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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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力资源部的人找过他谈话以后,他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一个房地产中介打来的,告诉他之前约好今晚去看的房,因为房主临时有事需要改期。当中介问他未来几天大概什么时候方便时,他自己也回答不上来。这倒不是因为他的日程排的很满,恰恰相反,未来的他或许无所事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把人事部改称为人力资源部,仿佛字数越多,就会显得更加上档次似的。当关乎人的事不被当成“人事”,而只被当成“资源”的时候,那就变得和像其他资源一样了。比如煤是资源,可以燃烧发电取暖,可燃烧过后,剩下来的只是煤渣,甚至空气污染物,人人避之则吉。

        刚刚人力资源部找他谈话,一开始先肯定了他多年来在公司的付出,然后说公司看到他结婚生子后,无法兼顾家庭生活,公司体恤他的情况,希望跟他协商调换一下工作岗位,让他回去考虑一下,明天给答复。

        他心里明白,拒绝的后果就是谈离职补偿,而同意的后果就是日后的薪水会降了一大截。实际上这些话如果换个说法,可以这样解读:你这块煤现在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要么就做一块煤渣去当建筑材料或者肥料,要么就像气体污染物那样从高高的烟囱里排出去。的确,在他结婚生子以后,像以前那样没日没夜地加班,为了一个项目连续一个礼拜在公司过夜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愿意为了那薪水的新煤块仍然有不少。

        虽然现在大环境不是很好,但其实对他们公司的生意并没有什么影响,所以他之前压根没有想过会有现在这种状况。盲目乐观的他,甚至还在老城区里看上一间学区房,打算买下来等孩子读小学时就搬过去。毕竟现在夫妻俩带着几岁的孩子在市郊租来的房子附近上幼儿园,虽说户口迁来市里了,但只是集体户,并没有个落脚的地方。那附近也没有什么好的学校。看着那有着斑驳的马赛克墙体,早已变得暗哑的铜色校名招牌,和每天放学时出现在门前的,那些穿着超市工服,或者戴着安全帽,又或者是穿着保安或者环卫服装的家长们的民办学校,他告诉自己,他的孩子不能这样凑合着。就这样下定了决心,小心算计着夫妻俩银行里的的积蓄,和双方父母多年来的积蓄,勉强算是凑齐了市区一间学位房的首付。至于月供,虽说不算便宜,但以他们夫妻的收入,还是能应付得过来。至于向双方父母借的钱,就看看以后有没有机会能还得上了。

        当然这是他昨天的想法。到了今天,一切都应该需要重新考虑了。实在不行,那么也唯有勉强凑合着吧。想到这,他走出阳台点了一根烟。

        他走过一条冷涩的大街,街边的商铺纷纷拉下了生铁色的卷闸,每个卷闸上都贴着一张纸,分别用不同颜色的笔,用不同的字迹写上四个字:旺铺招租。后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

        西装革履的他,梳着满是发蜡的头。这年头作这身打扮的人,不是地产中介,就是保险经纪。他是前者。事实上,这条街上的每一个电话他都打过,每一间商铺都有在他那放盘,可惜应者寥寥。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短短几年,市道会变成这样。若是在从前好光景的时候,这些租赁的单他根本不会看得上眼,光是买卖的单他都跑不过来。

        虽然刚四十出头,但因为房产中介这一行当入门门槛低,所以没上过大学的他,其实在这个行业里早已是混迹多年。赚到了第一桶金以后,他离开了原来供职的连锁中介,带着几个人出来自己做起了生意。在最好的那年头,他手下管理着十几号人,像这种租赁的单,从来只会交给新手。

        但物极必反,从某一个时刻起,慢慢就没有人能开单了。那些老手们一个个地离开,基本都是趁年轻转了行,而因为没人开单,所以即便是只需要负担那一千几百的底薪,他都没有再招人了。慢慢地,人越来越少,到现在这个中介公司就剩下他和一个管理客户资料和接电话的小姑娘了。如果再开不出单,或许房租都付不起了。

        巧合的是,当他的中介员工越来越少的时候,这条街上的商铺也慢慢地少了起来。不论是卖衣服的,卖水果的,卖文具的,一间接着一间关上了大闸,再也没有打开过,只留下门前的灯箱在日晒雨淋中慢慢地腐烂。走到了街上唯一一间还在营业着的老式杂货店门前,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柜台后那满头白发的老板已经把一斤花生和两罐啤酒放到他的面前。

        这是一间前铺后居的小店,老板把客厅的门扩大了,就成了一间杂货铺。前几年他到处找房源的时候,不知多少次来劝这老头子放盘,在到处是连锁便利店的时候,这种小铺没有什么生存的空间。有人找这老头聊天,老头开心得不得了,虽然没有同意放盘,但也没有嫌他烦。可能是老头的态度让他以为有希望,来了很多次,最后知道了这是老头他爸传下来的房子,老头自己有退休金,开这铺子也不为钱,只为打发下日子。一来二去,他养成了没事过来坐坐的习惯。

        就在他吃着花生,听着老头子讲当年的时候,手机响了。一个房主告诉他自己今天临时有急事,需要把晚上约好的看房的行程给改期了。

        她捧着一个大大的果篮,走进了新加建的电梯里面,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按下了顶楼的按钮。以前她也曾经做过同样的事,拿着同样的果篮,送给同一个人,那时候还没有电梯,她心里面想。

        那是九年以前,她儿子三岁的时候。为了让儿子能读上一个好学校,他们在这栋楼里买了一个房子。当年房主的价格咬得死死的,一分钱不肯让,直到住隔壁的邻居说出了那房子死过人的事情以后,终于松口了。因为这句话省了一大笔钱,所以她第二天特意也买了个果篮登门感谢。

        虽然房子是买下了,但这房子她一家人其实是一天都没有住过。他们家在离这不远处有一套大得多的房子,只是因为那边的学位不好,所以才另外买了一套。那年头房子涨得很快,当年的打算也是买来出租,等孩子入读了以后就找机会卖掉。后来得知原来根据规定,一套房子的学位如果使用了,就是属于学位占用房,六年内不得再次使用,当然,如果两个孩子是兄弟姐妹的除外。

      就这样,等孩子小学毕业了,房子的学位也就重新出来了,有了学位的房子也就更值钱了。这么多年下来,房子也涨了一倍多,虽说现在市道不好,但当她把售价调低了以后,中介也来电话说有人今晚要来看房。唯一担心的是那个大嘴巴的邻居,所以今天下午她特意地请了个假。

        电梯打开时,她就看见了一地的纸冥。那家的门打开着,她看见了披麻戴孝的人在里面,一脸陌生地看着她。因为需要卖房,她早把租客给清退了,在她想着用什么理由溜走时,邻家的老太太出来了。那么多年了,那老太太竟然还认得她。

        原来前几天,本来就中过风的老头子,半夜里出事了,分房睡的老太太第二天发现时,身子已经凉了。她放下了果篮,上了一柱香,从钱包里拿出两百块钱当作帛金。“有没有一块钱?”邻居老太太接着解释:“我们这里的规矩,红事双数,白事单数。”“哦,哦。”她又从包里拿出了一块钱,说了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就借口离去了。

      真是晦气。她一边想着,一边打电话给中介要求约买家推迟看房的时间。

        他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发呆,面前的电视机打开着,广告播着不知道是包治什么病的神药。突然听见门口有一阵脚步声。即便拄着拐杖,他还是走到了门前听着外面的响动。

        那是在一栋市区的老宿舍楼的顶层,一梯两户。自从前几年他轻微中风,出院了要拄拐杖以后,就没有下过楼。自从独居邻居那天死在他面前以后,这层楼就只住着他们夫妻二人。自从那天有人想给这栋老楼加装电梯以后,就没有人上来过。顺便说句,电梯的事最后因为票数不够,黄了。

        现在说他邻居死在他面前的事。前面说过,这栋楼是宿舍楼,所以邻居,以前也跟他在一个厂里工作。他很早就已经想不起来两个人是因为什么原因翻脸了,但是既然翻脸了,两人就这样老死不相往来着,直到邻居死的那天。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正抽着烟在窗户边看报纸,突然响起了一阵急速而又猛烈的敲门声。那时候他腿脚还利索,听到敲门声了以后立马去开了门,看见那邻居双手捂着脖子,脸涨成了猪肝色,很痛苦地向他比划着什么。那一刻他脑子里慌了,等他明白对方那是咽着时,已经晚了。邻居就是这样死在他的面前,他的家门口。

        今天来的人,是邻居的儿子。带着一个房产中介,和一对外地口音的夫妻。他打开门看了一眼,没想着出去。估计卖房吧,他心想。虽然这房子又老又小,但因为是在“老”城区,配套完善,而且因为小,虽然单价高点,但总价还是低,学位又很好,总能吸引不少人来买。

        邻居的儿子看到了他,愕然了一下,立马转过头装作没看见。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他跟邻居翻脸的原因,是关于很多年以前他新买了一部收音机。那时候收音机还是稀罕货,花了他整整一个月的工资。某天趁他不在,他儿子拿出来炫耀,被眼前这小子不小心弄坏了。当他找邻居赔偿时,却被拒绝。“这么贵重的东西自己不保管好,给孩子拿来玩,玩烂了怪谁?又不是他一个人在玩。”这是邻居的原话。

        多年前的事浮现起来的时候,他的怒火就上来了。于是他便关了门,假装自言自语道:“想不到隔壁那房子死过人都有人买。”这话说完了以后,外面突然就安静了下来。足足半分钟之后,他才听到邻居儿子在咆哮。

        第二天,那看房的女人提着一个果篮登门拜访。原来因为他这一番话,本来死活不肯降价的邻居儿子,硬生生地被砍了十万块钱。他当然没有讲出邻居其实是死在自己家门口的走道上而不是在邻居家里面的这个事实,只是问了一句:“房子死过人的,你们都敢买,不怕吗?”

        女人淡淡一笑:“不怕。”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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