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司机》

空姐距离我只有十厘米的时候，

我就迷失了自己。

那是她上车以后，坐在后排，拿手机给我看目的地。

她的头发距离我只有十厘米。扑面而来的发香，像煦人的暖风，掀起我干涸心田一排排的麦浪。

如有神助，我竟然神奇地猜出她洗发水的牌子。

这帮助我们顺利进入聊天的节奏。

其实聊天不是我强项，我平时话不多。

大部分情况，我不想说话。因此有人说我沉默寡言，有人说我扮酷装傻，有人说我冷酷无情。

我甚至都懒得争辩，因为就是不想说话。

今天例外，我变得畅所欲言。

选择了一些热门新闻，并且认真考虑回复。我虽然尽力了，但是几个回合的寒暄之后，两人聊天的节奏还是逐渐慢下来。这不奇怪，我和她不在一个层次：她在天上飞，是天鹅。我地上跑，是野兽。

她很性感。不只是简单的裸露点肌肤或者傲人的性特征，更多是蕴藏在骨皮下的不需发多少力就能迸射出的山崩海啸的魅人力量。有些女人就是为这力量而生的，比如她。有些女人天生就是用这力量去无情埋葬男人所有理智的，比如她。

更有几个时候，我看见了她刹那间的不经意的微笑。

那微笑，像镰刀，收割了我心灵麦田里所有叫理智的谷物。我那干涸的心田，太需要灌溉，最好让我窒息，最好把我淹死，最好在淹死之前给我足够的时间去做一次甜蜜的挣扎。

这种理智的淹没，激发出了我无限的其他潜能。

也从此，她变成了我的女神。

我继续努力找话题，甚至当面夸了她漂亮。

女神却开始玩手机，偶尔跟不上节奏地随便回应我几个嗯嗯。

我认真驾驶，一边利用任何驾驶空闲，盯住欣赏后视镜里的她。因为我知道，属于我跟 女神的时间并不多，虽然我愿用自己的全部所有，去换取跟女神共渡人生以后的漫漫长河。当然这不可能。如果可以。

昏黄路灯覆盖下，光影交错落在女神脸上。我却发现一个隐隐约约但不言而喻的表情开始浮上她的脸：跟你有什么好说的，你只是个渣男罢了！

这表情我再熟悉不过了，我过去的人生很擅长阅读出这种表情。

"你是个渣男！“

小时候不喜欢跟我一起玩的那些小伙伴，经常对我这个穷孩子的戏耍。

“你是个渣男！”

第一次爱情表白失败，那个高傲的女同学对我的居高临下。

“你是个渣男！”

挤地铁，下身不小心挤到前面女白领的臀部，她扭脸过来的面部表情。

"你是个渣男!"

那张冰冷的离婚书上的判决，虽然不可能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你是个渣男！“

左邻右舍对我这样一个无房无车离异，却又四肢健全健壮的男性劳动力的充分鄙视。

好吧，

我是渣男。

然后，前方出现一个叉路口。

我只是犹豫了几秒钟，就坚定地拐了过去。

而且，我感觉到，我的嘴角上扬了。

残月之下，风过如矢。

醍醐灌顶的快感潮水般慢慢退去。

我爬起来，凝视草地上横陈着的我的作品。

这个作品引发了我无限的思索。

女神，抱歉，我没能分享你的一生，这是我的悲哀。

但是我却在最短时间里，分享了其他人可能永远无法分享的你的其他的一切：

你的愤怒、斥责、辱骂、恐惧、痛苦、慌乱、挣扎、撕裂、崩溃、绝望、哀求。

我甚至有种成就感：是我，只有我，才激发出你的愤怒、恐惧、绝望、痛苦、慌乱、挣扎、撕裂、崩溃、哀求。你最真实最完整的那个灵，从你隐藏矫饰忽略了二十年的肉身里释放出来，终于以物格的形式真实地站在我面前，而且曾经短暂地照亮了我的双眼。你第一次对这个世界和我交出了你的完整。我向这真实和完整致敬。

我突然醒悟，其实我才是神。

是我控制了你，扼住了你，主宰了你，也成就了更真实完整的你。我的意志统率了你的意志，我的执行御驾了你的执行。

我是你的王，我容你做妃。

那一瞬间，我终于找到了久违的自我。

我突然有点感激涕零。

而女神？

只是一个被我重新打回原型，会装会凶会喊会哭会闹会叫会求饶会崩溃会认熊，一个普普通通拥有女人肉身行走世间的物，罢了。

我正陶醉于前所未有的世上最瑰丽的想像。

草坡远处突然射来一束灯光，隐约传来脚步声。

不知是极度的兴奋，还是这些恒远的思索，让我产生了这幻觉？

但好象又不是幻觉。

四处张望。

一边是越来越近的灯光和脚步，一边是汹涌大河，中间横着那女子。

我马上作出了选择。

对于渣男来说，

选择从来都不难。

2

《梦游者》

据说梦是没有颜色的。

但在梦里，我却看见了红。

血红血红的血的那种红，还有横在草地上的一个女子。

我怀疑这是真的。

但不可能。

因为除了血，其他的一切，女子裸露出来的肌肤，随风摇摆的丛草，波光粼粼的大河，头顶的冷清薄月，一切都是黑白着的。

我蹲下来，观察草坡上的女子。

她好象睡着了，但又睡得不死。她还有着一些极细微的小动作，这些逃不过冥感犀利的我：她的一只手紧紧扯住的一丛草，正缓慢地从手指缝里滑落出来。伸直的双腿，也在极缓慢地变得一点点地蜷曲。

我想起了家里案板上那条开膛以后还在拼命跳的鱼。

她似乎在拼尽最后的力气，游向一个叫活的岸。

但这距离对她来说，好像太远了。

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关心。因为低层的潜意识一再对我强调，这只是我的又一次梦游罢了。

或许也是她的？

真巧。

我划过草地的手，不小心碰到一个东西，是一把刀。

捡了起来。

月光下，有着迷人的寒光。

喜欢所有凌厉的东西：小时候的铅笔刀、老师审视迟到的我的目光、夏天女孩子短裙下的大腿泛射回来的正午的强光。

还有当下。

女子身上被割破了的那些伤口，呈现出奇怪的四瓣花的形状。

这不完美。应该有五瓣才对。

我喜欢世上神秘的奇和对立，讨厌所有的偶和对称。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创作的冲动。

这个美丽的女人，应该绚烂涅槃于一朵五月里才有的五瓣的花。

于是，我缓缓举起刀，同时没忘紧紧闭上双眼。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醒了。

我躺在自家床上。

中午的怒阳，正在澎渤涌灌进来。

突然惊骇发现，我身上床上地上到处都是血红。

扭头，旁边书桌上一大罐番茄汁，不知什么时候打碎了。

溅得到处都是。

3

《空姐》

我漂浮在离地三尺的空中，俯视草坡上的女子。

很多事必须亲身体验，才知是非。

比如现在我才知道，人是有灵魂的，但不会走远，也不会永存。

只在肉身损逝的当下，只在离地三尺的空中，只在一朵暗云飘过的那一刹那。

今晚夜空晴朗无云，

所以我可以多呆一会了。

我就是草坡上的女子，

草坡上的女子就是我。

我又不是草坡上的女子，

草坡上的女子也不再是我。

女子横陈在那的姿势，实在有些狼狈。

不禁想起以前开玩笑的那些话：如果必须很残地离开这世界，我宁愿蹦极绳子断了，宁愿攀登珠峰没氧气了，宁愿潜水遇到鲨鱼了，宁愿被爱的人伤心死了。

命运给的不一定都是礼物，这次就硬塞给我的肉身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狼狈。

叹息之余，我以万千的慈悲，试图把女子唤醒，试图重回那曾经宿我的身体。

当然不可能。

但是，现世的人不知道，我这个灵虽然回不去了，但是可以去关照身体。就象未来是可以关照现在。

我们的心灵都有一面镜子，镜子的一面是你看见的自己也就是现在，镜子的背面就是正在关照现在的你的那个未来的你。

现在我已经站在了那个未来的界面，去关照现在和过去。

如果从今天往前看，今天以前的一切，可能都是错的。

我应该陪在父母身边，而不是选择客居他乡。我应该舍弃对空姐这个光环职业的痴求，找个市区的白领工作而不至于现在这样经常夜归。我应该实际些，在那些追求的男人里找个有实力的，节省自己的奋斗时间，就可以开自己的车下班。我应该早点去寻找余生的意义。我应该去开始所有那些应该。

如果从今天往后看，今天以后的一切，可能又都是对的。

我终于脱身于我之外 ，完全看见看清了真实的我。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个闭环，我的只不过变成了最小的那个罢了，但仍是个环。从生命的终点回望之前发生的一切，好象除了“意义”之外，其实真的也没什么意义。

我第一次觉得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了。

我变得空前勇敢。

我不再是地上那个集万千贪嗔痴于肉身的我。

人不会一脚踏进一个门，而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才会走进这个门。这是偶然中的必然，也是必然中的偶然。这就是中国古哲的道法自然，这就是西方基督里的万劫归复，这就是民间智慧里的蝴蝶效应。

夜色渐深，残风堆起。

离我最近的一朵暗云，开始轻轻飘来。

时间到了。

远处的南十字星，已经为我拼出了一个灿烂夺目的重生之门。

我真的开始慢慢远离地面了。

第一次以自由飞的姿势，而不是以前坐在飞机上。

这让我感受到更多的震撼。

我看见了我的肉身最后的告白和遗憾：

没能为白发苍苍的父母做最后一顿饭，没能和爱的人并肩站在巴厘岛洁白的海边小教堂，没能抚育孩子让他们一起分享这个绝大部分时间还算美好的世界，没能喂可爱的小狗狗最后一次食，没有把阳台上刚晒干的白色连衣裙为这个夏天穿上，没能最后死在所有爱我我也爱的人们的陪伴和目光里。

我的灵转瞬就熄灭了这些遗憾，然后开始打开另外一个更大的世界：

我看到了大地苍茫千河横流。

我看到了时空浩荡人似泥丸。

我看到了阴养阳阳滋阴阴阳交错的天界正中央那个玫瑰花瓣般美丽的大爆炸正酝酿在最深处的南十字星。

我看到了无形似水有形如磐无所在又无处不在的古老宇宙秩序运转下的朗朗乾坤。

我看到了这秩序的美丽美好和残酷无情。

然后，最后一个成型的定格的意识：

如果再回人间，

让我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