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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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爷保佑,再过几天稻子就要扬花了。可别再下雨了!”

田老成蹲在水田边,嘴里念叨着,看着长势喜人的水稻,眼神里满是喜爱,仿佛看着自家孩子。这年头,家家户户忙着赚钱,许多人家的田地都荒了,即使还种着地的,也不怎么上心。只有田老成,一如既往宝贵着他的庄稼。

今年雨水特别多,入夏后一直阴雨绵绵,眼瞅着就到水稻扬花的时节,田老成急得不行,一天无数次地往田边跑,生怕水稻提前抽穗。扬花的时节遇到雨天,那今年的收成就别指望了。今天可算天晴了,田老成的心总算落回到肚子里。

一弯新月高悬于西边天空,旁边飘着几缕浮云。月光如水,均匀地洒在村庄上、田野中,给所有事物都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衣裳。流水潺潺,蛙声起伏,空气中夹杂着稻草的清香和淤泥的味道。

田老成深吸了一口气,微臭的淤泥味直入心肺——可真肥啊。儿子田家骅争气,读书读出去了,属于他名下的田和地都给村里回收了。村里人均水田面积一亩六分,田老成只保留了离家近的一亩一分田,每年除了尿素钾肥等化肥,田老成还要往田里浇几十担大粪。在他的精心侍弄下,这块田早晚两季稻能打下两千多斤谷,自给自足不在话下,即便是养儿子一家三口也绰绰有余。只是城里人嘴刁,嫌杂交稻口感不好,宁愿高价买粮食吃。田老成吃又吃不完,卖又舍不得,直到谷仓的陈谷散发出一股霉味,才幡然醒悟,以后打了新谷,除了自己的口粮都忍痛卖掉了。

晚风轻拂,稻叶轻轻弯下了腰,田老成仿佛看到挂满了沉甸甸的稻穗。他直起身来,背着手施施然往回走,嘴里哼起了小曲,“胡大姐,我的妻......”

田老成刚过完七十一岁生日,按农村说法,吃七十三岁饭了。他老伴过世早,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后一直在省城工作,娶了城里的媳妇,前几年添了丁,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成爹,又在看禾啊,你屋里一亩地怕是要打几千斤谷咯!”路过前屋田万兴家门口时,坪里传来田万兴的声音。

田老成瞟了一眼,田万兴和村里其他几个熟人,坐在坪里乘凉。

“呵呵,晚饭吃多了走动下。”田老成似乎没听懂田万兴话里的调侃之意,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绕过田万兴家的围墙,再往里走几步,一栋三房的土砖房倚山而建,这就是田老成家。房子是田老成年轻时一手建成的,田老成一直引以为豪。墙高四米多,不像城里房子才两米多的层高,天花板似乎踮踮脚就摸到了,田老成看着都觉得压抑;在三米多处又架了横梁铺了木板,隔尘隔热。栋梁清一色用的碗口粗的杉木,为了凑齐这么些木料,田老成当年可没少给村支书求情送礼。只是近半个世纪过去,老屋也日渐破败。黄泥和着稻壳抹就的墙面多已斑驳脱落。屋顶的青瓦多有损坏,虽几经修缮,仍时有漏雨。不知是地基下沉还是土砖墙不堪多年重负,沿着墙角有几条触目惊心的裂痕。

屋前的禾坪很小,跟田万兴的后院毗邻,交界处有一个树桩。田老成看了一眼树桩,叹了口气,径直向房门走去。门吱呀一声打开,随即又栓上。

田万兴这一搭讪,田老成心里便藏了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干脆睁开眼,看着黑黢黢的房梁发呆。这房子也老咯!前几天跟儿子打了电话,一直没有回复,也许是媳妇不同意吧?倒不是自己想住楼房,只是家家户户都建了房,田家骅堂堂大学生,又吃国家粮,没理由让别人看不起啊。以后孙子出息了回来祭祖,也得有个落脚的地啊。

想到这,他干脆坐起身来,拿起儿子买的老年机,拨通了儿媳妇的电话。

田万兴坪里的人还没散,话题自然而然引到了田老成身上。

“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想不开,还种什么田!”一位村民说道。

“他儿子不是在省城么,怎么不接他去?”另一位村民接着说道。

“啐,”田万兴恨恨地吐了口唾沫,“骅伢子就是牛屎外面光,读书有个卵用,人都读蠢了,不通世事!”田万兴骂完田家骅仍不解气,又补充道:“他城里房子巴掌大,成老头去了睡哪,跟他丈母娘挤一屋啊?”众人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话题又转到谁家儿子不争气、谁家公公喜欢烧火去了。

田万兴今年六十出头,身材高大,微驼着背,乍看起来憨厚老实,但浅棕色的眼眸和微钩的鼻梁又让人对自己的第一眼判断产生了些许怀疑。田万兴的父亲跟田老成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祖母过世早,祖父过几年续弦娶了田老成的母亲,他父亲那时候已是半大小伙,跟继母的关系一直不大融洽,这种不融洽随着血脉延续到了下一代,田万兴以前见了田老成还叫一声叔,后来跟田家骅闹矛盾后,见了田老成就变成“成爹”了,这是乡下人对上年纪的老汉的通称。

骂完田家骅后,田万兴想起了自家儿子,突然沉默起来,一个劲地抽着烟。众人见状,也逐渐散了。

田斌跟田家骅同岁,田万兴一开始还盼着儿子能在学业上将田家骅压下去,谁知田斌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每次叔叔第一,侄子必定倒数第一,已经传为村里的笑谈。久而久之,田万兴多了一句口头禅,“读书有卵用”。

田斌初中毕业后就去了广州打工,混了四五年钱没赚到一分,却带回来一个大着肚子的同乡姑娘。姑娘大田斌两岁,田万兴开始还不大痛快,又想让田斌多赚几年钱再结婚。他老伴一番耳语,田万兴才欣然同意这桩婚事——只是家里拮据,彩礼钱一分都拿不出。女方娘家也没办法,要是不同意这桩婚事,自家女儿的名声就臭了,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让田家白捡了个水灵灵的大姑娘。

田家这媳妇叫田喜,按老辈子的说法,同姓不能通婚,只是现今已没人知晓也没人在意了。田喜不但能生儿子,赚钱也不含糊。儿子刚半岁,就狠心断了奶丢给公公婆婆,自己带着两个小姑子回到广州打工,没几年工夫就给田家盖了栋小洋楼。田老成的口头禅又多了后半句,“读书有卵用,还不如打工”。村里人对跟自己生活没有交集的有钱人只有敬仰,唯独见不得同村人比自己过得好,各种流言蜚语就此而起,说她们三姑嫂在广州做些不干净的营生,其实都是些没影的事。

田斌打工时被机器轧断一根手指,回老家养了几个月伤后懒散惯了,去了广州干脆班也不上,就靠老婆妹妹养着,自己做些后勤工作。而今眼瞅着儿子也半大小伙了,长得牛高马大,遗传了父亲不会读书的基因,估计再过两年也要出去打工。村里人都背着田家人笑谈田斌,这家伙就是享福的命,没结婚靠父母养着,结了婚靠老婆养着,过两年还不到四十就可以靠儿子养着!

田万兴何尝不知道村里人如何讲他这个儿子,只是小时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就是不长进能咋办?现在田斌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孙子过两年都要谈恋爱了,自己难道还抓着打抓着骂?前些年打工是赚到一些钱,自己虽然口口声声“读书不如打工”,但打工能打一辈子么?农民最终不还是要回归农村,守着田和土地过日子!田斌既然不立业,那就只有做父亲的给他立。家里的山和田,田万兴一分都没放弃,山里水杉郁郁葱葱,家里粮仓满满当当,每年还能卖掉几千斤。盖房时,田万兴把围墙往外一圈,跟周边几户人家都闹出些摩擦,但老屋外围本就没有明确的界限,邻居们也只好不了了之。

田万兴叹了口气,随手丢掉烟头,起身进屋。关后门时,他看了一眼田老成家,漆黑一片。坪院中那棵树桩,在银色的月光下发出森森白光,那是横亘在两家人之间的一根刺。

田家骅在单位加班到快十点才出门,马路上依然拥堵喧嚣,时不时传来急促的喇叭声。田家骅倒不着急,反正回家也没啥事,缓缓跟着车流走走停停。把车停到自家车位后,他看了眼手机,十点四十一分。他下了车,脱掉外套扔在车上,点燃了一根烟。

田家骅其实有时挺羡慕田斌!

他高考考取了邻省一所双一流大学,毕业后去了省城一家事业单位,在村民眼里算是吃上了国家粮,田家祖坟冒了青烟。工作几年后,经人介绍跟现在媳妇结了婚,岳父岳母都是体制内的,虽没什么官衔,也算小康之家。田家骅自己也志得意满,回到村里说话的声音都高了三分。他一直瞧不起吃软饭的田斌,也看不起那个一心想着为儿子置业的老堂兄。

最初时两家的边界本来泾渭分明,自从田万兴后院长了一棵杂树后,田万兴开始有意无意宣称,那棵树是他种的,顺带着周边的地也成了他的。田家骅听了父亲念叨,一直记在心里,却也没好机会解决,直到他结婚时回家摆酒。田家老宅子摆不下,只能往禾坪里摆,那棵已经长到饭碗粗的杂树额外碍事。田家骅觉得机会来了,跟主事人私下授意,几斧头给砍倒当柴烧了。完了田家骅亲自去田万兴家请老两口帮忙并吃饭——说是帮忙,其实在乡下早沦为有偿服务,除了烟酒毛巾等物品,每人还领两百块钱——田万兴自是十分受用,心里还诧异骅伢子怎么突然开窍了。谁知末了田家骅话题一转,说起那棵树的事情,请老哥哥谅解。田万兴顿时如同吞下只苍蝇般恶心,却无从发泄,内心纵有千般不愿意,嘴上却只能没事没事!自此以后,田万兴便改口叫田老成“成爹”,私下里有机会总要骂田家骅不通世事。

事过境迁,而今再回想起这件事,田家骅觉得自己很幼稚。倒不是说对田万兴有什么歉意,只是觉得自己这样做毫无意义。老家那穷乡僻壤的地方,永远不可能有拆迁的机会;如果只为了那点宅基地,对自己有什么用呢?自己还能回去当农民吗?

人到中年,未来的生活一眼望穿。工作上晋升无望,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年轻人走到了自己前面,他们不是有背景,就是有更高学历和更强能力——相比前者,后者更让田家骅难受。加之近几年上面管得严,原本一些隐形的福利都被砍了,考勤加班也严了起来。同事们不再按时打卡下班,有一个算一个都在办公室耗着,其实没什么卵事。孩子刚上小学,本来操心的事一堆,好在妻子和岳母都包揽了下来,田家骅也乐得清闲,平日里主要负责陪玩。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谁知前几天老婆给了他一个惊喜,说自己好像怀了。田家骅如遭雷击,半天没有吭声,装高兴吧实在高兴不起来,坦白自己真实想法吧又怕老婆生气。二胎这事自从儿子上幼儿园后,老婆就开始提上日程,田家骅一直采取迂回作战的方式避免正面冲突,就这么拖了两三年,没想到还是意外怀上了。

真是意外吗?田家骅隐隐觉得不大对劲。

上个月丈母娘带着儿子去了岳父家,说外公想小家伙了。晚上洗完澡进卧室,看到老婆穿着睡衣内裤趴在床上刷短视频,忍不住手欠拍了一巴掌,后面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发生了。家里房子不大,平时又有老人,田家骅的确有些憋得慌。

微信声将田家骅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看了眼屏幕,妻子问到哪了。田家骅深吸了一口烟,扔在地上碾灭,从车上拿过外套向电梯间走去。

进门时,电视打开着,张莉斜躺在沙发上,眼睛却盯着手机,里面传来某头部主播抑扬顿挫又略嫌尖锐的叫卖声。

“你怎么才回来呀,又加班?”张莉将手机揣进兜里,关掉电视,起身来到田家骅身边。

“现在不都这样么,大家都不走,我也不好先走。”田家骅弯腰脱下皮鞋,换上拖鞋,“妈睡了?”

“刚把儿子弄睡了。你又抽烟了?赶紧洗洗去。”张莉皱了皱鼻翼,向卧室走去。她中等个子,相貌算不上漂亮也绝不丑,皮肤白皙倒加了不少分,生了孩子后身材也没怎么走样,只是丰满了少许。

田家骅从浴室出来时,张莉还坐在床头刷着手机。

“你怎么还不睡。”田家骅套上睡衣,侧身躺了下来,手不自觉滑进张莉衣服内。

“别闹……你爸打电话来,说跟你说了乡下建房的事,你一直没回他。”张莉也躺了下来,隔着衣服按住那只蠢蠢欲动的手,“你怎么想?”

田家骅这才想起,父亲前几天趁自己上班确实打电话了,这种大事还是得跟媳妇商量下,结果忙起来又忘了。也许是自己根本没当回事吧。

“我觉得老屋是不好住了,你觉得呢?”田家骅又将皮球踢给了张莉,试探下她的口风。

“按理是该翻修下了。”张莉略一停顿,“我们的房子也该换了。妈过来帮忙只能带着儿子睡,儿子也该独立睡了,而且现在有了二宝。现在人工物料那么贵,老屋即便只翻修怕也几万不止了。”

“那我爸咋办?现在一定要……”田家骅“生二胎”三个字终究没说出口,他抽出手来,看着天花板,不知想些什么。

“要不等一等吧?等生了二宝,到时手头宽裕些。”

买了房生了二宝还有得宽裕?田斌心内叹了口气,却没有出声。他知道父亲想建房的心思,倒不是怕房屋倒塌,而是想在乡亲们面前争口气。不说老堂兄这种勤的争的,即便是那些穷的懒的,谁家里没盖上楼房?自家的老屋被一幢幢楼房洋房压得抬不起头,连带着父亲的脊背都挺不直,自己更要被人指指点点。但张莉的小算盘也没错,在她看来,根本没必要在老家建房——自己何尝不是这种想法。结婚以来,张莉全副心思都放在这个小家。小两口子工资都不高,她就可着劲薅自家爹娘,带孩子也罢,买房也罢,岳父岳母都被这小棉袄算计得死死的。话说回来,老两口心里也挺乐意。

要是手头宽裕点……现在这份工作,真的要继续再干二十多年吗?自己也是堂堂985、211出来的,同学里混得好的大把,自己哪里比他们差了?田家骅磨灭已久的雄心,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又点燃了。

接下来两天都是好天气。水稻陆续抽穗,开出一点点微小的白花。阵阵微风拂过,稻穗轻轻点头,空气中弥漫着似有似无的稻花香味。

田老成依然早晚背着锄头去田头看禾看水。水稻扬花的时节,水田如何放水就有讲究。既要保持一定水量,保证稻穗发育;又要避免水分过多,引起水稻根系缺氧。不止田老成,这个节点不管你勤快还是懒惰,家家户户的男人都背着锄头去田里看水,毕竟这关系到一季收成的好坏。

这天晚上,田老成照常去田里放了水。白天气温高蒸发快,田里留的水位要高一些。晚上就要适当放水,让禾苗根部透透气。眼下稻穗长势喜人,已经陆续灌浆。田老成蹲在田埂边,揪了一颗含在嘴里,舌尖抵着唇齿,那浆液如乳汁一般泌出,透着一股甘甜。他啐了一口,吐掉稻壳,直起身就看到了田万兴背着锄头走了过来。他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侧了下身子,发现没地方避,只好扛着锄头迎了上去。

田万兴也是来看水的。他迎面打了个招呼,“成爹,又来看水啊!”田老成“嗯”了一声,“你也来看水啊!”便擦肩而过了。

田里的事放下心来,田老成又把心思落到了老屋上。这跟儿子说了没下文,跟儿媳妇说了还是没下文,自己要不干脆跑一趟城里得了,正好可以看看孙子。家里离省城也不远,二十块钱的大巴坐到汽车站,再坐一趟公交车就到了小区门口。这线路田老成虽然只跑过几次,可他在心里背得滚瓜烂熟,包括儿子楼下有棵分叉的樟树——这比找楼栋号容易多了。田老成心里打定了主意,明天星期天,一早就赶过去,不然一拖又是一个礼拜。

田万兴放完水后,路过田老成的水田,看着满目青翠,似乎比自家的要高出不少,不由一阵膈应。水声潺潺,从田老成留着的豁口处缓缓流到水沟。豁口并没有完全挖开,稍稍高出稻根些许——这是为了保持田里的水量。田万兴鬼使神差般,一锄头挖开豁口,水哗啦一下向下泄去,声音在寂静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大,吓了田老成一跳。他四处扫了下,扛起锄头匆匆离去。今晚的月色一片朦胧,看不真切,仿佛一滴浅黄色的颜料晕开在夜色里。

村里的鸡刚打过头次鸣,田老成就起床了。上了年纪没瞌睡,晚上又睡得早,往往三四点就醒来,躺在床上发呆到天亮。他来到厨房,从大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坐在灶下点燃稻草。火苗在灶膛里跳跃着,舔舐着稻草,稻草受热扭曲起来,瞬间化为灰烬。火光忽明忽灭,田老成满脸的沟壑与风霜,也跟着忽隐忽现。水不一会就开了,田老成从橱柜里拿出半筒挂面,往锅里洒了一把,又随手揪了几片菜叶子丢进锅里。挂面和菜叶在锅里翻腾着,很快就烂熟了,田老成捞到碗里,撒了点盐、酱油和芝麻油,拌匀了吃起来。平日里他还会加个荷包蛋,今天要去省城,随便应付下得了。

吃完面,田老成就着面汤里洗了碗筷,又换了清水连锅一起刷了。这时窗外终于有了一丝微光。

田老成回到厢房,换上床头放着的一套衣服。衣服昨晚就拿出来了,樟脑丸的味道还没完全散去,这是儿子儿媳妇给他买的一套灰色唐装,平日里舍不得穿,只有走人家才拿出来。一身唐装顶着一头银发,看起来十分精神,田老成也挺满意,又换上一双干净的布鞋。临出门才想起自己没刷牙,田老成冲着手心哈了两口气,似乎没有味道,但还是不放心。他接了一杯温水,放了几勺盐,拿筷子搅匀了,含着盐水仰天长“啊”,盐水在喉咙间直打滚,又噗地一下喷了出来。这样就算刷过牙了。

走两里路来到大马路边等着,没多久便来了一辆县城去省城的大巴,田老成上车一看,前排都坐满了,他只好扶着椅背逐个往后找去。中间有个年轻人旁边空着,他陪着笑脸侧身朝里面座位挤去,年轻人往回缩了缩脚,一脸不耐烦,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大巴走走停停,快两个小时才到达汽车北站,快九点了。田老成下车后,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到了北站,田家骅要开车来接,田老成没让。正说着,43路公交车进站了,田老成匆匆挂了电话上车,从口袋里摸出准备好的两块钱塞进投币箱。司机瞟了一眼说,“空调车,两块五。”田老成脸皮薄,不好意思糊弄过去,只好靠着扶手,从贴身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个叠起来的小方巾,在手里摊开,里面放着几张一百的,几张十块、二十块的,再没有更小额度的了。田老成面露难色,跟司机说道,“司机师傅,实在不好意思,你看十块钱能找开不?”司机不耐烦说道,“算了算了,以后没零钱就别坐车了。”田老成收起方巾,讪讪地往后面走去。

这里不是首发站,刚才一磨蹭,座位早被占了,田老成站在车厢中间的爱心座椅旁,一手抓着吊环,一手插在衣服口袋,紧紧攥着那点钱。财不露白,公交车上扒手又多,自己要注意咯。占着爱心座椅的,一个中学生模样,一个中年妇女,侧过脸看着窗外,仿佛自己置身于车厢外。过了七八个站,中年妇女转过头提醒后面的学生,下一站下车。原来是母子俩。

田老成又跟着公交车晃悠了一阵,终于到了儿子家附近的车站,他起身走到后车门,准备下车,站台处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熟悉的面孔。儿子带着孙子在站台等着自己呢。田老成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孙子一直盯着下车的人看,看见田老成,喊了声“爹爹”,挣脱田家骅的手跑了过来。田老成喜笑颜开,一把抱起孙子,在他圆嘟嘟的脸蛋上吧唧一口。田家骅也走了过来,“爸,你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

“都来过多少次了,我又不是走不动,要你接什么。带我到超市去买点东西。”

田家骅话到嘴边又咽下,父亲的执拗脾气他最清楚,买就买吧,自己等下抢着把账付了。又叫儿子自己下来走。田老成本想继续抱着,只是岁数确实大了,走了几步就感觉发沉,只好将孙子放下来牵着。

田家骅将父亲带到小区楼下一家水果超市,田老成让孙子自己挑喜欢吃的,自己在店里转悠,随手拿起一盒四个苹果,标价68。田老成看得心里直犯嘀咕,又看了几样别的,都贵得离谱。

田家骅带着儿子挑了点阳光玫瑰、香蕉和苹果,到收银台结账。田老成早在一旁候着,他掏出一直口袋里的小方巾,一层一层打开,刚才在公交车上一直紧紧攥着,方巾都濡湿了。收银员习惯性问了声,微信还是支付宝。田家骅忙递了个眼色给收银员,将微信付款码打开递了过去,回头对田老成说,“店里不收现金,我来付吧。”田老成信以为真,只好作罢。

进了门,张莉拿出拖鞋给田老成换上,亲家母从厨房出来跟田老成寒暄了几句,又进厨房继续忙乎去了。张莉泡了杯茶,又洗了些水果放到田老成跟前,和田家骅一起陪着父亲打讲。

田老成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一边跟孙子问长问短,一边跟儿子儿媳妇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父亲的来意田家骅心里门清,只是自己也不知如何开口拒绝父亲,倒是张莉先开口了。

“爸,我和家骅都觉得,老屋也是要修一下了。”

田老成叹口气说,“不是我想住好屋,我都快入土的人了。骅伢子你是那里长大的,那里是你的根。队上那些没读过书的都盖楼房了,你堂堂大学生,不能被他们笑话不。”

这些话田家骅听得有些腻烦了,正准备开口顶回去,张莉抢先说了。

“爸说得对。房子是要建,只是我们想等两年。这两年可能有些困难……”

“你们工作没事吧?”田老成听到“困难”二字,有些紧张,打断了张莉的话。听说现在公务员也不是铁饭碗了,可别是骅伢子工作出了差池。

张莉忙笑着说,“我们工作都好着呢。有件事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怀了二胎,想换……”

“二胎?”田老成先是一脸错愕,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摸着孙子的头说,“你要有弟弟了……妹妹也好,妹妹也好!”

后面的话,田老成不知听进去没,他也不关心了,心里想的全是两个孙子。钱算什么?房子算什么?人是最重要的。对了,趁着自己老胳膊老腿还能动,还得给两个孙子留几个钱呢!城里生活不易,刚才就那么点水果,花了一百多,比一担谷还贵。

田老成吃完午饭,坐了一会,担心屋里的水稻,便急急忙忙要回家。他掏出方巾,把几张百元的钞票硬塞给孙子,自己只留了几张十块、二十块的,又问田家骅要两块五毛钱坐公交车。眼看儿子都生气了,他才答应让儿子送他去汽车站。

田家骅将田老成送上车,在前排找了位置坐下。田老成催促他赶紧回去,又交代他好好照顾媳妇,不要磕着碰着,自己身体硬朗着,不用他操心。

田家骅下了车,目送大巴开出站台后逐渐提速,很快便消失于视野中。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有一丝伤感,一丝不安。

田老成回到村口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倒不是时间晚,就打了个盹的工夫,天上突然卷来一堆乌云,遮蔽了天日。早上急着赶车,没来得及看水,田老成回来便直奔田里,那个豁口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田里的水都放光了。

田老成气急,破口骂道,“谁他妈这么……”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没再骂下去。他蹲下身子去挖淤泥,田埂一尺来高,有点够不着,他怕一头栽进去,便双膝跪在田埂上,左手扶地,右手挖了淤泥填在豁口,再用手掌抹平。眼看着水位一分一毫上升,田老成才在旁边水沟洗净了手,往家里走去。

晚饭后,雨终于下起来了。开始时和风细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万物;接着淅淅沥沥,敲打着屋顶、窗沿,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声响。随着一声闷雷,天空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天上的河水从这个口子倾泻而下,仿佛一支支从天而降的利箭,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射向大地,又在地上汇聚成流,涌向低洼处。不知从何而起的狂风,在大地上咆哮着,穿梭在山林田野间,拍打着门窗,发出刺耳的尖叫。

田万兴这两晚都没怎么睡。昨晚去田里看水回来后,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堂客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吭声,就这么熬了半宿才睡去。今晚风雨大作,田万兴干脆披着衣服,来到三楼一间小卧室。房间朝后山方向开了扇小窗,他看着后山,漆黑一片,偶尔一道闪电砸下,才影影绰绰看到山的轮廓。山脚下是田老成的几间土房,田万兴低头看了一眼,没有任何灯光。人呐,还真是不能做亏心事,自己鬼迷心窍放了田老成田里的水,这两晚都没睡好觉。田万兴苦笑一声,合着衣服躺下。

昏昏沉沉间,田万兴听到外面卡擦擦一声巨响,他正迷糊着,接下来又是几声闷响。田万兴一激灵,从床上弹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

他匆匆下楼,穿了雨衣雨鞋,拿起手电筒就往后跑。这时候又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田万兴被眼前的一幕惊到了,后山那棵合抱粗的大樟树横亘在土房中间,田老成的土房垮了。他呆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大喊了几声“成叔”,却没有回应。他心知不妙,也不敢贸然靠近,只得把旁边几户人家都叫醒,一起想办法。

雨势逐渐止住。待大家七手八脚把田老成挖出来时,他已经不行了,嘴角渗出鲜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大家问田万兴咋办,田万兴这才想起,还没给田家骅打电话。他让大伙把田老成抬到他家堂屋,自己坐在田老成坪里那个白森森的树桩上,拨通了田家骅的电话。

转眼已到双抢时节,放眼望去,田野里一片金黄,偶尔点缀着小块的绿色,那是育苗的秧田。

田万兴也习惯了早晚去田边转转。田老成过世后,那一亩一分地田家骅让田万兴帮忙做着,打下的稻谷就当辛苦费,他什么都不要。其实也就今年的事,明年村上就要把田老成名下的田地收回了。

微风掀起阵阵稻浪,沉甸甸的稻穗频频点头。成叔确实把这块地养肥了!想起田老成,田万兴有些伤感,要是成叔还在世,看到今年的收成该多高兴啊!不知道今年的粮价如何,到时打点新米给家骅尝尝鲜,剩下的折成钱给他吧。田万兴打定了主意,往回走去。

田万兴没有径直回家,他沿着自家围墙,来到田老成晒坪里,点燃一根烟,看着眼前一进五间平房。这是在原来倒塌的土砖房地基上建起来的,而今田老成的黑白照片,就悬挂在堂屋正中,可惜他本人走早一步,没福享受了。

田万兴驻足了一会,往自家后门走去,门吱呀一声关上。身后的水泥晒坪光滑平整,在月色下微微泛着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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