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记 | 晴雨歇

他慢慢拂过千丝万缕的“留意”,扳动伞扣缓缓撑开这把伞,数过每一支松涩的伞骨。

一把红油纸伞,调了细碎的金粉,描上金黄色的牡丹,偏又有双多情的手,绣了那多娇的柳叶枝条,覆在这伞面。这把陈旧又华丽的红伞,委实不该是一个男子来携。

他握着它,就像捧着那日娇羞的容颜。

那年烟雨断桥素伞,他刚招来船家,是她急冲冲的跑来,穿了蓝色的绸衣,就像那晴朗时的天色。她夺下他的素纸伞,偏是塞给他这样一把艳红的伞。

 “此去,路途遥远应是要防那急来雨的。”她红着脸,手指攥着他的衣袖压着嗓子嘱托:“这一年,你要慢慢行。”

慢慢行……回来便可寻到一个答案。

如今他得以回返,慢行已是两年。然而她说不急便是不急,他在这断桥边搭了一个小铺,为来往的路人描个扇面,写封家书。也有一两娇羞的少女来要他解释几句情意绵绵的诗句。捏着丝帕的姑娘,在伞后躲躲藏藏,遮着面容又忍不住要来看那一笔一划。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他落墨写下这诗句,想起那日她揪着他的衣袖,扯得他生疼,回忆间不禁展颜一笑,抬手将墨纸卷起,重新研磨。

笔还未落在被风微微卷起的纸上,先有两三点雨打湿了他执笔的手。

早间还晴着,突然下起雨来,路上行人匆匆忙忙,好不热闹。他这简朴的小铺前便迎来这一对躲雨的主仆。

那女主子的头发拢结在脑后,挽结成椎,用了一支牡丹钗贯住,盘卷耸竖。他抬眼看着她们走进这把红油纸伞,颔首笑笑。

灵气逼人的小丫鬟,张口便问先生何许人,如今这雨檐下见面如何有缘法云云,逼得他连连点头,忙取过纸笔匆匆写字来避那话唠。

 “先生这伞着实有些意思,红得喜庆花也好看,我们夫人今日回家见阿娘,红绸上也绣了牡丹。”那丫鬟抬起眼来循着伞骨看这把红伞。

 “恩,这……”他刚要开口,一声调笑就打断了他。

“这伞是个相好的姑娘送的?”小丫鬟的手指卷着那丝绸的柳枝,笑得脸颊都要红了。

闻言他仿佛是大窘,将宣纸铺了一层又一层,如同他心里那一卷一卷的心思随着这叮咚雨声泥泞。

“那这姑娘必定是的玲珑心思的……”

 “先生”进门便未出声响的女主子突然开口插话,她瞟了一眼欲语还休的丫鬟,转头看向他,启唇问道“可愿为我作画一幅?”

他手中的画笔一刹那间凝墨成珠,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作画?”他放下画笔抬眼看着她,缓慢地摇头,“在下惭愧,字是无妨,作画就……”

 “先生谦虚……这时日也长,您只当是一时兴起”她双手遮起额头来,抬眼望了望檐外,“这雨怕也是难立刻停了。”

他看看天色,神色难辨的抿了唇,随即低头铺上画纸,执起笔来蘸上那一抹画色,纸笔一触便勾勒出一袭妙影。

雨声渐渐轻了,远处的光点从如幕的乌云里泛出,人影又将从街面的水迹中渐渐托出。

他看向她,眼里却仿若是另一个女子的模样,画的也不像她。“在下平生只有一幅画画的好,却也就只画这一幅。”

她取过画来,扫上胭脂的眼睫轻轻颤颤。

烟雨蒙蒙,画中人坐里红纸伞下的这一寸寂地里,两个黄绸的缎带扎起发来,故意端坐起来的样子俏皮难奈,却还是要学得贵人执起团扇,翻打落花。

 “先生,你这画只与我们夫人像了五分。”那丫鬟凑过头来看,如青葱一般的手指在画上指指点点,“眉目虽然一样,但是不如我们夫人端庄贵气。夫人啊,不会这么笑。”

这画中女子,还在她那样美好的年华里,时常偷偷随着他的笔法临摹他的字。临别日,她为他画一伞牡丹,祝他锦绣前程,却抱着他的旧伞哭了一路。

五分像。她怎会不识此画中人,这是碧玉年华里的自己。那时还不知会与他离分,眉目里的笑都要透出画来。如今她为别人束起发来,再没了以往的嘻闹模样。

 “夫人,雨停了,老爷的轿子将近了。”

她一怔,放下手中画卷,起身望向轿子,那华服男子掀开帘子望向这里,满眼的不安。她避开那来人的眼光,敛眉看他,“先生,这画中人虽不是我,我亦是愿意买下。”

 “不售”他出声一笑,“我画的不是夫人,留它也无用。”

他看过她流盼的眉眼,高挽的长发,停在她手腕那藏在琳琅朱玉手镯下的陈旧伤痕。

她也看着他,剑眉下他亮若星光的双眸,看他的因为一路艰辛而消瘦的脸颊,停在他握着画笔微微颤动的手指。

她不用说那一封以他前程相逼的婚贴,不必说那日绑上花轿流落满掌的辛酸泪水。他也不用说那夜夜难眠困倦的幡然彻悟,不必说这一路前来钻心的悔痛。

慢慢行。有了时间,便就能将一切猜透、想透、看透……

“夫人”丫鬟走上来,挽上她的手臂,她收回目光,转身走出屋檐下。

她不会再来。

这几步之遥,她迈步走过,将双手交付于轿中人,自此,有了名正言顺的良人为她暖手,为她担忧。

日后她要打理府宅里的一切家事,使不得半点放肆的骄纵,会坐在当家主母的位置看丫鬟奴才嬉笑娇嗔,会有一儿半女,会做一个良妻慈母,曾经沧海成霜的期许再容不得她拾起半点。

他收起画卷,慢慢坐下看着渐渐散去乌云的湛蓝天空,就像那日她赶来时衣衫翻飞的模样。

他即会离开。

这大好河山,他要去赴任,进了金玉殿堂,鋶冠朝服,拜为官场朝臣,红袖添香。他要日日思那山河之策,夜夜观那金灯美姬。会有那新开了张的店家要他提的妙字,会有才子佳人与他吟诗作画。

只是作画……他不过仅会画这一幅。

仅这一幅画里的女子才会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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