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刘珊凡的葬礼如期举行。
葬礼结束，甘如水来到了他母亲住处的门前。
甘如水敲了敲门，门打开，他的母亲看到他，一脸讶异。
母亲道：“如水，你……你终于来找我了！”
甘如水看着母亲，迟迟不说话，他的眼神灰败，几无光亮。
母亲看到这一切，登时明白甘如水正经历着莫大的痛苦，一时间，心疼与自责齐齐涌上心头，她忍不住两眼一热，温柔道：“如水，先进屋坐吧。”
谁知甘如水看到这一切，脸上便似决堤的洪水，大哭道：“妈！”
母亲动容，这是甘如水时隔十多年后，第一次叫她“妈”。
她也哭了出来，抱了一会儿甘如水，便引到了屋内：“好孩子，有什么事都可以跟妈讲，妈都会帮你的！”
屋内没有人，母亲一路把甘如水引到客厅，两人刚坐在沙发上，甘如水便向母亲哭诉起这些天来的痛苦。
“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儿，一个本该已经爱上十年的女孩儿……她是在爸爸的葬礼上找到的我，我和她相识相恋，但在我们终于把自己交给对方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患了脑癌，只剩下三个月可活……那天，我和她溜出了医院，在一个不是五星级的酒店里，我跟她上床了。”
甘如水忍不住笑了一下，这句话实在像个段子；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接着，便是巨大的痛苦涌上心头，令他窒息。
“哦！我上了一个得了绝症的女人……我上了一个得了绝症的女人！……”
甘如水痛哭流涕，止不住地来回说着这一句话，母亲看在眼里，心如刀绞，也是落下泪来：这可是她的儿子啊，上天为什么要他经历这样的事情？
“妈！”甘如水撕心裂肺地吼道，“所有人都在告诉我不要松开她的手，可我到底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死亡面前，抓住她的手？”
母亲看着孩子，脸上似乎追忆了很多，道：“如水，我爱你，从在产房里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一生都将深爱着你，直至死去；而你那时脸皱巴巴的，睁不开眼睛，可一点都不可爱。”
“后来，我和你父亲离婚了，我至今遗憾没能在你成长的时候陪在你的身边，教育你，批评你，爱你，可我却从没后悔过离婚的决定。”
“我俩经过几年的相处，才接受了我们并不适合的现实，又是几年的蹉跎，才明白这样的彼此生厌，对谁都不公平，所以我选择了放手。”
“在签下离婚手续的一刻，我长舒了一口气，因为我知道，我终于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对你，对你父亲，对我自己。”
“如水，当你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却仍旧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的时候，放手吧——那至少会让人生轻松一些，生命如水，每一个人都应该好好对待自己的人生！”
甘如水看着母亲满是爱意的双眼，这一刻，终于理解了母亲当日决定，她并不是不爱他了，而只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尽管它实在令人悲伤。
巨大的愧疚涌上心头，甘如水说道：“妈，对不起。”
甘如水扑进了母亲的怀里，而母亲轻抚甘如水的头发，像摇篮曲一样地说道：“如水，我明白的，我一直明白的。而妈妈的回答，永远都会是没关系。”
……
三年后，甘如水成为了一名优秀的企业家，刘凯受邀来采访甘如水的一项运动，徒手攀岩，他准备了两年，今天终于要在世人面前进行这项运动。
峭壁之上，甘如水已经开始攀爬，有四个无人机在他身周几米处交叉拍摄，将他的一举一动都记录得无比清楚。
刘凯跟一个摄影的同事一路开车到了山顶，架起了摄像机。
刘凯面对镜头，说道：“亲爱的观众朋友，我是本次为您报道这场运动的特邀记者，刘凯。正如大家所看到的，刚刚荣获年度十大新晋企业家之一的甘如水先生，现在正在进行无防护措施的徒手攀岩。”
“这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极限运动之一，据悉，甘先生为这一次徒手攀岩已经准备了两年，有专业的团队为其制定了一个最科学的攀岩路线，而这次甘先生的徒手攀岩预计将持续三个小时，由我全程为大家报道。”
摄像人员把直播画面切换到无人机拍摄的甘如水攀岩的画面，刘凯走到了解说台前，趁这间隙，摄像人员闲聊了几句。
摄像人员对刘凯笑道：“你小子可以啊，这么大的事选择让你来报道，你不得出名了？”
刘凯先是忍不住笑了一下，又有些困惑地道：“说起来，我到现在都有被天上掉馅饼砸到的感觉。我的资历在公司里并不深，之前对这项极限运动也没什么了解，但BOSS却偏偏选了我来采访这件事情。”
“你跟我说实话，”摄像人员道，“你是不是塞红包了？”
“没有。”刘凯摇了摇头，“我听BOSS讲过，好像是这个甘如水特意指定要一个姓刘的记者来采访这件事，而整个公司姓刘的记者，就我一个，我就被选上来了。”
“靠！这也行？”摄像人员忍不住道，“你可真是撞大运了。”
刘凯又忍不住笑了一下，但仍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这时，摄影仪器已经准备好了，而他也坐到了解说台，摄像人员示意了一下开机，他便专心投入了解说之中。
“甘先生现在正爬到了一处近乎是九十度的墙壁，从无人机拍摄的画面上可以看出，这段石壁只有一处着力点……”
……
峭壁之上，汗渍刚刚浸透他的衣服，便被狂风一吹，又吹干了三分；他单薄的身影在望无边界的山壁上，宛若一只蚂蚁，但他的眼神坚定又冷静，始终不为所动。
他攀到中途的时候，在一处微微凹进去的地方停了下来，抬头望了望还似乎远在天际的终点。
所有注意到这一幕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任何跑过长跑的人都知道，在长跑的途中，最不该思考的事情，就是离终点还有多远。
而他竟然对着天空笑了一下，透过拍摄的镜头，可以清晰地看到，在他的眼里，竟全然没有对死亡的恐惧，而甚至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温柔。
多么奇怪又勇敢的一个人！
……
当徒手攀岩成功的那一刻，刘凯也忍不住从解说台离席，奔向山巅的一角，在那里，他注视着甘如水爬了上来。
摄像人员赶紧递上了一瓶矿泉水，甘如水“嘟咕嘟喝”灌了几口，接着，看向了刘凯。
刘凯惊讶极了，他本以为能看到一双兴奋的双眼。
“甘先生，您好。我是全程直播这次徒手攀岩的记者，刘凯。现在您是否还有精力让我采访两句呢？”
甘如水道：“你说吧。”
刘凯问道：“甘先生，我想每一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疑问——您这样一个已经功成名就的企业家，为何会想要做徒手攀岩这么危险的运动？仅仅是因为喜欢吗？”
甘如水道：“我是为了一个女孩儿，她觉得这项运动很美，而我，也是同样的感觉。”
“女孩儿？”刘凯笑了出来，“哇嗷，不知道是哪个幸运的女孩儿竟能让甘先生甘心冒这么大的危险，仅仅就是为了博心爱的人一笑，这可太浪漫了。甘先生，您要让全世界的女孩儿都开始嫉妒她了。”
甘如水道：“她已经去世了。”
刘凯愣了一下，登时尴尬了起来，不知道怎么往下继续说了。
“我想说几句，可以吗？”甘如水忽然问道。
“您说。”刘凯赶忙道。
摄像机的镜头聚焦在了甘如水的脸上，他看着镜头，脸上有着反常的平静：
“我的父亲是一位成功的商人，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当我十四岁DFJ，意外被我父亲撞见的时候，我的手放在被子底下，脸上像火一般灼热，不敢看向他的眼睛，而他并无半点斥责。”
“他平静地对我说，如水，当你第一次感到羞愧的时候，你就感受到了人类的虚伪。感知它，利用它，永远不要害怕它，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我曾把父亲的这句教导当作人生的准则，直到三年以前，我遇到了一个女孩儿，一个……无与伦比的女孩儿。”
“我爱上了她，一如在没爱上她之前，我的人生竟如此乏味，一如在她离去的这三年里，她都好像一直在我的身边，凝望着我，陪伴着我，爱着我。”
“她教会了我什么叫诚实，什么叫正直，什么叫真实，在某一天夜里，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青春易逝，生命易逝！我们如果把如此珍贵的东西蹉跎在虚伪与欺骗自己之中，即便家财万贯，又何异于对自己的一种背叛？”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忽然发现，我其实从未钦佩过我的父亲，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但也仅此而已了。”
刘凯和摄像人员都脸上震动，回味甘如水说的话。而甘如水在说完这些话，转身看向山巅之外的翻腾云海，竟不知想起了什么，慢慢发起了呆来。
刘凯问道：“甘如水，您在想什么呢？”
甘如水等了好久，才回答道：“我在想，我终究还是又骗了她一次，我对她的爱，原来至死难休。”
甘如水由于背着身子，刘凯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闻言，只道了一声：“啊？”
甘如水缓缓低下了头去，又看向了他自己刚刚攀过的峭壁，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的父亲在爱情和事业之间选择了事业，在抵达生命终点之际，才明白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可我却从未有过选择的机会，所以我不禁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假如一个人的毕生所求已然失去，那么他到底该如何做，才能真正释怀而拥抱未来？还是说，这仅仅只是一场没有终点的苦痛轮回？”
刘凯心头一跳，脸上职业化的笑容慢慢僵住……
本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