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女书记连载十九

秋天到了,塬上到处弥漫着成熟了的五谷香味儿,村里的人都被空气里的五谷醇香熏得醉醉的,嘴里说着激情的话,身上的每块肌肉都亢奋的凸了起来,似乎只有在田野里不停地忙碌、收获,他们的心灵才能安静下来。

王禄旺的企业也即将进入收获期。企业的厂房、办公楼、宿舍楼已拔地而起,土豆加工车间、油料加工车间、小杂粮加工车间、核桃系列加工车间的所有设备都安装完毕,正在调试。由于这几天他忙着在省城跑生产许可证,打电话委托魏兰军和村干部在塬上村招录一百名男工和三十名女工。当然,贫困户的劳力可以优先录用。

消息一出,村里十八岁到五十五岁的人自然纷纷前来报名,好多外出务工的人也专程赶了回来,希望能在家门口舒舒服服上班。

张艳她爹本来就不怎同意张艳搞什么奏乐团,现在听说王禄旺的企业招录人,死活不让张艳练吹奏了,逼着她去村委报名当工人。

这下可把张艳难住了。她听了魏兰军的话,好不容易和哥哥说服了她爹,与六六拉起了一队人马,成立了“艳艳唢呐演奏艺术团。”刚排练了一个来月,她爹就反悔了。

“爹,我想自己创点业,不想去厂里给人打工。”

张艳吃过晚饭,正准备去文化大院排练,她爹把她叫住,不让她走。

“打工咋啦,女孩子家有点事做,找个婆家嫁了人,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创什么…‘逆’?”

“爹,我自己的事,你就让我自己做回主。”

“你懂啥?我把你供书念字出来,是让你有个体面的工作,不是让你当什么‘响器’!”

“‘响器’怎么了?我学的就是响器,我就爱吹奏响器。”

张艳赌着气说。

“你也想和你哥一样,成心要和我做对,是吧?你要不报名去厂里,从今往后就别回这个家!”

老汉说着女儿,想起儿子也不听话,气得铁烟锅在炕棱上磕的叭叭作响。

“他爹,你就少说两句吧,孩子大了有他们自己的主意,随他们去吧。”

“你懂个屁!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老汉瞪着眼唬着老伴,老伴慌忙低下头不作声了。

张富生的猪快能出栏了,这些天忙的连饭都顾不上好好吃一顿。他从猪场办完事回来,饥肠膔膔,正准备吃晚饭呢,看到妹妹站在门角里垂着泪,他爹坐在炕上一脸铁青,心里已明白了一半。他妈给他把饭盛好,他端起来边吃边问道:

“张艳,不早了,还不去排练去?”

“敢?!”

他爹闷雷一样吼道。

“咋啦?”

他爹和张艳都不说话。

“我就纳闷儿了,张艳做的是堂堂正正的事,你咋老要干涉呢?”

张富生数落起了他爹。

“堂堂正正?!”老汉瞪了一眼儿子继续道:

“一个女娃子,一天家钻在男人群里,不怕人戳脊梁骨?”

说完又叭叭磕了两下铁烟锅。

“谁说就我一个女的?六六家妹妹也跟着学琴了。”

张艳抹住泪说道。

“趁早给我少提六六,天天正经活儿不干,胡七日鬼摆弄不着调的事。”

“在你眼里只有种地和喂猪是正经事,全世界的不种地不喂猪的人都不活了?”

张富生呛着他爹,站起身走到张艳身边说道:

“艳儿,只要你行的正,走的端,咱不怕别人说闲话。你争口气,好好把你的乐队办起来,将来给爹看看。”

说完拉了拉张艳,把门开了,张艳走了出去。

老汉气呼呼地扭了扭头,看到儿子把妹妹推出门,两眼鼓的像琉璃球似的。儿子转过身也一脸愠色看着他,他嘴巴抖动了两下,想要发作,可又不知如何发作,只好把手里的烟锅往炕上狠狠一扔,头往脖子里缩了半截,长长地“唉”了一声。

他终于意识到,这个家现在主事的已经不是他了,而是一天一天长大了的儿子。人常说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儿女的事让他堵心、使他不遂意,可他除了训骂一顿,又能咋呢?

村里报名去王禄旺厂里的人,明显比招录的名额要多。魏兰军和宋金山、郑狗娃商量,除贫困户放宽条件外,其他人筷子筒里拔旗杆,按条件筛选出来,公示了出去。

没被录用上的人心里虽有些塌气,可也理解去企业工作不同于去地里打土坷拉,人家用人是有条件的,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王禄旺回来时,带来了几名管理员和技术员,把招录好的员工集中起来,每人发给一身制服,进行为期二十天的学习培训。好多人从农民一下子转为了工人,高兴得回了家都舍不得脱下工作服,说话和走起路来都神气的不得了。

魏兰军又得去城里“跑”项目了。自从文化大院开启后,她就把心思放在了乡村文化旅游项目的开发上。她写了一份很长的报告,阐述了项目的优势、可行性以及产生的经济和社会价值,打印了十几份,报到镇里和县里的有关部门。她知道,这种大项目是急不得的,要省市县层层审批。所以,她改变了“跑”的策略,不像以往死缠硬逼,而是用上了“间隔催促”的办法,隔三差五去县里有关部门催促一次。就如同一个人想睡觉但不让他睡着似的,每当看到他快要睡着的时候,走过去拨落他一下,使他清醒起来,然后提醒他要办的事。

她跑过县发改委、文化旅游局、扶贫办、财政局、审批局,找过赵局长、李副县长、还有好多部门的头头脑脑。虽然这些人和她已算熟悉,说话也还客气,可他们的权力就指尖儿盖那么大。她去时,他们只能向上面问问、催催,谁也给不了她一个肯定的回答。能不能争取到项目,领导们心里不一定有底,她心里更是没底。是啊,她手里就有一张草图,要把草图变成现实,那要得到多少人的认可才行呢?

今天动身的时候,她本想让张富生和她一块去城里,可她知道张富生这几天正忙着出第一栏猪,只好打消了念头。路上,她一个人闷闷地开着车,想着张富生忙碌的样子,倏地想起了夜里做的梦,脸红了起来。梦里,她穿着婚纱,在众人的簇拥下被张富生抱了起来,走进他家有卫生间的房子里。她搂着他的脖子,他的眼睛火辣辣地看着她,然后俯下身,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把他温热的唇吻在她的唇上,热烈地扭动着,他的唇很宽很厚,把她的嘴捂的严严实实,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使劲挣扎着,动弹着,从他的怀里跌落了下来……她回忆了两遍,一个人偷偷笑了两遍,然后两颊泛着绯红,骂起自己的可笑来……

进了城,她照例先去了发改委,见了主任,人家仍说报告打到了市里,还没有立项的消息,让她耐心等待。她跑出来依次催了其他有关单位,给她的话都差不多。她蔫蔫的回到局里,一上楼梯,赵局长刚好在楼道里看见了她,把她叫回了办公室,开口问道:

“你怎么了?霜打了的庄稼似的。”

“赵局长,您帮帮我吧。这文化旅游项目都跑了这么长时间了,我可是见庙就烧香,但现在一点进展都没。我是没辙了。”

“这也不是着急的事呀,我听说省里是有这方面的扶贫项目,可政策下来总得有个过程。”

“那我总不能就这样天天等的吧?”

“不等咋办?难道你自己投资不成?这项目可不是你垫二十万的事,一百个二十万也许差不多。诶,对了,你爸也再没找过我,你给村垫的二十几万还你了没?”

“上个月还了,不还的话我妈可饶不了我。”

“还了就好,要不我也向你爸妈交不了帐。以后工作上的事公事公办,可别把父母辛辛苦苦攒得保命钱都贴进去。”

“谢谢局长关心。”

“新项目上……你回来见过李副县长了没?”

“还没。”

“我有个主意,也许对你有点帮助。你再找找李副县长,让他把有关部门的头头召集到塬上,开个扶贫观摩现场会。既能让这些人实地了解一下塬上现在扶贫的成绩和发展情况,又能现场推动工作,解决些实际问题。”

“还是您当领导的水平高。只是……我去和李副县长说可没您的分量大。我看,还得劳您大驾亲自和他说吧,我就一个陪绑的。”

魏兰军说完微笑着看了看赵局长。

赵局长苦笑了一下,说了句“自找”,站起身和魏兰军从单位出来,到了县政府大楼。

李副县长正和林业局长谈农村林业产权制度改革的事,看见赵局长和魏兰军推门进来,李副县长笑着说:

“老赵,你来的正好,你去年搞农村土地产权制度改革很成功,有什么良方秘方,传授传授。”

赵局长沉默了片刻,神秘兮兮地说道:

“良方没,秘方倒有一个。”

“啥?”

“这……

赵局长故意吞吞吐吐起来。

“怎么,你抽疯啊?”

“这……兰军工作上遇到了难事,你得答应帮她解决了我才能告诉你答案。”

“啥事?有屁快放,只要我能办到。”

“算话?”

“我啥时不算话了?”

“你是大领导,事多,那能记得我们小老百姓的事。”

“你这个老赵,学会耍嘴皮子来了,你先说说你的秘方,完了再谈兰军的事。”

“那我可说了啊,你可不能反悔。”

“你快别卖关子啦!”

赵局长咳嗽了两声,抹了抹嘴,慢悠悠地说道:

“这事说不难也难,说难也不难,我的秘方就两字。”

赵局长又停住了话,抿了抿嘴,李副县长和林业局长睁着大眼等着他说,他偏不急不躁,直到李副县长急的都要骂他了,他才嘣出两个字:

“下沉。”

说完自己憋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他一个人自顾笑了,李副县长和林业局长却一头雾水似的呆在那,没听懂他的意思。赵局长笑了半天,他才发现其他人木鸡似的并无反应,便收住了笑,说道:

“既然你们还没听明白,那我就再加两个字,叫‘人员下沉’。”

“嗨——,这是什么狗屁秘方,这谁不懂呢?”

李副县长说着失望地看了一眼赵局长。

“那我就没什么好方子了。”

林业局长见状,直接对赵局长讨教道:

“这么说吧,赵局长,你们是如何对有纠纷的耕地进行确权的呢?”

“我们是采取先易后难,先集体后个人的办法进行的,将没纠纷的地块一次性确权登记,对有纠纷的地块,经村委调解,三方同意后厘清权属,方可确权登记。”

“这不就对了?!”

李副县长说着又问魏兰军还有啥好办法,魏兰军笑了笑说:

“我们农村干部能有啥好办法,你们上面一句话,我们下面的干部就得跑断腿。就是赵局长刚才说的,下沉到田间地头,逐块逐地跑呗!”

林业局长点了点头起身告辞了。

三人谈到了正题,李副县长说:

“这事我也在等上面的政策下来,开发乡村文化旅游项目用的是中央扶贫资金,难度比较大。我下周去省里开会,抽空去去省扶贫办,了解了解政策,看看能不能立项。开现场会的事,我觉得塬上村脱贫工作在全县都是顶呱呱的,现在通了水和路、贫困户都住进了安全房,引进了大型加工企业、发展了不少畜牧小产业,文化产业也起了步,等明年防冻一号核桃挂了果,企业分了红,塬上村哪还会有贫困人口呢?所以,开现场会交流学习还是应该的。开会的时间等我从省里回来请示了县委再定吧。”

赵局长和魏兰军点了点头。离开时,魏兰军心里觉得还是不怎踏实,壮着胆对李副县长说:

“李副县长,塬上村乡村文化旅游项目还是离不了您的鼓与呼,希望您把好事办到底,我代表全村的人谢谢您了!”

“这丫头,学会客气了,我份内的事谢什么呢?你抓紧把塬上脱了贫,回机关上班吧。对了,我儿子现在可还是光棍的呢,要不你考虑考虑?”

说完笑了起来。

魏兰军没想到李副县长又开起了玩笑,羞着低下头,紧跟在赵局长身后出了门。下楼梯时,赵局长还真问起她个人的事来,说李副县长并不是开玩笑,如果她还没有男朋友,他可以给她和李副县长的儿子牵牵线当个红娘。魏兰军红了脸,怯怯地说:

“我现在还不想考虑个人的事,等扶完贫再说吧。”

从城里回到村,魏兰军听说张富生这两天卖猪人手不够,就抽着空去张富生场里帮着做登记、算帐的事。吃饭人多的时候,还帮张艳和她妈做做饭。不曾想,村里的人对这号事特敏感,说她看上了张富生,俩人相好上了的话一时传了起来。李婶从别人耳朵里听到风声,中午吃饭时告诉了魏兰军,魏兰军问李婶:

“你信吗?”

李婶说:

“不信。”

“为啥?”

“你吃公家饭的人,咋会看上俺们农村人。”

“张富生人不行吗?”

“富生好后生,人品、模样、能力没得说。”

“那我还挑什么?”

“你真的看上他了?”

“不行吗?”

“你要是农村姑娘,婶儿既然会夸你眼光好,可你是公家人,婶儿就不怎么赞成了。”

“呵呵,我也就是随便说说,真要找他的时候,我让你作媒。”

魏兰军含含糊糊说着,始终没敢和李婶吐实情。现在别说承认她与张富生的恋情了,就连她只帮了张富生两天忙,人们都要议论纷纷。人言可畏,众口难挡,看来,为了方便工作,以后更得要克制自己对张富生的感情了。

吃完饭,魏兰军过了李婶公婆这厢,她想看看李婶公公的腿伤好了没。进了门,看到李婶公婆在地上忙碌着,家里摆满了蚕筐、蚕盖,老俩口小心翼翼地收着蚕茧。

“大爷,你的腿好了吗?”

“你看——”

老头边笑着边流利地来回走了一遍。

正说着呢,她的手机响了起来,魏兰军接起电话,是宋金生打来的,让她马上去一趟他的牛场。

宋金山和郑狗娃的牛场里有头牛发了怪病,早上还好好的,中午时肚子突然胀的像一面大鼓似的,口里呼呼喘起了粗气。宋金生给镇里的兽医站打电话,说人都在城里培训,回不来。他只好打电话给魏兰军,请她来看看。魏兰军一路跑步,来不及喘口气就进了牛棚,看到有头牛卧在地上喘粗气,出气声比她的都急促。她走到牛栏里边,靠近了牛。雪白的鞋子踩到了又黄又稀的牛大便,脚底散发出的臭气从裤管钻了进去,一路向上,直冲着她的口腔和鼻孔。她本能地用左手掩住自己的鼻和口,右手摸着牛鼓一样的肚子,问宋金山和郑狗娃的父亲:

“这两天喂啥草料来?”

俩老头说这几天一直在喂秋苜蓿草。魏兰军记得念大学时听老师讲过,牛在吃青草、苜蓿过多时易发生瘤胃鼓气,俗称“大肚病”。这种病治疗办法不是很难。她让宋金山找来二两烟叶面,用温水冲了,然后几个人用绳子把牛头系紧,强行把烟叶水灌进牛肚子里,说过一两个小时再观察。等到后晌的时候,牛的肚子果然消了下去,气也不喘了。

宋金山和郑狗娃松了口气,直夸魏兰军多才多艺。可魏兰军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她想,牛突然发病尽管是个例,可村里现在养了这么多牲畜,兽医站三天两头没有人,防疫工作跟不上,这迟早会出大问题的。她不敢犹豫,回到村委,先把沾满牛粪的鞋脱下来,扔到外面的水盆里让浸泡着,换上了一双干净的鞋,开上车就去了镇里。

找到了镇长,她把今天的情况和自己的担忧与镇长说了,镇长说:

“这情况我也了解,全镇牲畜多,疫情系数高,责任重大。可兽医站人手不足,一直忙不过来。镇里向县里打了几次报告要人,至今都没个回音,我和你一样,也是蒸锅上飞的苍蝇,干着急没办法。”

魏兰军灰灰地从镇里出来。心想,镇里暂时是指望不上了,不如村里花点钱,让张富生猪场、宋金山牛场也分摊点,从兽医站退休了的人员中找个技术好点又敬业的人,临时聘到村,把村里的防疫和畜病先管起来。

回到村,她和宋金山、郑狗娃一商量,俩人也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同意分摊一部分费用,她又打电话和张富生商量,张富生说他更没意见。

落实了资金,郑狗娃说:“聘请谁来咱村当兽医的事他来办吧,他会问清楚谁是石头,谁是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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