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飞行船

「你见过那只银色飞行船吗?」

笹岛坐在咖啡馆的角落,写下这行字之后,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很久以前他就决定,用这句话作为他下一篇小说的开头,但何以如此呢,他自己也说不清。
左边靠窗坐着的女孩子,画着淡妆,颇有几分姿色,似乎在等人。短发,睫毛却很长,短裙恰到好处地包裹住腰身,一边看手机一边朝窗外张望。
笹岛事无巨细地观察着这一切,想从中挖掘出故事的可能。但直到笹岛离开,女孩也没等到任何人。
“或许她根本没在等人吧。”
笹岛这么想着,推开了咖啡馆的大门,走进了东京四月的天气里。

“人类纪元2218年,4月17日。本次航行的目的地M31星系α星,预计到达时间48天。
舱压1007.8hpa,温度23℃。燃料充足。
飞行模式切换为自动巡航。清理过期信件,丢进宇宙。
食物已所剩无多,在到达之前,须每日加以规划。如果可以的话,想打开银河频道,再听一首爵士乐。
银河频道37.5Hz电波,空旷的电流像是宇宙的低吟。”

笹岛在东京的一家机电厂,负责科研仪器的调试及维修工作。因为不善与人交流,在同事眼中是个相当木讷的人。平时常去新宿的一家咖啡馆,因为和店主熟识,每次都会帮他预留角落的位置。
“照例一杯热牛奶?”
“是。”
“你可真是怪人。”
“何以见得?”
“大老远跑到咖啡馆,却不喝咖啡。”
笹岛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径直朝角落走过去。
短发女孩今天不在。
小泉端来牛奶,放在桌前。

“昨晚坐那里的女孩,可有印象?”笹岛指着窗边。
“没记错的话,每周六晚上会过来。”
“一个人?”
“一个人。怎么,有意思?”
笹岛没有接话,兀自喝着牛奶。天色逐渐暗下,街道寂静得如同末日况景。
今天依旧是没有故事的一天。

“星间漂流日。
路过一颗星环绮丽的星球,如钻石切面般折射出斑斓的色彩。有一瞬间,非常想把眼前的景象分享给另一个人。
可是没有这样的人,就算是寄信,也没有合适的收件人。说起来,没有谁会在意这些孤独的琐事吧。
记录日志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所谓日志,不就是写给自己的信件吗?”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笹岛放好热水准备洗澡。在这之前,先给Joe换上新鲜的猫粮,然后打开37.5Hz电波,听一首艾灵顿公爵唱片。
两封未读邮件。里面是一些语焉不详的文字,看起来像是某种科幻读物。
应该是发错了吧。笹岛想。
此时第三封信件送达。和之前两封一样,没有署名。

“有时候,我会突然蹦出今天是几号这种问题,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人类之前所用的公元纪年。对于宇宙历已然毫不关心了,只是守着不合时宜的人类历法,一边计算,一边耗费着自己的时间。
说起来,音乐真是一种只属于人类的浪漫,俯视时间轴的高等生命不会知道,线性流动的时间也会如此绮丽。”

妄想患者的自说自话吗。
「宇宙历」、「时间轴」、「高等生命」什么的,是科幻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吧。
虽然不想理会,但出于礼貌,笹岛还是回了信。

“你好,来信已收到。信中所描述的,于我而言太过陌生。不知是否弄错了收件人。不然,还望对来信的含义加以说明。不尽感激。”

大约一周前,笹岛在上班的路上遇见了Joe,那是一只俄罗斯蓝猫,瘦瘦小小的,不怎么好看。眼睛却像琥珀一般,在薄雾里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是被遗弃了吗?
笹岛拿出早餐的面包,掰成碎块放在手心,送到它面前。
Joe试探着走过来,闻了闻笹岛手里的食物,然后迅速叼走一块,消失在了路边的树丛里。

早间电车总是准点到达,没有任何戏剧性的转变。空气里混杂着人们的体味、香水味和洗发香波的味道。
一位有些秃顶的中年男子,穿红色Polo衫,神情有些疲惫。眼睛死死盯着手机上的博彩软件,屏幕上显示着「请再接再厉」的字样。年轻妈妈抱着婴儿站在角落,因为没有座位而发愁。身穿学校制服的少女,不时回复着邮件,在按下「发送」键后,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8时55分,笹岛准时到达公司。因为总是搭乘同一班电车,笹岛入职以来几乎从未迟到。
“喂,看新闻了吗?专家说再过几年地球可能就要灭亡了。”
“好像是小行星群什么的……”
“上个世纪末不就这么说过,结果还不是没事。”
“要真是那样的话,我的贷款也不用还了吧。哈哈。”
……
世界末日吗?笹岛实在想象不到,轮转不息的日头也会有休止的一天。
缺乏新意的闲聊,每天都在办公室发生,如此不一而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像是掉入了某个重复的陷阱里。日子当然每天都是新的,季节会变换,牛奶会过期,每天都会遇到新的面孔。但笹岛还是能感觉到某种固执的重复,一直存在。像诗人眼里永恒的蓝色,他却找不出破绽。
于是,笹岛开始写小说。尝试用更多故事的可能性,来抵抗重复的生活。
试想一个走进夜场酒馆的女人,在推开门的那一刻,会出现多少可能性的分支呢?它可能是一桩谋杀,可能是一次爱情,也可能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人类失落的夜晚。

“喂,笹岛,一起喝一杯吧。”下班的时候,同事邀请笹岛。
“我就不必了,你们去吧。”
“欸?真是无趣啊。”

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本能地对吵闹的场合感到厌倦。
抱团是人类最古老的取暖方式,但并不适合抵抗孤独。

回家的路上,笹岛又遇到那只猫。它坐在路边一动不动,披着月光一样的蓝色。
“你一直在等我吗?”
笹岛走到跟前。它没有闪躲,只是轻轻哼叫一声。
“如果你愿意,就跟我回家吧。”

Joe选择了笹岛成为它的主人。
是的,很久之后笹岛才知道,在那个夜晚,他才是被选择的那个。

“你好,抱歉打扰。这原本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自呓,没想到会收到回信。怎么说呢,我正在前往M31星系的途中,估计还需些时日。飞行的日子总是百无聊赖,不知道你在哪里,又做些什么呢?希望能得到你的回复。”

日子开始脱离重复的轨道,是从那个短发女孩开始的。
女孩总是在周六的傍晚出现,通常点一杯热拿铁。有时会看书,有时只是坐着。最近读的一本是夏目漱石的《草枕》,纸质的三十二开本。像21世纪初的年轻女子。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笹岛清楚地记得,女孩撑了一把酒红色的折叠伞。
她推开店门,突如其来的气流把笹岛的稿纸吹落在地。
“啊,实在不好意思。”
女孩一边说着,一边急匆匆跑过来,帮笹岛捡起散落的稿纸。
笹岛好久才醒过神来,赶忙蹲下来一起捡。

“说起来,你是作家吗?”
“只是不值一提的爱好罢了。”笹岛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那也很厉害了。”女孩把捡起来的稿纸递还给笹岛。
“不过,像你这样还在写手稿的,已经很少见了。”
“你不也在看纸质书吗。”笹岛指着女孩怀里抱着的《草枕》。
女孩笑,笹岛觉得她笑起来十分好看。如果在电影里,一个雨夜里走进咖啡馆的女主角,应当就是这样的笑容。
“那我们还挺相像的,不是吗?”

简短的对白后,他们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一切如常。

“这么说来,你是个星际旅行者。又或者,这一切都是只是你的妄想。作为一个稍有常识的人,我更愿意相信后者。但我依然可以回答你,我现在正在东京的寓所,写着一篇不会发表的小说,电台正放着艾灵顿公爵的《In a Sentimental Mood》。另外,我养了一只名叫Joe的蓝猫,它正趴在我旁边打盹。不知道这些能否帮到你。”

每个周六都像是一个固定的节日,笹岛早早在咖啡馆等待。

“你好。”
“你好。”
“今天读什么书?”
“夏目先生的俳句集。你呢,小说进行得如何?”
“还没什么头绪,果然很难啊。”
“还请继续加油。”
“一定。”
……

类似这样的寒暄,每周都会发生,如此不一而足。但他们始终没有坐在一起,像朋友那样亲切交谈。
女孩总是心事重重,有着克制而温柔的气场。白昼越来越长,有时候,落日余晖从窗户照进来,映在女孩洁白而颀长的脖颈上,会有某种圣洁的味道。笹岛总是望着她出神。

「她一定是在等什么人。」

笹岛在纸上写下这句话,随后又懊恼地把它划掉。

“正如你所言,我是一名星际旅行者,这绝非妄想。
你说到了「常识」,我以前也认为「常识」很重要,后来才发现,它正是让生活陷入重复的元凶。现在是人类纪元2218年,18小时前,我遇到一个外表很像地球的水蓝色行星,在猜想上面会不会有年轻的生命和爵士乐。但我不能降落。
另外,你说你在东京,我之前也在东京生活过一段时间。说起来,那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地方。我最常去的地方是浅草寺,那里很有江户时代的风格。你常去的地方是哪里呢?
祝好。”

「常识」是谋杀生活的元凶吗?是的。但更多时候,它像是一个巨大的囹圄,让人难以察觉置身其中。
它是最迷人的康庄大道,也是通往毁灭的捷径。
笹岛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罐头食品里面,一个微小而「异常」的气泡。他既不属于这里,又无法脱离。只能在终见天日的瞬间,于无人知晓中破碎。

寻常的周六,笹岛坐在咖啡馆的角落,照例点了一杯热牛奶。女孩却一直没有出现。
笹岛有些怅然若失。
说起来,他连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像无端经历了一次失恋。

“我常去的地方是新宿的一家咖啡馆。其实并不习惯喝咖啡,只是店里播放的电台很合口味。不久前,我在那里遇到一位绮丽女孩,她很喜欢靠窗的位置,读夏目漱石的书。我想,她应该也很喜欢37.5Hz电波。
但不知为何,她今天没有来。”

天色渐暗。窗外经过的高中生发出吵闹的声响。
37.5Hz爵士乐。孩子在哭泣。汽笛声交错。歌舞伎町亮起暧昧的灯光。
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世界正在理所应当地运转。

“跟我说说吧,你的旅途,宇宙,还有那些星星。”

笹岛最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大厦崩塌,业火天降,人们在惊慌中失散。巨大的月亮摇摇欲坠,银色飞行船缓慢飞过天际。
女孩从废墟中伸出手,鲜血一点一点往下掉。
笹岛总是在伸手碰到她之前清醒。此时天还未亮,笹岛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缓慢地感觉有泪在即。

据说浅草寺的樱花开得晚,五月依然有大片繁盛的樱花开放。
是谁说的呢,已经不记得了,总之言之凿凿。
笹岛决定去散散心。

翌日是阴天,浅草寺内香客寥寥。笹岛走在仲见世商店街的石板路上,和风似从江户时代吹来。街道两边栽满了樱花,或粉或白,仿佛落雪的云雾。
往前直走是「宝藏门」,过了门,再走一段就是浅草寺的「本堂」。堂内供奉着圣观世音菩萨,三三两两的香客正在虔诚跪拜。
意外的是,笹岛在这里遇见了女孩。
她身着素色长裙,站在庙宇檐下,低头看佛签。

“好巧啊,在这遇到你。”
“是你啊,作家先生。”
“别取笑我了。话说回来,签文如何?”
“不大好。”
女孩眼色低垂下来。她将佛签递给笹岛,上面写的是「第六十九凶」。

『明月暗雲浮,
花紅一半枯。
惹事傷心處,
行舟莫遠圖。』

“不要勉强。”
“什么?”
“诗里说的。”

女孩走进庭院,将佛签系在樱花树枝上。
“听说这样会带走坏运气。不知真假。”
“徒劳罢了。”
“可是很美,不是吗。”女孩回过头微笑,数不清的佛签在风中簌簌作响。
“说白了,运气都是假的。这树上悬着的,都是命数。”

少女站在树下,空气寂静得如同末日星球。这是笹岛生命里少有的,与世界产生连接的瞬间。像同一个罐头里的两颗气泡,总是在不自觉中想要靠近,并且融为一体。
而与此同时,他将要暴露自己所有的怯懦、庸碌、自私,以及不曾示人的伤口。
这个过程令他近乎羞耻。

“人类纪元2218年,6月4日。飞船顺利抵达阿尔法星球。预计停留33个地球日,以便补充足够的燃料。
这里属于湿润型海洋星球,三分之二都被海水覆盖。气体稀薄。海平面以下像是另一个宇宙,如果仔细听的话,会有巨型生物在呼吸的错觉。天空总是灰蒙蒙的粉色,海水尽头悬挂着巨大的乳白色行星。
不知为何,这样的景色总感觉在梦里见过。”

之后的周六,笹岛又在咖啡馆遇见了女孩。像往常一样,她点了一杯拿铁,坐在窗边。
她今天读的是太宰治的《斜阳》,笹岛很喜欢的一本。
时针接近七点钟,天色在他低头的一瞬间暗下来。37.5Hz电波像是月光下的潮汐,把笹岛的心脏浸湿了一遍又一遍。女孩在船上一言不发,呆呆望着远方的灯塔。
阿尔法星球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呢?听说那里的三分之二都是海水,飞行员在岸上会孤独吗?
笹岛不知道。他只感觉此刻和女孩之间十分遥远,如同身处两个平行宇宙。
或许下一秒钟,他就会看到自己推开咖啡馆的门,坐在女孩身边。

“我可以坐这里吗?”
笹岛抬起头,女孩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潮汐停摆,宇宙合二为一。

“当然可以。”
“我叫渡边直子。你呢?”
“笹岛真寺。”

“为什么要写小说呢?”女孩一边搅动咖啡,一边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为了俯瞰自己的人生。或者说,为了从更多可能性中获得救赎。”
“不为任何其他人吗?”
“是的。”
“上周六,我去见了一个人。”
“你一直在这里等的人吗?”
“你怎么知道?”
“写作者的直觉吧。”
“他和你一样,是个小说家。有一天,他说厌倦了东京的生活,就去了别的地方。这也是为了更多的可能性吗?”
“未来是没有更多可能性的,渡边小姐。人生只是一次束手无策的单次坠落。”
“不理解啊,这个。那他为何还要走呢?”
“所有选择都是命运的一部分罢了。”
“既如此,活着岂不是很无趣。”
“这不是主要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命运本身。”
“命运本身?”
“如果剧本无趣,演员再怎么卖力也无济于事吧。正因为这样,人类才创造了故事,它是命运的支线,是没有发生过的可能性,也是你之所以为你的关键。”
“我们今天的交谈也是命运使然吗?”
笹岛的心率陡然加快,像是被突然放在了聚光灯下,一时间无处躲藏。
“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

“呐,下周六的隅田川花火大会,要不要一起去看?”直子抬起头,眼里亮起星光。
“好啊。”

“我决定不再等他了。”

时间是7点32分,37.5Hz电波在空气中流动,将沉默变得意味深长。

“实话说,我经常梦见这样的场景。夜空像是一面巨大的万花镜,无数大小不一的月亮闪烁其辉。彗星们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星间穿行。这样的景色总让人既兴奋又害怕,感觉再多看一秒,就会被裹挟进宇宙洪流里。现在回想起来,梦境并不真实,真实的只是孤独感。
之前和你提到的女孩,她叫渡边直子。于我而言,她像是一颗偶然经过的星球,却有着无法逃脱的吸引力,让我不得不降落。「爱情」是一个让人羞耻的词,它比任何偶然都更接近命运本身。
让我意外的是,阿尔法星球并不是你的目的地,那么,你旅途的终点是哪里呢,你所寻求的又是什么?”

七月的最后一个周六,隅田川花火大会如期举行。
笹岛和直子约在浅草寺的门口见面。他像往常一样提前到达,望着如同海潮一般的人影出神。

“发什么呆呢?”
直子不知什么时候绕到笹岛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
笹岛回过头。直子今天穿了一件暗粉色菊花柄振袖和服,化了淡妆,短发扎成精巧的发髻。
“你今天很漂亮。”
“谢谢。”直子笑着垂下头。

从浅草寺到最佳观赏点之一的吾妻桥,只有短短几百米距离,但因为人太多,只能跟随人群亦步亦趋。
“人们为何对烟火如此痴迷呢?”直子问。
“因为那是需要抬头仰望的事物,就和流星、月亮、夕阳一样,是将我们从重复生活中拯救出来的解药。”
“药效如何?”
“只能维持数小时,且有副作用。”

因为拥挤的关系,笹岛和直子靠得很近。在旁人看来,或许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凡夫俗妇。
上了吾妻桥,视野终于开阔起来。两边的烟花此起彼伏,变幻出不同的形状和色彩,把仲夏夜的星空装点得如同梦境一般。
可以确信的是,宇宙中再也没有这样的烟花了。一想到这里,笹岛就像被紧紧攥住了心脏。

“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烟花了。”直子仰着头,眼里闪烁着焰火。
“以前没有见过吗?”
“于我而言,烟花的美并不在于其本身。”
“那是什么?”
“重要的是它存在于记忆中的样子。这么说你可明白?”
“记忆中的样子?”
“不止是烟花,还比如说当时的温度啦、气味啦,以及最重要的,是谁在身边。要是如你所言,这一刻是早已写好的宿命,那么便可算是命运对我的馈赠。”

此时,巨大的焰火在头顶绽开,缓慢地布满整个天空。
毫无预兆地,直子挽起笹岛的手臂。
像是原本死寂的海洋星球,突然有了环绕的卫星。在温柔的引力作用下,第一次有了潮汐更替。
很久以后,笹岛回忆起这一刻,依然浑身颤抖。

“呐,这个送你。”
直子递给笹岛一个绀色的御守。
“之前在浅草寺求的,听说很灵验。”
“等新年的时候,我们也一起去听钟声吧。”直子仰起脸,眼里映出斑斓明灭的烟火。
“好啊。”

“在阿尔法星球已经停留了32个地球日,燃料和食物都已经补充完毕。如果一切顺利,明天就要动身去往下个目的地。这里的日子并不如预想中无聊,虽然没有生命的痕迹,但依然是个非常温柔的星球。
你问我旅途的终点在哪里,很抱歉不能告诉你。我能跟你说的是,命运虽已既定,但并非不可更改。不同的可能性之间,也有着内在的联系。
总之,今天的阿尔法星球依旧平静而无风,非常适合冥想。”

花火大会之后,笹岛就再也没有见过直子。
一个月,两个月……她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消失得干净彻底。
咖啡馆靠窗的座位,每天都坐着不同的人。37.5Hz电波依旧播放着爵士乐。一切仿佛回到最初的轨道。但笹岛隐约知道,命运的走向已经不可逆转地发生了转变。

“直子彻底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了。之前说好要一起去听新年钟声,此刻也和梦呓一般显得不再真实。我不知道她此番离开的用意,但我知道宇宙中再也没有那样的烟花,也再也没有那样的女孩了。
她走时摧枯拉朽,将我构筑的防线尽毁。我的痛苦不是因为她不告而别,而是当一切暴露在生活中时,留下的后遗症。或许,两颗气泡若想在一起,就要冒着破碎的风险。
如今我重新修补壁垒,以便继续抵御洪流的侵蚀。这很难,但必须去做。因为生活也会一直继续。

P.S. 你在信中说的,不同可能性之间的联系,到底是什么呢?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够加以说明。”

旅行者的邮件越来越慢,一开始是一天,后来是一周,而最近一次,笹岛整整等了一个月才收到回信。
小说很久没有动笔,像一把疏于打磨而愈显钝重的剑,笹岛失去了抵抗生活的能力。
有些事情只适合收藏,一旦见诸笔端,即是卖弄伤痛的羞耻之事。说到底,世人并没有错,残缺的只是自己。笹岛明白,他一直在做的,不过是在熬制自己的解药。

“人类纪元2218年,10月27日。本次航行的目的地M07星系,预计到达时间196天。
舱压1007.8hpa,温度23℃。燃料充足。
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通信了。你或许已经注意到,因为距离的关系,邮件传送的时间正在不断增加。再过不久,我们的消息就要永远丢失在宇宙里了。这段时间,感谢你愿意听我讲一些无聊的事,但剩下的路还是要一个人走,这一点你肯定同样明白。
每个人对待离别,都有不同的方式。直子也许有她不得不离开的理由,只是她并不擅长告别。但我相信,只要还有未完成的约定,就一定会有再见面的可能。所以无论如何,你都应该去履行约定。
最后,关于你在上个邮件中提到的问题,我想说的是,命运的可能性不只存在于虚构中,一定会有一种方式,可以让我们接触到另外一种可能。等到那一天,我们都会拥有最好的未来。”

十二月的时候,笹岛收到了来自太空的最后一封邮件。那个时候,东京已经开始下了第一场雪。
笹岛很久没去新宿的咖啡馆了。更多时候,他都是和Joe一起待在家里。将电台调到37.5Hz电波,没完没了地写信。比如银座线上从未中过彩票的中年男人,或者是电视里常念错字的天气预报员,又或者是高中时没说过话的隔壁班女生。因为不知道姓名和地址,所以当然不会寄出去,只是作为笹岛与人类交流的证明。
笹岛有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他的生日和新年是同一天。所以笹岛从来没有收到过生日祝福,有的只是新年祝福。当然,他也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有些事之所以能成为秘密,不是因为刻意隐瞒,而是因为无人问起。

新年的前一天晚上,笹岛去了浅草寺。大约10点钟,寺里就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都是年轻的情侣们,一起等待新年的钟声。
天空飘起细雪,在暖黄的灯光下如星河倒坠。笹岛漫无目的地在寺里走,本堂庭院里的樱花树早已覆成雪白。只是没有风,没有佛签,也没有树下的人。

快到零点的时候,笹岛远远看见了直子。她站在浅草神社门口,撑了一把酒红色的折叠伞。
直子比以前更瘦了,头发也长了许多。她没有发现笹岛,只是抬起头的样子,让笹岛想起某个有些久远的梦。

零点零秒。

寺庙的钟声响起,人们开始互道祝福。
新年快乐!
Happy new year!
⋯⋯
钟声敲完一百零八下,笹岛收到一封新邮件。

“生日快乐。”

笹岛愣了一下,他看看直子,又看着天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雪越来越大,手机屏幕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
与此同时,遥远太空的一只银色飞行船里,飞行员紧握着一道绀色御守,望了一眼水蓝色行星的方向。
他习惯性地把御守放进最里面的口袋里,可是不凑巧,他今天穿的太空服,连一个口袋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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