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疫情二十天

昨天,2020年2月17日(农历正月二十四),我终于返回到台州的家中。从正月初四到开化华埠镇,到二十四回来,整整二十天。这二十天,是新冠肺炎疫情最严峻的二十天,是全国各地管控越来越严格的二十天,也是我胆战心惊忐忑不安穷于应付的二十天。二十天我竟然没有翻一页书,这在我的生活中是极不寻常的,因为我根本无法静下心来读一个字。我曾试图用书来转移我的注意力,但铺天盖地的疫情淹没了我。我也曾尝试着让肥皂剧来占据我的视觉和听觉,甚至让我麻木到不再思考,不再害怕,不再担忧,但一切的尝试都是白费劲,是自欺。我做梦都没想到,这场本发生在遥远的武汉的一场貌似很平常的又经官方确认不会人传人的疫情,差点把我也套在其中了。

事件的发展很快,疫情的管控一天一个样,根本无法预测。初六上午的时候,我还忙着联系安排人员初七早上从台州出来,下午就说推迟到明天下午出来。我知道这事麻烦了。台州的温岭市确诊病例比较多,整个台州被认为疫区,而开化这时候是零确诊。果然,又说明天开会确定。我心里清楚台州人已成为不受欢迎的人,开机的时间要往后推,是遥遥无期的那种往后推。


初七上午,令我震惊的消息传来了,说我们上几天已到开化的台州人都要隔离。先是说隔离在厂区,后来又说要隔离在古田山集中隔离点。厂区内的值班室无法满足这么多人隔离要求,古田山对我们来说太可怕了,何况集中隔离点的条件肯定不好,还存在交叉感染的风险。集团和公司对我们的管理要求很高,春节后我们就没有外出过,身体一直正常。从台州来是为了开机,来了却要被隔离,这谁也受不了。我们的意见是要隔离也要把我们隔离在自己租住的酒店,因为这家酒店已被我们全包了,除了我们的人员之外,已经没有外人。要么把我们遣送回台州,既然开化不欢迎我,我可以选择回台州。我们的车可以不进开化,从台州出来到开化高速口等,只要把我们送到高速口就行。

中午时分,情况还不明朗,我们决定先撤回居住的酒店,大不了把我们封在酒店里面,这样总比送古田山隔离要好。后来经过多方协调,地方政府同意让我们两点一线,从厂区到酒店,中途不能下车,不能出厂门和酒店门。这点我们能够做到。

我们也很理解开化政府的做法,开化没有确诊病例,它必须要加强管控,确保开化的零不要被突破。如果因为政府的疏于管理,这零一旦突破,后果是不可设想的,他们都将成为千古罪人被开化人民唾骂。所以我们的职工很配合,自始至终,他们没有越雷池半步,到厂区干活,到酒店休息。虽然很不方便,从酒店到厂区,十分钟的车程,途经三个卡点,四次测温,前三次是卡点测温,第四次是入厂时测温登记。这样的日子,在疫情疯涨的时候,应该是最好的方式,最安全的方式。但一天不到,驾驶员提出不干了。村委会知道他给台州人开车,通知他要么不进村,要么不出村。他选择了不出村,也就意味着我们没有了交通车。我们两辆台州的私驾车寸步难行,唯一的衢州牌的一辆只能私车公用,来来回回跑。

到了2月5日(正月十二)中午,大约11点多吧,接了一个电话,让我彻底傻了!这是业主单位老总打过来的,他也在极力控制着平静。他告诉我说,保安的女婿可能受感染了。保安的女婿是杭州人,初一至初四在丈人保安家,初四回杭,初八时发热,几经检查,说第一次检测是阴性,第二次是阳性,需要等待第三次检测结果。

这是一个可怕的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隔离另一个与他密切接触的保安,对厂区内的重点部位加强消毒,排查所有与保安有接触的人员,通知他们先自我隔离。随即我就报告了公司领导。到下午三点多时,接到电话,说保安女婿已确诊,保安一家三人也被接到医院隔离检测。运气真的很差,所有的坏事都让我碰上了。我更担心的是陪我一起过来值班的妻子,我们两人与保安的接触次数较多,距离也较近。初四到公司时,门岗保安没有戴口罩,我问他们为什么不戴,他说没有口罩,也没有测温枪。我把自己带去的测温枪交给他们,妻子还教他们怎么使用。后来我找来口罩后,又给他们每个人送去,指导他们正确戴口罩。为了把牢第一道关卡,这几天我几乎每天要去门岗几次,监督他们对出入人员的检查登记。也就是说从初四开始,我是与保安接触比较多的一个人,唯一可以自我宽慰一下的是每一次与他接触我都戴着口罩。我们一起的13位同事与3位家属,还有厂区内的业主单位、保洁、食堂等等人员,都把希望寄托于这一个薄薄的、反复使用的口罩身上,更寄希望于保安一家的健康正常,寄希望于保安女婿是在回杭路上或之后感染的。

之后,我们就接到当地主管部门通知,要求我们隔离。在厂区内的人员隔离在厂区,我们隔离在租住的酒店。社区派了一人24小时监管,主管单位派了2位人员监管。他们视我们如洪水猛兽,远远地看我们下来,就一手掩着嘴鼻,一手冲着我们拚命地摇,目光之中流露出恐慌。我能理解他们的感受,对我们这些有可能受感染的人员他们也是恐惧的,他们到这里监管已经付出了很多,冒着很大的风险,我们的职工都很尊重他们,很配合监管。直到接到被解除隔离通知的时候,我下楼向他们表示感谢!开化的反应还是很迅速的,我们希望开化的零不要被突破。

当我向大家公布这一消息的时候,大家的情绪立马跌到冰点以下,先是沉默,再是叽叽喳喳议论。他们与保安接触并不多,只是每天进入厂门时的体温检测,也都戴着口罩,运气不会这么差吧,乐观的还是占了大部分。我知道他们的心思很复杂。最早的两个人节前就来了,一人拖家带口,另一人女儿定在2月9日结婚的,他们早就心急如焚想回家。当然,他们都顾全大局,相互安慰,说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了。

但摆在我面前的不仅仅是他们几个人的情绪,还有吃饭问题。人隔离了饭总得要吃,哪怕忙时吃干闲时吃稀,这一日三餐总不能断,也不可能顿顿泡面。问题提出来了,得到的答复是食堂送餐。这当然是一种方法。不过,小单位食堂人员本来就少,一个主厨春节回四川看母亲,回来后让村里隔离要14天。食堂留下唯一的一个副厨得为厂内的人烧饭,要让她增加13人的量再配送到酒店,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何况她也只能隔离在厂内不能外出。所有厂内的人不能外出,送餐是一句彻头彻尾无法实现的空话。

怎么办?我们紧张磋商,决定启用酒店二楼弃置的厨房,按照公司的管理要求实行分餐制。组成临时食堂管理小组,每天列出清单放在吧台上,钱转到保洁阿姨支付宝,请她帮助采购。第二天这简易的食堂就开张了,为了裹腹这效率也是很高了。有一对职工夫妻主动挑起了大厨职责,一日三餐,从简单的清汤面到后来的米饭配汤配蔬菜,他们付出了很多。也是有了他们的付出,职工吃饭问题解决了,他们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我们要求戴口罩、测体温后进入餐厅,打菜时必须戴着口罩,然后分开来坐。

第二天传来消息,保安一家三人第一次检测是阴性,我们的心还是悬着的。有时候你不得不宿命,不得不去相信运气,这些偶然的事情都让我碰上了。这之前,我也在担心,年前返回台州时,因为公司的接送车位置被提前要回的职工占了,我只好买动车票回去,后来每看到一次确诊病例曾坐某某次动车,我的心都不由地一紧。我乘坐的动车是开化到衢州,在衢州站等两小时,再从衢州到台州,途经温州。手机的移动轨迹就能查到我曾经过温州,虽然是坐在车上没动,但万一有温州人上车坐我旁边呢?这时的温州已成重疫区了,我的风险也在不断地增大,好在每次查都没有这趟车的信息。

据说保安一家先后共接受了五次检测都是阴性,在杭州的女婿接受治疗后恢复很快。2月11日保安一家三人被解除集中隔离观察。2月14日,我们也接到被解除隔离的电话通知。这是最美好的一个情人节吧,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那天晚上,我们看街上没人,走出酒店门口长长地透了口气,原来腊梅的香气还隐隐约约弥散在空气中,清新清香,外面的世界还是这般的美好。

这边刚松了口气,那边就有人提出要返台回家。路并不这么好走,城市与城市之间都隔离着,路上的风险,进出城的难度。我理解他们的想法,但出去必须得有人进来,厂里总得有人。再譬如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么证明,怎么确认,地方政府又不给你开任何证明,这一系列的哲学问题你怎么解答?我真的无能为力,只能等疫情好转各地管控放开。好在浙江是走在前列的,没两天,各地的健康码出来了,针对复工和交通实行三色管控。这绝对是利好消息。

从车辆安排开始,咨询地方政策,人员信息统计报备,各方协调汇报请示,差不多花了我两天的时间,中间亦有一些波折,终于在17日完成东来西往两批人员的交接。我们也于17日下午在章安高速口等待两个半小时后经检测通关成功,于当晚7时回到台州家中。

从出台州到回台州,历时20天,一波三折,胆战心惊,运气总归是好的。13个同事3名家属,健健康康,工作也圆满完成,我的心也放下了。

正如前文所说,这20天我根本无法静下心来读点书,更无法静下心来写点文字。能做的就是不得不做的工作,加强厂区的隔离管理,协调各方关系,每天几次的报表信息收集上报,各种人员的排查信息上报备案,传达各级防疫管控方案指示精神要求,转发防疫知识相关信息,密切关注各地的权威发布及时掌握信息,回答同事提出的各类能回答不能回答能解决不能解决的各色各样的问题,除此之外晚上抽空写些新闻稿报道我们并不感人并不伟大却实实在在做出的事。

比起那些坚守防控第一线的勇士,比起那些逆行的白衣天使,比起那些无辜的感染者,比起那些失落的生命,我这20天的经历根本算不了什么。我本应该把笔触伸向他们,像我的文友们一样,或歌颂悲壮,或赞美伟大,或感叹无奈。我几次提笔几次泪奔,我只好内心感动着,内心悲愤着,留点不关痛痒的文字,记录着发生在我和我同事身上的疫情二十天。


2020年2月18日于椒江

改于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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