫匆匆忙忙找到公公,再跟公公回家拿了钱,又跑到乡里面的卫生院,一来一去,一去一来,到卫生院的时候都已经下午了,等什么都收拾好了,就说把孩子用被子包起来就可以抱着去县医院了,一摸,孩子要都没气儿了,身上都快凉透了。

  当然这些都是阿霞后来才知道的,她不知道丈夫当时看到强生已经死了之后有什么反应,她也不知道强生被耽搁那么久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强生最后在哪一方泥土下安眠。

  她只觉得这几天过得如同一场梦似的,梦中的她迷迷糊糊分不清谁是谁非,梦醒之后的她有些措手不及,她还没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小强生,她的孩子,她的骨中骨,肉中肉,就生生葬送在了小儿秋季腹泻上面。

  看到强生已然夭折,公公跟丈夫心中实在怵得慌,连把孩子抱回家的勇气都没有,只缩手现在一旁颤抖,娘在卫生院哭得拉都拉不起来,也是指望不上,最后还是族中的一个叔叔来了,把小强生蒙的严严实实抱着静静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丈夫跟公公之跟着他沉默了一路,可娘却破口大骂,一路骂公公婆婆真光棍(方言,这里是有本事的意思,取反义),别人家都不嫌小孩多,就他们家嫌小孩多,有了病不给瞧,就他们家嫌小孩多……哭一阵,骂一阵,到了家都没骂完。

强生并未被抱回家里,就在阿霞被两个妹子接回娘家的路上,强生一行人也在另一条路上前行着,丈夫跟着抱着强生的叔叔走了很久才走到自家东南方一块狭长的地里,这也是强生将要被埋葬的地方。

  小强生被那块深红绣着龙凤的包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因着这两天一直拉肚子,仔细瞅瞅的话还能看到被子上黄黄的印记,凑近了闻一下还有股臭烘烘的味道。可这些都不重要了,是香是臭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总归是埋在地下腐烂而已。

  阿霞是到了娘家以后才知道强生没了的,她有点记不得自己的感受了,是五雷轰顶?还是肝肠寸断?好像都有一些吧,只记得自己在娘的怀里哭得没了知觉,再醒来时丈夫坐在床沿上背对着自己,不知是内疚还是不敢面对自己,阿霞也只别过脸去,默默等待着眼泪从眼角滑落在枕头上。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如果一个人的心死了,这个人还算活着吗?如果还算活着,是活在绝望里吗?

捞(lao四声)啦啦,

捞到强生的干娘家,

干娘不给饭吃,

给个驴屎蛋吃,

驴屎蛋臭,

就蒜瓣,

蒜瓣辣,

捏着鼻子哭回家,

家里没有人,

哭到南老坟,

南老坟有个鬼,

抻手拉住你的腿。

南老坟,有个鬼,

哎,抻手拉住你的腿…                                         


                                --------哄孩子歌谣

佛曰:凡有所相皆是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自从强生夭折之后。阿霞便比往日更加缄默了,眼睛里没有任何光芒,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仿佛灵魂已被剥离出身体,仅剩下一具躯壳在这世间苟延残喘。只有偶尔小安来到面前,奶声奶气的喊声妈妈才能让阿霞展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

阿霞没有一日不在想着她的小强生,不过是一个小儿秋季腹泻,怎么就生生给耽误了呢,一定是自己没细心观察天气的突然变化,让强生着了凉,一定是自己。要不是自己,强生就不会拉肚子,就不会生病,更不会死的,都怪自己呀!

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好,眼睁睁的看着孩子就这样没了,自己是怎么当妈的呀?想着想着眼泪就会止不住的流,每每这时候娘总是轻抚着阿霞的后背,低声安抚,可即便是这样又怎能抚平心中撕裂的沟壑呢。自己遭逢伤心事时,尚有母亲的身边可以依偎,可那幼小的强生呢?他还那样小,却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泥土下面无人相伴,不过强生别急,妈妈很快就过来陪你……

熬过了满目萧瑟的深秋,接踵而来的便是森然的寒冬。阿霞总觉得今年的冬天比以往的都要冷上几分,想必是心中实在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温暖,已经凉透了吧。

阿霞在娘家住了三个月,丈夫接了数次都被爹娘挡了回去,只是再过不久便要过年了,再不让阿霞回去实在是说不过去了。其实让阿霞回家,娘实在是放不下心,阿霞走后心里更是像坠了个大石头一样,可眼下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儿等着自己去料理,实在是分身乏术,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两半,两头兼顾。

说实在的,也难怪娘会格外担心阿霞,且不说阿霞这一段时间精神越来越不济,有时整半天都昏昏沉沉的,就这几个月犯病的次数都大大增加了,颇有日渐沉重之态。

回到家中,阿霞仿佛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虽然在这里生活了数年,可有些人不在了,便不太一样了,她想要努力去找寻强生生活过的痕迹,可有些东西就在那里,却已是物是人非,没了,才知道什么叫没了。

阿霞仿佛又回到了第一年一个人住在这间房子的时候,屋子里冷得像冰窖一样,四周的窗户随已用塑料膜封得严严实实,却还是感到有阵阵冷风吹来,让她只想缩在被子里,陷入无尽的沉睡中。

阿霞回到家中的第三天,便毫无征兆地犯了一次病,本来吃饭吃得好好的,突然向后一仰倒在床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面色苍白,嘴唇乌紫,瞪大的双眼把儿子小安吓得大哭,一时间屋里乱作一团,丈夫匆忙拿出床头急救的药,都没看倒出来几片,就掰开阿霞的嘴放在舌下,丝毫没注意儿子的恐惧,就慌慌张张的跑到大哥大嫂那里,让大嫂赶紧去请个先生来,他得回去看着,人别就这么没了。

又是请先生,又是拿药挂吊水,众人忙活了一阵,才见到阿霞幽幽睁开眼来,算是缓过来了。醒来的阿霞心中并没有半分欣喜,庆幸自己又挺了过来,涌上心头的只有深深的无奈,为何还要救自己呀?刚才那样一下死了多好,为何还要自己受这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的罪?让自己死了多省事啊!

阿霞微微抬头,瞥见站在床尾的儿子小安一脸木然,眼中满是恐惧地看着自己,眼角还有未擦干的泪痕,显然是刚才吓着了。阿霞轻轻招招手,对着小安十分勉强地漏出一个微笑,哑着嗓子唤他到自己跟前来,可小安的腿像灌了铅似的,走起路来格外沉重,每走一步都要试探性的看一眼阿霞,哪里还有往日活泼的样子,短短几步路而已,竟还费了点时间才来到面前。

阿霞抬起手帮小安把眼泪擦干,又摸摸他的脸颊,轻轻安抚着,她也是实在不知该怎么跟孩子说,难道直接告诉他你快要成为一个没娘的孩子吗?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吗?阿霞把来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去,她只能再尽力撑着,多陪他些时间,让他对母亲的记忆再多几分吧。

窗外的雪化了,院里的白杨又吐出嫩绿的芽尖儿,一日比一日茂盛起来,鸟儿又开始在外面叽叽喳喳的,地里的麦子拔高、抽穗、扬花、灌浆,再到成熟,一片欣欣向荣、平安和乐的景象,只可惜有些景象阿霞注定无法再看下去了。

有时想把一个人的心脏比喻成一盏长明的油灯,从我们出生开始,这盏灯被生命之火点亮,而灯亮的时间就是我们活着的时间,有的人灯燃的久些,便活得久些。若人死了,这盏灯便灭了,可能是灯因意外打翻了,亦或是灯油耗尽不得不灭。阿霞的那盏灯又与常人有些不同,她的灯从出生伊始便止不住地漏油,如今的她要去了,却也是油尽灯枯,日薄西山了。

日前阿霞犯病请了回先生,依着先生的说法,阿霞难熬半个月,可这半个月里,阿霞竟每日能比以往多吃半碗饭,精神也好了许多,每天还能在床上逗弄小安些许时间,有时有人来看她,也有力气跟人聊会天,只是腿肿的厉害,实在下不了床,其实阿霞很想到院子里走走的,若有机会还想去丈夫之前说的地方走一走,自己一生都窝在这片土地上,去县城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真想站在辽阔的海边,站在高高的山顶上,听一回潮起潮落,看一遍旭日东升,真想去啊!只不过,唉,也只是想一想吧……

娘隔三差五便来住几天,有时还会带来个稀奇古怪的偏方让阿霞吃下去,近来好像都是刺猬肉,只不过阿霞内心其实是不信这些的,要是有用早都好了,只是不忍拂了娘的心意,只要拿来能多吃一口便多吃一口。说到娘不免会提到公婆,这二位也是格外能沉住气,阿霞回来都快半年了,二人一次也没来瞧过,只当阿霞不存在不作数一样,说真的,来不来又有什么要紧啊?一点感觉都没有,不来倒好,大家都省事儿,来了还得装着脸上的和气,又何必呢?

盛夏时节,天像裂了个口子一样,止不住地下着倾盆大雨,捂都捂不住,直下得沟沟塘塘往庄里倒灌也未见其有停歇的趋势。这天夜里,黑暗中是一雷接着一闪,瓢泼的雨砸在青黑色的瓦上,砰砰直响,吵得让人难以入睡。这几天大哥没在家,只大嫂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在家中已早早休息了,可今夜注定是个平静不了的夜晚。

大嫂睡梦中悠悠听见有人在门外喊她,风声夹杂着雨声,让人听得不是很真切,仔细一听才听出是阿霞丈夫的声音,喊着阿霞不行了,让快去找个先生来瞧瞧!大嫂不敢耽搁,匆匆起身抱起被吵醒的儿子,随便抓起把伞便跟着出了门,又仔细把门锁好,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若不是事情有些急,真不放心就这样把孩子放家里。大嫂把儿子往怀里抱得紧一些,免得被淋湿了,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水来到了阿霞家中,收了伞疾步来到阿霞床前,这时的阿霞已经陷入深深的昏迷当中了,要不是看着胸前还有微微的起伏,不然真的以为已经没气了。

大嫂只瞧了一眼,心里便猜想这回挺过去的可能是真不大了,可惜了呀还这么年轻!看了之后,忙转身抱起儿子,说了声先去找先生,让阿霞丈夫好好看着吧!阿霞丈夫见嫂子还要带着侄子去,便拦道,先把孩子搁这吧,大半夜还带个小孩走得慢!听到这大嫂心里却不乐意了,这人说没就没了,惊着孩子怎么办。只没接话,抱着孩子,打着伞,摸着黑出去了。

屋外风雷交加,漆黑的夜晚,紫色的闪电时不时映出一个撑伞的女人抱着孩子的轮廓,后面还跟着一个拎着皮包的人,几人在这如墨的村庄里匆匆前行,像与时间赛跑一般,只不过不是营救,而是挽留,挽留一个垂死的女人,一个孩子的年轻母亲,一个母亲的年轻女儿。

先生疾步走到阿霞床前,翻了翻眼白,只看到阿霞的眼神早已涣散了,摇了摇头,不言而喻,已是回天乏术,纵华佗在世也难以妙手回春了。

世界仿佛安静下来了,窗外的风雨更是难以打破屋内的这份静谧,渐渐地,屋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各自回去了,只剩下阿霞的丈夫和年幼的儿子坐在床边静静凝望着她,墙上的钟表一步一停数着时间,咔哒,咔哒,咔哒……渐渐地阿霞的表情凝固了,阿霞的时间终于静止了。

阿霞走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只是万丈红尘中一粒微小的尘埃,她的离去不会带给世界什么损失,能为他哭泣的只有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兄弟姐妹,还有她唯一的儿子,她的人生更不会被载入史册万世长存,关于她的记忆只会属于那个年代的那些人,她的父母兄妹,丈夫儿子,亲朋四邻。

哦对了,还有公公婆婆呢,若非对阿霞记忆深刻,回忆悠长,婆婆又怎会在阿霞的葬礼上当着自己姐姐的面想要一脖子吊死在房梁上随阿霞一同去了呢,又怎会在阿霞出殡时拿着滴水的毛巾扶着电线杆子一把一把地抹眼泪呢,又怎会跟阿霞公公晚上吓得睡不着觉,甚至都不敢在家里睡,最后让住在后庄上的丈夫的小叔每天晚上过来睡一大早回去,一直持续大半年呢!想来阿霞丈夫喊大嫂去找先生的时候公婆也听见了,毕竟房子都是紧挨着的,当真一次也没吵醒过?乡村的夜不是异常宁静连蟋蟀的声音都能听见吗?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阿霞死了,在她的幼子死后一年。

她死时,她的母亲不在她的身边,

她死时,她的儿子以为她只是如往常一样睡着了而已,

她死时,深深叹息这一世的苦痛,

她死时,深深挂念她未成年的孩子,

阿霞,已经死去了,

她死时,只是她的孩子还尚不明白她的离去。

阿霞,就这样含着泪去了,

众人为她脱下身上的旧褂子,

换上水红的新棉袄,

衬得她苍白的面庞有了几分颜色,

身上破旧的的确良裤子被扔在一旁,

取而代之的是这辈子都没穿过的牛仔裤,

只可惜她的身子已异常浮肿,

仅穿得下这件男式的裤子了。

在她的葬礼上,她的母亲哭到晕厥,

在她的葬礼上,她的弟弟拍着她的棺木呼唤着姐姐,

在她的葬礼上,她的妹妹们死死拽住她的衣袖不忍让她入棺,

烧完铺草,摔完老盆,

她的儿子披麻戴孝,打幡引灵,

鞭炮一响,黄土一盖,

她的儿子行完孝子礼,

阿霞的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了。

同着二十八年的人世生活,

同着数不尽的人生的苦痛,

同着一口漆黑的棺木和大红绣凤的棺罩,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抔纸钱的灰,

阿霞,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阿霞所不知道的,

她被埋进东面那一方矮矮的坟墓,

她并没有长眠在她的幼子身边,

日日来陪伴她的只有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日日坐在坟前痛哭,

她的母亲日出即来,日暮方归,

母亲趴在潮湿的泥土上,

像抱住阿霞一般,

声嘶力竭地呼唤她的名字,

可是没人答应,没人答应呀,

永远都不会有答应一声的。

母亲哭的累了,

母亲不再呼喊她的名字,

母亲在咒骂,

咒骂这几年阿霞的种种遭遇,

咒骂公公婆婆的恶毒,

咒骂这个世界的残忍。

母亲在痛斥,

痛斥老天爷的狠心让她们娘俩天人永隔,

痛斥老天爷的不公让自己没了年轻的闺女,

痛斥老天爷的瞎!

要要就要自己的命,

关阿霞什么事,

有本事要了她的命啊,

呸,老天爷就是不长眼,瞎!

可是依然没人回应,

回应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虫子在田间地头的喳喳声。

母亲坐了一天,

母亲坐了两天,

母亲坐了好多天。

母亲的眼哭得睁都睁不开,

泪都快流干了,

嗓子哑的说不出话来,

可母亲就在这跪坐着,

仿佛下一刻阿霞就能扒开墓土,

从坟冢里走出来。

大嫂来劝过,

本家的婶子也来劝过,

可是母亲不回去,

她就要坐在阿霞身边,

坐在她的孩子身边。

最后弟弟来了,

妹妹也来了,

他们抱着母亲悲恸不已,

他们求着母亲回家去吧,

他们终于把母亲接回家了。

阿霞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她去世没几年,她的弟弟,母亲唯一的儿子,也因为淋巴癌病重不治,撇下两个幼子撒手人寰,她的母亲再一次流尽了血泪。

阿霞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儿子听到有人唱起“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时听着听着就哭了,那个夜晚,他抱着阿霞的照片躲在被子里哭了很久,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自己永远都没有妈妈了,他永远都没有人可以喊一声妈了。

阿霞也永远不会知道,她的丈夫在她的弟弟死后曾和她的弟媳走到了一起,最终还是分了,一个没主见所有事都听父母的男人,成日里只想着占便宜的男人,什么人能跟他过得长久。直到如今他的丈夫还在找寻人生伴侣,婆婆竟比儿媳妇晚两年进门,也是可笑。不过,阿霞的公婆心里乐开了花,天天都有新的儿媳妇来到自己面前叫爹喊娘,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是啊怎么不是呢,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出来这样的家好吧!

如今阿霞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十八年,十八年让她那一方矮矮的坟墓已从内部坍塌,这十八年来除了逢年过节一尺来长的鞭炮,和几陌少的可怜的纸钱,阿霞并没有得到旁的任何祭祀,当年公公做主把她埋在这里本就是想让她孤坟一座,之后又以各种借口搪塞不让娘家来上坟,所以十八年了,来看她的人就那么几号,可除了儿子,没有她想见的,不过也不一定,可能丈夫她也是想见一见的,这么多年过去他是不是也老了呢。

十八年的时间已经很漫长了,十八年过后,她的儿子业已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十八年也足以让这个村庄换一大波血,旧人渐渐离去,新人款款而来,都说人走茶凉,阿霞走了十八年,她这杯茶只怕已经被泼洒进时间的荒漠里,早已无踪亦无际了。

现在这个村庄早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四邻闲话家常的谈资早已换成别的话题了,还有几人记得南官路下去直走,西边不远曾有一户院子,里边种着棵粗壮的白杨树,树底下曾有个女人走路一喘一喘地,她曾在这里抱着孩子开心的笑,她也曾在这里哭泣,最后在这里无奈地

如今,所有的往事都尽随头顶的微风如清晨的炊烟一般,徐徐散尽,而来年依旧会泽兰侵小径,河柳覆长渠,只是有些人有些事不该被遗忘,比如强生,比如阿霞,比如在这个家遭受过同样待遇的人,她们那些年所经历过的心酸往事不该被遗忘。

阿霞的故事说到这里终于说完了,可能你会好奇我是谁,其实我是谁不重要,我也没有亲眼见过阿霞,我对她的记忆模模糊糊只有一口棺材,一地出殡时被摔碎的瓦片,和东边地里塌陷的她的坟墓,总之,看客也好,局内人也好,也许她还曾抱过我,可这些都不重要,她早已如同傍晚的红霞,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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