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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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吃过晚饭,我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刷抖音。自从注册了抖音,我就乐此不疲,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刷抖音,成了抖音钉子户。抖音则是我生活的必须品。我每天除过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在抖音。

我下午发布了一条抖音,我嘴上说发抖音纯粹是自娱自乐,可是心里还是希望有人关注的。我一边浏览别人的抖音,一边查看有谁给我抖音留言了,又有谁给我抖音点赞了。有一条陌生人的留言映入我的眼帘,这条留言没头没脑:我是老李呀!李哥!生活中姓李的人多了去了,我叫过李哥的人也有很多。虽然我知道,网络是虚拟的,不应该打破砂锅问人家姓啥名谁,可是,他既然自称李哥,我想应该是熟人。于是我回复他,请问尊姓大名?就在我要点发送键时,我按了删除键。如果他是哪位大神,我这样问就冒失了。我点开这个人的图像,放大,再放大。我忽然大叫一声,是这家伙!二十多年没有音讯,有人说他吸毒贩毒,有人说他坐牢了,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了,原来他还在人世!

我这人一向谨慎,没有立马跟他相认,他失踪的二十多年,就是因为信誉问题,躲猫猫才导致的。据说他欠了很多债。他在躲债主,亲戚朋友在躲他。

老李沉不住气,报上了自己的尊姓大名,我再不答腔就说不过去了。我是不怕他的,当初他把周围人的钱借遍了,就是没敢朝我开口。我赶紧说,李头,你怎么现在才出现,大家可是都惦记着你呢。老李半天没说话,我心里说,这家伙,还是这副德行,神出鬼没的。于是我没理他,继续刷我的抖音。

我有个习惯,刷一会抖音,再回到主页,看有没有人加我好友。也许年纪大了,心里孤单,希望多交几个朋友。果然有人申请加我好友,点开一看,是老李,就同意了。

老李迫不及待地说,我申请了好久,你咋才通过,抖音下面说话不方便,咱俩私聊。看到私聊两个字,我的心咯噔一下,他会不会又想朝我借钱?二十多年前他不敢朝我借钱,不等于二十年后也不敢。

我打定主意,如果他开口,我就装聋做哑,顾左右而言他,不接他的话茬。

老李打字快,他大学文科毕业,当年是我们部门的小头目,经常给单位写总结材料。我是理工科出身,打字慢,眼神也不好使,半天才回他一句。我索性用语音。没聊几句,他说,咱俩加上微信,打语音电话,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我本来不想加他微信,怕他以后没完没了地骚扰我。可是他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发给我,让我加他。我只好加了他。我刚发送过去好友验证,他的语音电话就打过来了,简直是神速。

小王,他依着原先的称呼叫我。我纠正他,李头,我去年都迈入花甲之年了,叫老王。

听得出,他情绪很好,笑哈哈地说,你比我小好几岁,老王叫不出口,你在我心目中还是那个文质斌斌的小王呀。被他恭维,我很受用,谁不爱听好话呢。我说,随你,怎样叫顺口就怎样叫吧。

小王,你一定很好奇我失踪的二十多年都发生了什么事?他倒是干脆利落,没藏着掖着,直入主题。我说,单位的传言我不信,我们的李头不是那样的人。老李又哈哈笑了,声音洪亮,清脆,震得我耳膜疼。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他斩钉截铁地说。

他这样坦率,我倒是不知道怎么接话了。要知道,老李在单位号称一支笔,我在单位号称铁嘴,没人能辩论过我。我嘴唇长得薄,一看就是能说会道。我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是因为他太直率了。老李也没计较,而是继续说,当年咱们部门解散,你跑得快,调走了。我犹豫着调走还是下海,就耽搁了。再说了,我是头,也不能像你一样拍屁股走人,我走了群龙无首了怎么办?还有一层,据可靠消息,领导打算把我调到总公司,委以重任。可是,任命迟迟没下来,却让我带领着咱们部门那几个要内退的娘们,把一楼收拾出来,开一间面馆,开辟第二产业。我开始很抵触,后来想通了,何不拿单位面馆练笔,打基础,回头自己开一家面馆。后来我拿单位面馆练了三个月笔,就下海了,在我家附近开了两家饭店。我配合着他,说,这些我知道。

哎呀!他忽然惊叹一声,吓了我一跳。他则没事人似的继续说,老李同志的缺点跟他的优点一样突出,心软,容易相信人。我明白,他忽然自称自己为老李同志,这里头也有自嘲的成分。他接着说,我两家饭店开起来后,多亏了在单位练过笔,轻车熟路,因而生意红火。我就膨胀了,老李同志就膨胀了,做起了甩手掌柜,一家店交给我的连襟管理,一家店交给我的姐夫管理,我则继续开创新事业去了。结果呢,新事业没开创出来,两家店却接连出事,连襟和姐夫同时算计了我,卷款跑路了。

我说,这些情况我听同事说过。你没追究吗?没去法院告他们?我是故意这样说的,我知道老李同志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会善罢甘休?当年老李同志是副职,他想把正职挤走,用的就是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他表面上看起来憨厚老实,其实心狠手辣,利用自己能写的特长,写正职的黑材料。正职是个知识分子,社会经验不足,看见副手下班了还在伏案工作,感动于他的兢兢业业,就给他报了加班。老李同志心安理得拿了加班报酬,黑材料照递不误。如愿挤走了正职,自己坐上了正职的宝座。我思想又开小差了,赶紧拉回来。老李同志气愤地说,本来想追究,一个是连襟,一个是姐夫,抹不开面子,再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拆散了他们的家庭。我撇撇嘴,心想老李同志什么时候变成菩萨心肠啦?

那些债务都落在你身上啦?我问。

和尚跑了,庙还在,我这座庙只有自认倒霉。老李同志说。

那时候,债主像蝗虫,遮天蔽日,赶都赶不走,我的家被债主搬空了。为了应对那帮蝗虫,只有到处借钱,用新债还旧债。老李同志久经沙场,风轻云淡地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就没吭声,老李同志问,小王,你在听吗?我赶紧回答,李头,我在听着,你说。他继续说,饭店是开不起了,我就承包了一所大学的食堂,学生食堂桌子椅子是上任留下来的,冰柜操作间也是现成的,承包费可以分期付。

我记起来有个借给他钱的同事曾经跟我说过,老李同志借他三千块钱,一直没还,他脸皮薄,也没好意思要。孩子考上中学那年,需要用钱,他得知老李同志在大学承包食堂,就在一天晚上去要钱。同事是善良厚道的人,特意选择在晚上,白天去怕打扰他生意,也怕影响他声誉。同事说他赶到老李同志承包的学生食堂,正好赶上打烊,老李同志两口子看见他,就跟没看见一样,更别说招呼他一声了。他尴尬地站在食堂门口,看着老李同志两口子把桌子椅子朝屋子中间集中,然后在墙拐角打地铺。同事说,他看见老李同志这么栖惶,啥话都没说,扭头就走了,三千块钱他不要了。

老李同志见我没回应,又问,小王,你在听吗?我说,在!你说。老李同志继续说,学生食堂利润太低了,指望着还钱那要还到猴年马月去?我给债主重新打了欠条,就跑路了。这回是真的跑路,我是想着,到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不受打扰,狠狠地挣一笔钱,把欠债还上。

我嗯了一声,表示我在听着,免得他又问,在听吗?

我跑到临省,准备大干一场。可是没有启动资金,只能给别人打工,还是干老本行,去饭店工作。饭店是累点,可是不会赔,民以食为天嘛。你也知道,我脑子好使,在饭店干了一段时间,就想着别出心裁,搞个大动作,让老板刮目相看。于是我就把咱们这的一口香臊子面引进过去,做了改进,加工,又在墙上把一口香臊子面的由来写上去,当然不能实写,有演绎的成分。一口香只吃面不喝汤这个噱头果然引起了轰动效应,中国人都有从众心理,就想着亲自来尝尝这一口香到底是个啥玩意儿。小王,你是了解一口香的。我回答说,李头,我不光了解,而且还挺爱吃的。老李同志对我的捧哏很满意,继续说,面盛在巴掌大的小碗里,只有一筷子的量,没有第二口,所以叫一口香。男人一口气能吃十几碗,女人也能吃七八碗。结果把报纸和电视台给吸引了,争相给饭店做报道,还把我请到电视台连续做了几期采访。那时候饭店每天都排长队,饭店生意火爆,我则出了名。老板高兴,给我涨工资,我没要。老板怕我翅膀硬了飞了,就让我做了合伙人,我入的是干股,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在这一点上,我相信老李同志没撒谎,这像他的风格。我自然附和说,李头走到哪都是风云人物嘛。老李同志得意起来,说,不光报纸电视台给我做专访,连大学都请我去做讲座。我的口才你是领教过的,杠杠的,等下我把我当年在学校做讲座的讲稿发给你。我其实最讨厌在手机上看文件了,费眼睛,费脑子。不回答又怕他问,在听吗?就应付着说,谁不知道李头的文笔了得,我愿意拜读李头的大作。

老李同志听我一口一个李头叫着,心里很受用,说,老李同志在临省也算是名人了,套用一句名人名言,天下谁人不识君呐!

我恭维他,李头一向是走在潮流前端的人嘛。老李同志高兴地嘎嘎大笑起来。说,还是小王会说话,不愧是单位有名的铁嘴。

我说,你在临省干得风生水起,一定还完了外债吧?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他没外债了,我跟他交往起来就轻松。

唉!老李同志叹口气,我心想大事不妙,我这是没事找事,等下他朝我开口借钱怎么办?

结果我多虑了,他并没接我的话茬,而是接着说,正当我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我父亲脑梗了,我是家里独子,虽然有个姐姐,可是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应该在父亲床前尽孝。于是我就跟老板要我的股份,我当时入的是干股,老板不想给我折成现金,让我把手里的干股卖给别人,节骨眼上我到哪里找现成的人去?老板仗着我是外地人,故意拖着。我一气之下,准备鱼死网破,连夜写了一篇报道,准备递到报纸和电视台。你不给我钱,我就让你生意做不成。老板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咬牙切齿地说,成也萧何 ,败也萧何,算我栽了。把我的那份钱给了我。

我在心里算了一笔账,照老李同志的说法,他老板的一口香生意真正盈利不满两年,分红的话,也没有多少。我故意恭维他,这些钱能还不少的外债吧?他顺水推舟,说,那是,解决了大问题呢,就剩下我父亲和丈母娘的债务了。

这时候,手机显示有来电,我就接电话。接了电话,语音电话就断掉了。就在我想着要不要回拨过去,微信电话又响了,是老李同志打来的。我说,对不起李头,我刚接了个电话,你的电话就挂断了。老李同志大度地说,我知道,电话优先。小王,咱们刚才聊到哪了?我说,说到你从临省回来。他笑着说,唉!当初多好的脑子,如今不行了!尤其是感染新冠病毒以后,更不行了。我说,李头谦虚,这把年纪还把过去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有几个人能做到?老李同志哈哈笑了几声,说,不是吹牛,我虽然记忆力下降,可是比一般同龄人的记忆还是强得多。

我心血来潮,说,等下挂了电话,我把你拉到咱们原单位群里,大家都想你了。出乎我意料,他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激动,淡淡地说,也行吧。

我一个人住着,老婆到上海帮儿子看孩子去了。虽然是一个人,我保持着规律的生活,晚上不熬夜,吃饭不凑合。晚上十点必须上床。

看看时间,九点五十分了。往常这个时间我都坐在床上了,戴着老花镜,就着台灯,再刷一会抖音。即便是再吸引人的抖音,我也不贪婪,十点到了,关手机,灭台灯,钻进被窝睡觉。

我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去卫生间刷牙,洗脸。老李同志还像二十多年前那么健谈,聊起来没个完。不过他聊他的,我该干啥干啥。我手里拿着手机,去厨房喝水,去卫生间撒尿,嘴里嗯嗯啊啊着表示着我在听,不耽误我们聊天。刷牙洗脸就不能拿着手机了,只能让手机躺在茶几上。我听见老李同志还在侃侃而谈,我这边嘴占着,又离得远,不能回应他,他那边得不到回应,大声问,怎么回事?是不是信号不好?我听了想笑,没理他,他又呼唤了几声,就挂断了。

我悠闲地擦干脸,从卫生间出来,虽然我好奇他二十多年的经历,可是跟我自己的身体健康比起来,后者当然比前者重要。

早上六点,闹铃响了,其实我已经醒来了,只是没睁眼睛,就等着闹铃叫我。我侧身坐起来,把靠垫塞到背后,靠上去,床的靠背是实木的,靠着不舒服。伸胳膊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先按掉闹铃,接着打开抖音,把我昨晚没刷的抖音补刷完。想起昨晚老李同志余犹未尽的聊天,我来到微信。有一封老李同志发过来的文件,时间是昨晚九点五十五分,就是说,他挂了电话,就发给我了。

我点了文件,先下载,再打开。前面说过,我最怕在手机上看文字了,费眼睛,费脑子。文件的字特别小,我戴着三百度的老花镜看着都吃力。大概看了几行,是他说过的有关一口香臊子面的内容,这些他在电话里都说过了,没啥新鲜的,我就不看了。

我又回到抖音,继续刷。我这人不贪心,很自律,每天几点干啥都形成规律了。七点绝对下床,先喝一杯温开水,再蹲大号。我多年便秘,原先是没便意也蹲,而且蹲了就不起来,直到拉干净才作罢。我这样做是因为听医生说过,每天养成按时大便的习惯,时间久了,就不便秘了。后来我在抖音上看到一个医生发的视频,他说,起床先喝一杯温开水,在屋里走几圈,揉揉肚子,等有了便意再蹲。不要长蹲,不想解了就起来,等有了便意再去蹲。哎哟我的妈,咋这么绕口呢。不知道我说明白了没有?

八点准时吃早饭。本着早饭要吃好,午饭要吃饱,晚饭要吃少的原则,每天的早饭不重样。牛奶鸡蛋,杂粮稀饭,轮换着吃。我刚把杂粮稀饭野菜包子端上桌,微信语音电话就响了。

我扫了一眼,是老李同志来的。我嘴里嘟囔了一句,讨厌,吃个饭都不能安生,就没接听。语音电话不屈不挠地响着,本来不想接,可是好奇心作祟,很想知道二十多年来老李同志身上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于是就接了。

我想着,既然接了,就应该解释一下昨晚的行为。可是老李同志不容我说话,机关枪似的,哒哒哒说起来,看来他没计较昨晚我的不礼貌。小王,我从昨晚等到现在,也没看见你拉我进单位的群,你忘记了是不是?

我说,本来昨晚想拉你,考虑到时间太晚,怕打扰别人休息。你放心,我的为人你是了解的,但凡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兑现,等会咱俩通话结束我就拉你进群。老李同志忽然又不积极了,支支吾吾说,小事情,咱俩先聊。

老李同志这次记性倒好,无缝衔接上昨晚的话题。我老父亲这是第二次脑梗,脑梗这病,不能复发,如果复发,一次比一次严重。他第一次犯病,症状比较轻,没留下后遗症。他跟我妈也就大意了,导致第二次又犯病,很严重,直接就偏瘫了,躺在床上,不能自理。我妈年纪大了,又瘦弱,搬不动我爸。

我把手机调到免提,放在餐桌上,这样我吃饭聊天两不误。我咬一口野菜包子,咀嚼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嗯嗯一声。我想他应该是知道我正在吃饭,故意装作不在意也有可能。

我爸行动不便,大便小便全在床上,可是胃口特别好,吃得多拉得多,一泡大便一只纸尿裤都兜不住。他毫不顾忌我在吃饭,也有一种可能。他脑子受过刺激,不太正常了。一股恶臭顺着手机屏幕传过来,我忍不住干呕了一声。而他还在不管不顾继续说着,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我赶紧剪断他的话,转移了话题,问,你家儿子三十多了吧?结婚了吗?

说到儿子,老李同志亢奋起来,说,我那儿子,要不是我丈母娘迫害,现在都到中央电视台工作了。他这句话吓了我一大跳,赶紧问,怎么啦?你儿子小时候不是一直是你丈母娘给看的吗?老李同志叹口气,说,唉!我这辈子做的最懊恼的一件事,就是让我丈母娘给看孩子。天下如果有后悔药吃,哪怕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他把话说得这么严重,我迅速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他儿子小时候我见过一次,是他媳妇领着参加单位的联欢活动,四岁左右的样子,从外表上看不出来跟别的小孩有啥不同,就是看着瘦小,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样子。这种小孩大多是食欲不振所致。

我说,我见过你家儿子,是叫超超吧?看起来没啥毛病,挺正常的嘛。

老李同志没正面回答我,爱故弄玄虚的老毛病又犯了,在外围兜着圈子,就是不切入正题。我懒得陪他玩,继续吃我的早餐。老李同志半天没听到我互动,又问,你在听吗?我嗯了一声,表示在听。他这才切入正题,说,儿子一岁多爱出汗,易惊醒,睡觉不踏实,后脑勺有一圈没头发。他妈抱着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缺钙,让吃维生素D补钙,药的全名叫维生素D口服滴液。每天给嘴里滴一滴,好吸收,服用起来也方便。我想起我家儿子,小时候也给嘴里滴过这种滴液。于是回应他,嗯,这我知道,那时候的小孩,都给嘴里滴过。老李同志似乎嫌我打乱了他的思路,剪断了我的话,继续义愤填膺地说,说到底也怨我媳妇,她给儿子开了两瓶维生素 D口服滴液,又给她妈开了两瓶眼药水,她妈老在她跟前嚷嚷着看东西不清楚。我媳妇把四瓶药拿回家都放在窗台上,便于她妈使用。她妈呢,不认识字,也不仔细看瓶子的外观,也可能我媳妇给她妈交代医嘱时,她妈没注意听。结果呢,她妈每天给我儿子嘴里滴的是眼药水。想到把外用药给孩子口服,而且眼药水特别的苦,我们滴眼药水时,为了防止流到嘴里,都会用手按压住鼻翼,并且要仰着脑袋。我打了一个寒颤。急切地问,你儿子没尝出味道不对吗?老李同志说,屁!才一岁多的孩子,哪能尝出味道。我一着急,就口不择言,脱口而出,说,那是你家孩子愚钝,我家孩子两个月就能分辩出母乳和奶粉的区别,奶嘴一到他嘴里,就尖锐地哭闹,而且用舌头朝外顶,奶嘴根本就进不了嘴里头去。刚开始我媳妇还以为他嘴里起泡了或者是溃疡了,赶紧抱到医院检查,结果根本就不是嘴的问题,是奶的味道的原因。我的话也许戳到了老李同志的痛处,他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我意识到我的话言重了,问,你丈母娘给孩子喂了多久眼药水?老李同志说,大半年,直到眼药水用没了,她让我再去医院买,我才发现的,气得我呀,没办法说。可气的是,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我丈母娘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眼药水也是药,是药都能治病。你听听,这是什么逻辑,强盗逻辑嘛。更过分的是,她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埋怨我媳妇不该把两种药放在一起,逼着她犯错。遇到这种丈母娘,我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儿子吃了两瓶眼药水,影响了智商和容貌,按照我的遗传基因,他应该长相英俊,而且智商高,长大了能成大器才对。

我无声地笑了,心想你跟你丈母娘是半斤八两,都是流氓逻辑。我的早餐已经吃完,去厨房洗涮,我把手机也从餐桌移到厨房,继续一心二用。

洗涮结束,我用厨房用纸吸干手上的水渍,拿着手机回到沙发,来了个葛优躺。

唉!老李同志叹一口气,罕见地情绪低落,声音低沉地说,说起来也不全怪我丈母娘,儿子上小学那会,我正在逃债,哪有精力教育儿子。多年后回家照顾我父亲,发现儿子学习成绩特别差,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失职的父亲。我一边照顾父亲,一边给儿子辅导功课。辅导功课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儿子的绘画天赋。老李同志说到这里,音调提高了。我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脑瓜子转得快,文化课不行,咱可以走艺术生这条路呀。我怕他又问,在听吗?赶紧附和着,考艺术生也不错嘛。哎,你说得对!他继续提高音量说。

儿子后来考到哪了?我关切地问。

文化课成绩不好,专业课还行。考到纺织学院艺术设计系了。也许觉得男孩子在纺织学院读书不怎么光彩,老李同志的声音又低了一个调。他忽然话锋一转,提高音量说,可是我儿子争气,毕业后应聘到北京服装学院任教,任教期间,还参加各大电视台文艺晚会的设计,得了好多奖。本来中央电视台想挖他,因为不可抗拒的因素,没成功。

老李同志就会用障眼法,什么不可抗拒的因素,前几年我就从同事嘴里知道了这件事,是因为他儿子的颜值落选的。同事见过他家儿子,说他儿子不会长,没遗传他爸的大额头,倒把他爸的尖嘴猴腮完美的继承了,还遗传了她妈向里缩的下巴。最后同事总结道,整个一个不会长嘛,全遗传了父母的缺点。

老李同志声音又降了一个度,说,这件事对儿子打击挺大,都颓废了,也没心思工作,就辞了职,从北京回来了。

我问,那现在在哪高就?

老李同志说,跟同学合伙开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

我说,不错嘛,挺有出息。我又问,结婚了吗?

老李同志说,说起他的婚姻,那又是一腔辛酸泪,不提也罢。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再问下去。

通话久了,我拿手机的手都困了,一会把手机捂在左耳朵上,一会又捂在右耳朵上,来回地折腾,手机都发烫了,发誓他下次再打语音电话坚决不接。葛优躺久了,我浑身哪哪都不舒服,起身到厨房喝水,去卫生间撒尿。看看时间,差一刻十点。

每天十点我都会去护城河边散步,我是很注重养生的,经常听养生类节目。专家说,每天出门锻炼的最佳时间在上午十点,下午四点。就是说,这两个时辰,阳气最旺,出门锻炼有利于身体健康。

我把手机调到免提,放在茶几上,脱居家服,穿运动服,把口罩挂在两只耳朵上,全身武装好,准备出门。虽然说疫情到了尾声,可是也不能大意。给手机套上透明保护袋,握在手里,最后穿上运动鞋,开门。老李同志没有结束通话的迹象。我锁了门,坐电梯下楼。电梯里没有信号,语音电话自动挂断了。出了电梯,我给老李同志发了一条消息,说我下楼办事,电梯里没信号,今天就聊到这里。然后把手机朝兜里一装,心想他再打语音过来,我就不接了,锻炼身体要比听他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重要。

我出了建国门,朝护城河公园走去,疫情期间护城河公园实行管控,保安在入口处执勤。我扫了二维码,测了体温,得以进入护城河公园。我一般不在公园里走,而是下到河边,沿着河堤走。护城河下河的入口门照例锁着,自从有了疫情,下河的门就锁了。这难不倒我,我腿脚麻利的从齐腰高的栅栏门翻过去,拍拍两只手上的灰尘,下台阶,走到河边。

我悠然自得地在河边走着,河水清澈,几只鸭子在河中央小岛上晒太阳,一群鱼在水里排着队游泳。我忽然想起来答应把老李同志拉到原同事群里,我这人一向信守承诺,怕忘记了,从兜里掏出手机,坐在河边石墩上,鼻梁上架上折叠老花镜,邀请老李同志进群。

邀请过后,怕没人理睬,受冷落,那就尴尬了。因而又在群里发了一个鼓掌的表情符号,再发一个吹号,鸣炮的图片,以示欢迎新人入群。

我自导自演了半天,结果没一个人响应,我自嗨了个寂寞。我站起身,把手机装兜里,继续散步。

走到和平门桥底下,不相信人心如此冷漠,又掏出手机,看有没有人回应,群里依然冷寂。我相信老李同志是接受邀请进群了,可是他为啥也不露脸呢?

我继续朝前走,走到永宁门瓮城,瓮城高大的铁门犹如一堵墙,挡住了去路,只能上到公园了。公园门口照例有保安站岗,出门不用扫码,测体温。出了护城河公园,右拐进永宁门洞,再走地下通道,才能到永宁门西边河边去。我每次都会止步于永宁门瓮城东边。我喜静,不想到闹哄哄的地面上去。我在永宁门瓮城东城河边发了一会呆,看了一会游客给鱼喂馍花,又看了一会清洁工人驾着船用长柄笊篱捞河里的树叶子,以及别的垃圾。再一次拿出手机,架上老花镜,这回有两个人在群里不冷不热地跟老李同志打了一声招呼,就再无下文了。

也许我鲁莽了,不该把老李同志拉进群。

老李同志一直在潜水,没露面。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躲在暗处看大家对他进群的反应。

我硬着头皮发了一个抱拳的动作,表示对两位同事的感激,脸上火辣辣的,唉!活到六十岁,还没活明白,不懂人情世故。

对着永宁门瓮城发了一会呆,看看时间,十一点了,没敢耽搁,沿着护城河,逆行回家。

路上我担心老李同志打微信电话,不知如何面对他。发誓今后这种出力不讨好,自讨没趣的行为再也不做了。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直到回到家,直到吃完午饭躺在床上午休,微信电话也没响起。然而,一向倒头就睡的我,睡得一点都不踏实,老李同志的微信电话,犹如楼上小伙子的第二只靴子,没有落地,搞得我心里很不踏实。

午睡醒来,我没有立马起床,而是赖在床上,连抖音都懒得刷,心里惆怅得不行。我忽然哑然失笑,我这是怎么了?老同事对老李同志进群不感冒,又碍着我啥事了?老李同志这样不受待见,不都是拜他的所作所为所赐吗?历史可都是自己写的。

后半天我无精打采,没勇气打开手机看微信,我怕看见群里我发的抱拳表情还在会话框最后一行。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到书房翻几页书,一会打开电视看几眼。

虽然造成这种尴尬的局面老李同志要负主要责任,可是毕竟我们曾经同事一场,感情还是有的,我有些愧对老李同志。于是我主动联系老李同志,给他发微信,没打微信电话,怕尴尬。我跟他说,老黄也在群里,哪天咱三个约着坐坐。老黄也是我们一个部门的,那时候,我们三个是铁三角,经常一起活动,连最私密的隐私都互相分享。

老李同志说,好的,你联系好了通知我。我说,我没有老黄的私人微信,我邀请过加他好友,他没同意。老李同志发了一个呲牙的表情,说,老黄那人,用现在的话说,叫情商高,用过去的话说,叫势利。咱们离开单位很久了,他当然不会跟你我有私人交情了。

经他这么一分析,我恍然大悟。可是我又不甘心,想试一试老李同志的判断。我故意在群里艾特了老黄,说李头也进群了。果不其然,这个消息毫无悬念的石沉大海。

老李同志的微信电话打过来了,他说打字太慢了,还是直接说话痛快。

我没话找话,说,昨天聊到你儿子结婚的事,到咱这个年纪,孩子争气就是最大的幸福。老李同志说,孩子事业上倒是争气,婚姻上却是一言难尽,去年二婚了。我说,如今二婚是普遍现象,没啥丢人的。他说,话是这么说,可是我心里还是不得劲。我没安慰他,再说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老李同志接着说,儿子跟第一个媳妇是同学,恋爱七年,结婚四年,他进中央电视台失败后,就回来了,媳妇在北京发展得好,不愿意跟着回来,就两地分居了。分居后媳妇移情别恋她上司,儿子不愿意放手,各种挽留,各种闹。后来媳妇回心转意,愿意回来,他却放手了。问他原因,说,争抢的食物好吃,吃独食没意思。你说这叫啥逻辑嘛。我说,年轻人的思维咱们不敢苟同,只有理解吧,理解万岁,皆大欢喜。他调侃我说,二十几年没见,小王变化挺大的嘛,随和多了,用现在的流行语说,变得佛系了。我说,我这也算是与时俱进。话说回来,不俱进又能怎么样?

老李同志忽然情绪饱满起来,说,我儿子当年那场婚礼,那叫一个风光,来了五百多人。当然了,规格也是最高级的。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我知道他是等着我问他,在哪里办的?请的谁做司仪?我满足了他的虚荣心,问,婚礼是在哪里办的?司仪是谁呀?他自豪地说,在浐灞半岛举行的西式婚礼。司仪是儿子电视台的朋友,著名主持人。我在心里啧啧了两声,乖乖,能在浐灞半岛举办婚礼,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难道老李同志后来发了大财了?

然而老李同志并没继续得意下去,而是声音暗淡着说,他妈的!我儿子遗传了她妈的基因,不注重感情,说离就离了。现在又找了一个,结婚证领了,还想让我给他办个跟第一次同样规格的婚礼,怎么可能呢?

我心想,老李同志不一定是因为重感情,而不给儿子举办第二次婚礼,也许因为经济实力不够。第一次婚礼可能已经掏空了家底,是孤注一掷的。或者因为不好意思再收第二次份子钱。果然,老李同志说,他妈的!我咋好意思再收亲戚朋友份子钱呢?这不是明着昭告天下,我老李同志的儿子二婚了,这个人我丢不起。

刚才老李同志说儿子跟他妈一样不重感情,难道他们离婚了?前面他还一口一个我老婆呢。

我试探着问,嫂子还好吗?

我俩离婚了。老李同志对自己离婚倒不避讳。

我假装惊讶地问,离婚了?不可能吧,你们感情那么好,模范夫妻呢。

模范个屁,你嫂子那人,势利得很,见我落魄了,怕影响到她跟儿子的生活质量,哭着闹着要离婚,咱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影响人家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就离了,而且是净身出户了。

想当年,老李同志津津乐道的就是他跟老婆的婚姻。他们是高中同学,毕业后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扑棱着翅膀分散在不同的广阔天地。在农村呆了四五年,学会了干农活,也适应了农村生活。赶上回城热潮,又扑棱着翅膀回到了城里。两家父母住得比较近,有一天上班路上,在公交车站偶遇了,都是大龄青年,一拍即合,好上了,偷食了禁果。他犹豫着要不要见双方家长,老李同志考上了职工大学,脱产去上学。老李同志在哪都是风云人物,在职工大学担任班长,学生会主席。跟学习委员搭伴工作,时间久了学习委员喜欢上了他。那时候他快三十岁了,到了拖不起的年纪。在学习委员和高中同学之间他权衡了很久,觉得不能做陈世美,就娶了他高中同学。这些都是他自己说的,演绎的成分到底占多少,无从知晓。

老李同志嘴里的学习委员,也在我们一个系统,因为工作原因经常到我们部门来,大家都很熟悉,我跟老黄一致认为,所谓的学习委员追他,很大程度上是他杜撰出来的。学习委员一看就是大家闺秀,温婉秀丽,举止得体。学习委员的丈夫也是老李同志职工大学的同学,长得一表人才,高干子弟。我跟老黄推测,学习委员多半是为了跟未来的丈夫约会,拉上老李同志作障眼法,是老李同志会错意了。

老李同志见我半天没出声,加大声音说,小王,你是不是睡着了?我赶紧回答,哪能呢,我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老李同志哈哈笑了几声,像做报告似的,说,你还记得学习委员经常到咱们部门去吗?我说,记得。老李同志说,她那是为了见我,以工作为借口,你是没看见,每次一进门眼睛就没离开过我,水汪汪,含情脉脉。我心想,学习委员要是知道老李同志背后这样编排她,会是怎样的反应?

我以恶作剧的口吻说,最近你没联系学习委员?她过得怎么样?你俩没想着再续前缘?老李同志又哈哈大笑了几声,说,你还别说,她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女人,我在邻省发展的那几年,他跟老公还去看过我几次呢。虽然他们没离婚,可是我如果想要介入他们的生活,易如反掌。

我不怀好意地笑了,说,你现在是自由之身,大胆地追求你的幸福生活吧。

老李同志严肃起来,就像做报告时,遇到有人递条子提问题,而这个问题很棘手,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沉吟了片刻,说,虽然人家一直对我旧情难忘,可我也有自己的做人原则,不做破坏人家婚姻家庭的事。

他这句话大抵暴露了他自己的单相思,按他的性格,如果他想介入,恐怕等不到今天吧。

我继续打趣他,不介入人家的家庭,寂寞了可以聊聊微信嘛。

老李同志提高音调,又开始了做报告模式。说,她丈夫长期在京城工作,是驻京办主任。孩子大了,不住在家里,家里是她一个人居住。

我故意惊讶地说,这么好的条件,你不利用太可惜了,你反正是一个人,两人搭伙吃饭得了。

老李同志又认真了,声音低沉地说,我俩搭伙吃饭可以考虑,我是做饮食的,做饭很拿手。我俩也仅限于搭伙吃饭,别的我坚决不干。

你就是干了别的事,天知地知,你知她知,谁能管得着?我继续开玩笑。

隔着屏幕,我都能想象出来老李同志假装出来的一张一本正经的表情。我大笑起来,不能遏制,直到笑得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年纪大了,动不动就笑成这幅狼狈样。幸亏旁边没别人。

老李同志继续严肃认真地说,小王,你这玩笑开过分了。朋友妻不可欺,我们三个在大学可是铁三角。

这天午睡醒来,我赖在床上不想起床,最近天气冷,所以贪婪被窝。手机微信突然滴了一声,我伸胳膊从床头柜上拿过来,翻到微信。是老李同志的信息。我点开,是一张照片,放大了看,是老李。他瘦了,可以说是瘦骨嶙峋。嘴巴更尖了,像鸟嘴。两手垂在大腿两侧,身子站得笔直,完全就是一副摆拍出来的严肃认真的古稀老人形象。

老李同志在底下发微信说,小王,这是我前几天在公园照的,还能认出来吧?我恭维他说,李头还是那么的风流倜傥。老李同志知道我在调侃他,发了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出于来而不往非礼也的考虑,我也发了一张我的近照。老李同志直言不讳地说,小王,你可是老多了,真是岁月催人老呀。尽管我明白他说的是实话,可是我心里还是不舒服,谁不想听恭维的话呢。

我仔细地端详着老李同志的照片,想从中找到攻击他的破绽。果然,照片中,老李同志虽然力求站得笔直,可我还是发现了一丝端倪,他站在公园鹅卵石小路上,身后的路基下赫然露出一只拐杖的把手,显然是照相时有意藏起来的。怎么?他拄上拐杖啦?没等我戳破,老李同志犹如长着千里眼,看出了我的心思,主动说,唉!腿不得劲,走路要拄拐仗呢。我心想,会不会他的腿被债主打残疾了?

就在我想着如何开口报一箭之仇,他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毫不避讳地说,我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走路不得劲,要拄拐杖呢。我有点不相信,故作真诚地说,我们在一起工作那么久,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呢。他说,那会年轻,走得急了有一点不得劲,平常我都尽力掩饰着不露出破绽。那几年在河南打工,条件艰苦,打地铺睡好多年,地面潮湿,阴冷,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如今上了年纪,就瘸得明显了。

第一个回合,我俩打了一个平手,可是我是不甘心的。我对自己的相貌一向有自信,说句不谦虚的话,我自律,自认为对身材管理的还不错。于是我又发了一张背着手站在城河边的照片。

老李同志看了照片,继续打击我,说,怪不得你让我叫你老王呢,还真得是老王的样貌了。腰弯了,背驼了,头发花白了,也稀疏了,脸上也沟壑纵横了。他这样一说,我的心咯噔一下,莫非我真的老得不像样了?我赶紧跑到卫生间,打开镜前灯,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前额和两鬓是有一些白发,话说回来,六十多岁的人了,有点白发看起来睿智。至于脸上的皱纹,也是成熟和见多识广的表现。我安慰着自己,就释然了。

虽然我自己想通了,可是人都是喜欢听恭维的话,他这样没情商,我兴味索然,复躺回被窝,闭着眼睛养神,不跟他聊了。

好几天我都没主动找老李同志聊天。这天我吃过早饭,准备到环城公园散步,老李同志邀请我微信语音。老李同志也许意识到他那天说话有点直,我上心了,所以他没说话先自笑了几声,算作热场。他说,小王,这个星期天你到我家来吃羊肉泡馍,我姐从内蒙古给我带回来半只羊。羊肉是我的最爱,再说了,我俩也没啥原则性矛盾,他给台阶,我应该趁势就下。我对他尽释前嫌,连声说,好呀!好呀!我正想尝尝李头的大厨手艺呢。

老李同志说,我先挂了电话,把我家地址发给你。我知道他跟我一样,不会把手机里的功能玩得跟年轻人一样的溜,语音电话就是单纯的语音电话,不会语音电话和打字之间来回的变换。于是我同意了他的提议,说,好的。老李同志很快发来他家的位置,我一看,不是他原来住的地方。就打字问他,你搬家啦?他说,这是我父母的房子,我的房子离婚时给我前妻了。我说李头有情有义。他说,我告诉过你,离婚时,我是净身出户,儿子,房子都留给前妻了,只带走了债务。我心想,虽然老李同志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是在家庭责任这方面,还不失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星期天上午,我把自己收拾清爽,准备赴约。考虑到二十多年没见面,吃饭肯定免不了要喝酒,所以我没开车,而是选择坐地铁。我按照老李同志发给我的地址,拎着家里存了好多年的一瓶西凤十五年酒,打开导航,坐上了去他家的地铁。

按照我们的约定,坐上地铁,我就给他发了信息,以便他开始做饭。他家在郊区,到他家时已经中午十二点了。他住的是老式楼房,没有电梯。敲开门,屋里飘荡着羊肉的香味。站在门口,我把酒举起来,告诉他今天咱俩喝个尽兴。老李同志说,酒我早就准备好了,想着你坐地铁带酒不方便。我说,今天的安检员是个喝酒老手,认得我带的是酒,而且是有些年头的酒。老李同志说,你别站在外面,进来呀。

进了门我就找拖鞋,老李同志也不客气,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让我换上。他先领着我参观他的家,屋里收拾的干净利落,不像没有女主人的样子。他艰难地在我前面走着,停下来跟我说,父母前几年过世了,家里就我一个人住。我开玩笑说,家里收拾得这么整洁,肯定有女人,你不会把新嫂子藏起来不让见我吧?他说哪里有新嫂子,都是我收拾的。又说,不过这房子装修时,还真有女人帮忙。我得意地说,让我说着了吧。他说,那女人跟我同居了九个月,我们也算是试婚吧,双方感觉还不错,就准备结婚。女方提出来把房子装修一下,住着舒服。我想着房子确实有些旧,借着这次机会,重新装修一下也好。她体恤我腿脚不方便,让我搬到她家去住,由她每天在现场监工,一切不用我操心。三个月后,房子装修好了,家俱家电买齐全了,就等着一个良辰吉日领结婚证。那天我俩在新房打扫卫生,临出门时,我看见有一把餐椅没放端正,就扭着身子想把它摆正,也是合着我俩要掰,平常我也经常扭着身子干活,谁知道这次却站立不稳跌倒了,由于我右腿害过小儿麻痹,不灵活,所以就跌得结结实实。她陪着我去医院看病,也是遇到了庸医,一直按骨折治疗,治了八个月没见好,人家怕我成她的累赘,就逃跑了。我换了一家医院,医生看了片子,说没骨折,只是扭了筋骨,一个疗程就治好了。

我说,既然治好了,就去把人家找回来呀。老李同志说,说来还要感谢这场病呢,后来听说她儿子不成器,打游戏借了高利贷,利滚利八十多万,如果结了婚,我就要帮着还钱,我一个月退休工资三千来块钱,八十多万要还到猴年马月去呢,会影响我的生活质量的。

这话咋那么的耳熟呢,原来是他前妻对他说过,如今他又活学活用了。人呀,事情遇到自己头上,谁又能做到大公无私,光明磊落呢?

老李同志没意识到我表情的变化,瘸着一条腿,肩膀一高一低地领着我回到客厅,说,茶几上有水果,我洗干净了,你自用,我去给咱们做羊肉泡馍,老李同志牌的羊肉泡馍,保准你吃了会唇齿生香,终生难忘。老李同志抱着病躯给我做饭,我于心不忍,于是客气地说,要不要我帮你?老李同志坚决地说,不用,配料都准备好了,就掂两下勺子的事。我开玩笑说,是怕我偷学了你的手艺吧?他倒认真起来,说,是有这个顾虑。

我知道老李同志是开玩笑,我也懒得再坚持。我这人吃饭挑剔,很少在外面吃饭,老婆不在家的这半年,吃饭我都是自力更生,今天难得吃一顿现成饭,我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等着。我从布兜里掏出带来的西凤十五年酒,把餐桌上老李同志准备的竹叶青酒搁到他家酒柜上。陕西人喝酒就要喝陕西酒,怎么能喝山西酒呢。老李同志就是心细,已经把两只酒杯洗好了,我给两只酒杯里斟满酒,等着羊肉泡馍上桌。厨房里一阵叮叮咣咣的响声过后,老李同志在厨房喊我,小王,饭好了,帮我端到餐桌上。我赶紧站起来,跑向厨房。老李同志腿不得劲,走路地不平,碗里的汤汤水水免不了会泼洒出来,我把这茬给忘记了。看得出,老李同志心情不错,盛了满满的两海碗羊肉泡馍,放在灶台上。我说,李头太实在了,做这么多?他说,嗨!羊肉泡馍不就讲究个汤宽嘛。我小心翼翼地端着两只海碗,生怕把汤汁洒到地上,老李同志端着两小碟配料跟在我后面。我刚把碗放在餐桌上,人还没坐稳,老李同志就迫不及待地说,赶紧尝尝,味道地道不地道。我没动筷子,而是先把碗里的羊肉泡馍欣赏一番。羊肉泡馍里面的馍,是死面饼,比较硬,不好煮熟,必须掰得很小,小到什么程度呢,比黄豆大那么一丢丢。说掰也不精确,掰的话,容易就掰大了。准确地说,是用手指头掐,掐出来的馍块不大不小刚刚合适。老李同志做的羊肉泡馍很精细,馍块比黄豆刚好大了那么一丢丢。老李同志见我端详他的杰作,说,馍是我早上起来烙的,就着软乎劲好掰,就直接掰好了。锅里一边烙,手里一边掰。我说,李头也太有心了。老李同志笑着说,招待二十几年的老同事,老朋友,必须用心。老李同志指着面前羊肉泡馍的黄金搭档糖蒜和辣子酱,说,糖蒜是我提前腌制的,辣子酱也是我提前熬制的。我双手抱拳,做了个佩服的动作。老李同志说,赶紧吃,羊肉泡馍放凉了就不好吃了。我把嘴搭在碗沿上,用筷子顺着碗边把泡馍拨拉进嘴里,嚼了嚼,竖起大拇指,说,馍煮得软硬刚好,行家!老李同志张着嘴,没说话,等着我继续品尝。我夹起一片羊肉,放到嘴里,糯糯的,软软的,入口即化。我再一次竖起大拇指,说,醇香!地道!得到我的肯定,他这才低下头吃饭。我吧唧着嘴,吃下去半碗羊肉泡馍。说,可惜了,缺一道菜!老李同志紧张地问,什么菜?我怎么没想到。我故意不告诉他,故弄玄虚,说,那你就够不上大厨的称号啦。他偏着头想了想,站起来,一摇一晃走进厨房,拉开冰箱看看,再揭起锅盖看看,走出来,说,我真的不记得还缺什么菜。我哈哈大笑,他这才意识到我在作弄他。我收了笑,说,缺少个女主人,一个家缺了女人,可不就像一顿饭缺一盘菜似的,吃得不尽兴。他说,我自己会做饭,会洗衣服,会收拾屋子,雌雄同体,不要女人也罢。我问,李头,嫂子现在是啥情况?他抿一口酒,咂吧咂吧,这才发现不是竹叶青,是西凤酒。说,你还是跟年轻时候一样,喜欢喝西凤酒。我说,上了年纪,基本不喝酒了,今天高兴,喝点。老李同志说,西凤酒后劲太大,像咱们这把年纪,还是少喝,不过今天可以放肆一回。我说,别转移话题,我问你嫂子是单着还是再婚了?老李同志说,没啥回避的,单着呢。我开玩笑说,你没娶,她没嫁,你俩复合得了,原配,知根知底。他又抿一口酒,呲牙咧嘴的咽下去。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说,哼!那女人要不得,我就是打光棍,也不要她。我说,你俩有啥深仇大恨,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他说,不是我绝情寡意,实在是那娘们儿太不自重。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低下头继续吃饭。他倒来了劲,索性放下筷子,打算深谈了。老李同志又跐溜一口咽下一杯酒,说,据说她跟三十几个男人谈过,同居过的也有十几个,早就不是原来的她了。我有点诧异,他前妻在我印象中挺端庄正派的,怎么变成这样了。我抿一口酒,批评他,你不能贬低她,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儿子的妈。老李同志就急了,急赤白脸地说,说她跟三十几个男人有染都是少说了,自从跟我离婚后,她就变了,没有廉耻之心,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看来他两口子的积怨很深,我放弃了说服,低着头专注地吃着饭。气氛有点沉闷。老李同志忽然把头朝我跟前凑了凑,神秘地说,今天喝了点酒,我跟你透个底,前十年我走了一些弯路,你可能也猜到了,我失踪的这二十多年,有十年是在监狱中度过的。尽管我有心理准备,听他亲口一说,我还是很震惊。好像坐牢的人是我。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结结巴巴地问,你犯了什么事?他猛灌一口酒,说,吸毒。我愚蠢地问,吸毒会判这么重?开始是单纯地吸,后来实在没钱,做了一次以贩养吸,就被抓了。虽然只有一次,可是性质就变了,重刑。我倒吸一口凉气,后悔跟他相认,更后悔到他家来吃饭。老李同志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放心,我进了监狱就戒了,到今年整整十八年,没碰过毒,也没想过毒。我在心里冷笑一声,骗鬼去吧,一日吸毒,终身想毒,谁不知道。老李同志继续说,到上个月,我把外债也还清了,我现在是无债一身轻。我老李同志完全活成了个人样才敢跟你联系。我不敢看他的脸,怕我心里那点小九九被他洞穿。

虽然话说开了,可是我们还是有点尴尬,不能像之前那样随意。吃罢饭,就告辞了。

也许坐过牢的人都很敏感吧,老李同志没再跟我联系。我在家里消化了一段时间,也就把他坐牢的污点淡化了。活到我这个年龄,还怕被人拉下水吗?我反复地问自己,得到的答案是,不怕!再说了,人家已经改过自新,如果他不说,外人是看不出来他曾经是吸毒人员。人家能亲口说,说明人家有底气,也没把我当外人防呀。

我忽然对抖音没那么大的热情了,冷静下来想想,抖音也就是瞧个热闹,热闹过后是寂寞。于是在一次午睡醒来,我一狠心卸载了抖音。

以前我只要醒着,不看抖音就会抓心挠肝,没着没落的痛苦。如今没有抖音勾魂,我的心情清爽多了。早晨起来我把刷抖音的时间用来拍拍打打身上的穴位,年龄不饶人,抓紧时间锻炼身体才是根本。

午睡起来喝杯茶,然后坐在书房里看书,我虽然是学理工科,可是很喜欢历史,家里买了很多历史方面的书,我这人干什么都贪心,看见喜欢的书,都是成套地买,好多书买回来连包装都没拆,是时候让那些冷落的书籍受宠幸了。

我这人做事认真,一旦开始做某件事,就会全力以赴。每看一本书,就跟学生似的,不光看,还做笔记。遇到不认识的字,或者不确定意思的字,就查字典,为此还专门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康熙字典,买了一本新版新华字典。老婆跟我视频,我给她展示我的成绩,她调侃我说,如果当年学习这么认真,恐怕就考上北大历史系了,现在应该是大学教授,退休会延迟呢。我并不生气,继续看我的历史书,继续做我的笔记。我发现,看书让我心静如水,而且时间过得飞快。

睡觉前,我会翻几页书,我的枕边不再是手机,而是书籍了。躺在床上,我闭上眼睛回顾下午看过的内容,反复地琢磨,就像牛反刍,感觉一天过得很充实。

我想我应该回请一次老李同志。

回请的饭馆我都选好了,就在回民街,吃正宗的回民羊肉泡馍。

为了显示郑重,我给他打了语音电话。老李同志仿佛在拿着手机等着我去电话,我刚一邀请,他就接了。哈喽!他轻松地在电话里跟我打招呼。我也回应他一声哈喽!我直奔主题,告诉他明天中午在回民街老铁家羊肉泡馍馆吃饭,不见不散!我一本正经地说。他哈哈笑着说,好呀,我正不想做饭呢。

这家老铁家羊肉泡馍馆,当年我跟老李同志和老黄没少来吃过。回民街道路狭窄,游客多,拥挤,开车不方便,也不好停车,我骑着共享单车来到老铁家泡馍馆是十一点。老李同志已经到了,坐在靠窗户的位置朝我招手。

我怕中午吃饭人多,早早就到了,给咱们占个好位置。我刚一坐下,他就跟我说。我问,你几点到的?十点半。他说。我说,来得那么早?他说,家门口就是地铁一号线,直接就坐到泡馍馆门口了,你找的这家泡馍馆交通真方便。当初定在这家泡馍馆,是考虑到这家泡馍馆有名,并没考虑老李同志出行是否方便,碰巧罢了。他这样说,我嘴里只好客气着,方便就好。

我到吧台点餐,老李同志也没跟我客气。只是提醒我,他要一个烧饼,凉菜来一份就成,别浪费了。老李同志不是外人,他这样说有他的道理,我也没坚持,按他的意见做就是。

吃羊肉泡馍,肯定要亲自掰馍,也是享受那个过程。当然,也可以机器切馍,可是,机器切出来的馍吃着口感不好,发硬,有吃盒饭的感觉。

两份羊肉泡馍上桌,我俩互让了一番,就开始吃起来。吃了老李同志家的羊肉泡馍,再吃老铁家的羊肉泡馍味道就不那么的地道了。老铁家的羊肉泡馍首先是明油放得多,其次是汤不浓,盐也放多了。吃了几口,我放下筷子,说,虽然是名小吃,可是跟老李同志牌的羊肉泡馍还是有点差距。老李同志说,那当然,老李同志牌的羊肉泡馍是自家人吃,每样东西都是货真价实。老铁家羊肉泡馍是为了盈利,计算的是成本,目的不一样,口味当然就有差别了。我给老李同志竖个大拇指,说,李头看问题精辟!

吃罢饭,老李同志提议到附近的莲湖公园走一走,饭后百步走,活过九十九嘛。莲湖公园我有近二十年没去过了,当年跟老婆第一次约会,就是在那个公园。结婚三十多年,也算是故地重游吧。我拍着腆起来的肚皮,响应着,好呀,吃了一碗泡馍,又喝了一碗汤,肚子要撑破了,正好消消食。

莲湖公园不远,我俩走着过去。我发现老李同志没拄拐杖,以为他忘在饭馆里了。就问他,李头,你的拐杖是不是落下了?他说,我今天没拿拐杖,最近腿感觉有力气了,不需要拐杖。我走路快,不小心就走到他前面去了。等到意识到他没跟上来,就赶紧停下来等着他。他可能不好意思叫我等他,就使劲追我,我看见他的病腿瘸得更厉害了。他身体前倾,两只胳膊像划船似的,使劲拨拉着,整个身体几乎是扭着朝前扑。看来他不拿拐杖,是自尊心的原因,他不想在我面前承认自己是残疾人。

我放慢脚步,尽量以他的速度走着。莲湖公园变化很大,原先的荷塘扩大了面积,荷塘中间的凉亭也修缮了,绛色的油漆还散发着浓浓的油漆味。

我俩在荷塘中间的凉亭上坐下来,现在是四月份,荷花还没开,荷叶绿油油的,看着都养眼。老李同志心情好,忽然诗兴大发,即兴背诵了一首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采莲曲》: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我不甘落后,也背诵了一首唐代诗人李白的《采莲曲》: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

我刚背完,老李同志就拍着手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小王对古诗词这么的娴熟。我没告诉他我在家钻研历史,怕他笑话。而是谦虚地说,马马虎虎,从小跟着我父亲背诵过几首,小时候记忆力好,到现在还记得。

老李同志说,退休了应该有个爱好,你可以把古诗词再捡起来,咱俩可以时常探讨。我一想,他这个建议挺好,也算有个知音。

老李同志叹了一口气,说,我原本打算退休了,到云南广西一代支教。那里环境好,一边养老,一边给孩子教课。可是,你看我现在这个模样,空有一腔愿望。我心里一震,我俩的愿望不谋而合。四十多岁,我就有到边疆支教的愿望。我身体虽然可以,可是我放不下眼前的一切,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也是空有一腔愿望。我没跟他说,怕他说我虚伪。

我站起来,说想到湖边走走。老李同志手扒着柱子,吃力地站起来,我本来想拉他一把,怕伤他的自尊心。我俩在湖边走了几步,我看他走路实在是吃力,刚好旁边有椅子,就坐下了。也许刚才的话题有些沉重,我俩都没说话,静静地看游人划船。游人不多,划船的人很少,大多船都停泊在岸边。老李同志忽然说,小王,你不觉得湖比原来小了?我说,是呀,我也觉得好像小了一圈。

坐到下午四点,我有点犯困,每天下午我都要午休。我不好意思说回家,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哈欠。老李同志说,走,回家吧,时间不早了。

我俩于是朝大门口走。我觉得老李同志的腿似乎瘸得更厉害了,也许是累了吧。脚下是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这样的路,他走得更不得劲了,我想搀扶着他,又怕被他误解为可怜他。

老李同志的情绪忽然好起来,不停地说着他创业时的光荣历史,我嘴里敷衍着,想提醒他注意脚下,又怕他多心。结果他就摔倒了。鹅卵石路比较滑,他那只病腿刚好踩在一只突出来的鹅卵石上,正常人反应快,一跳,或者用力站稳,也就化解了。而他的病腿,根本就使不上劲,一晃,整个人脸朝下重重地跌了一个大马趴。不幸中的万幸是,他走在路边,摔在了路基下的草坪上。我当时因为擤鼻涕,跟他离了两步路的距离,所以没扶住他。我呀了一声,惊动了前头的两个游人,她们回过头,看见老李同志趴在地上,赶紧过来帮我把他往起扶。

两个游人是中年女人,很胖,一看就没力气。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应该先把他翻过来,仰面朝天,再扶就容易起来。老李同志自己使不上劲,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翻过来。我跟其中一个女人一人拉着他一只胳膊,另一个女人扶着他的头,喊着,一,二,三,把他架了起来。他笑着说,是不是跟死人一样,沉得很。

我气得吼他,都啥时候了,还有心开玩笑。两个游人操着北京口音,说是来旅游,赶时间,看他没啥大事,就要告辞。临走,好心嘱咐他走路慢点,别一个人出门,危险!老李同志脸上有点挂不住,嘴里应付着,谢谢大姐!

两位大姐朝大门走去,我则掺扶着他走了几步,坐在就近的椅子上休息。

一时间我俩都没说话,因为不知道说点啥。沉默了一会,老李同志开口了,他说,我的腿不完全是因为睡地板湿气重的原因,主要是被牢头打折的。我这人你了解,爱说话,有点好为人师。抢了牢头的风头,牢头就不愿意了。有一天我上厕所,牢头趁着狱警不在,一脚踹在我这只病腿的大腿根上,咔嚓一声,大腿连根断了,我当时就昏死过去了,醒来这条腿就彻底废了。他说得轻松,我却不敢朝那只病腿看,扭头看着别处。

老李同志继续说,我跟儿子交代过了,但凡我跟别人出门,或者自己出门,出了事不要找任何人的麻烦,一切后果我自负。我没回头,他又说,我每次出门,都要给儿子留一张字条,写好免责声明,以防万一。儿子也答应了。我心口堵得慌,下意识摩娑着他的病腿,安慰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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