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张三丰第一次出场，是在《神雕侠侣》临近终了，那时候他叫张君宝，是个呆愣的少年，见了少女郭襄，会面红耳赤。
到了《倚天屠龙记》，开场时还有他和郭襄的一段故事，本以为会有一个好的结局，结果情节一转，已是数十年后，郭襄作古，只剩下张三丰，他从九十岁到一百岁，又到一百一十岁，成了江湖上远古神兽一样的存在。
少年弟子江湖老，谁念西风独自凉？
02
“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损道人一死，这阴毒无比的玄冥神掌已然失传。”张三丰喃喃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张三丰已经一百岁了。
当时众弟子沉默着，没人回应。
最后只有年纪最大的徒弟宋远桥，略带木讷地接一句：哦哦，这真的是玄冥神掌啊？
这样的回应，聊胜于无，但又无可指摘，因为“百损道人”是什么人，曾经做过哪些事？他们都不了然。
张三丰岁数太大了，他已经见惯了江湖上的风起云涌，他所熟悉的那些人和事，身边的人都不清楚，哪怕跟了他最久的徒弟也都不清楚。
老张及时打住了，没有再继续“百损道人”的话题。
你有没有这种感觉，自己说出的话没人能接得上，因为他们真的没有经历过，而那些一起经历过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这种感觉，真的好孤独。
03
“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女侠赠送于我的。你日后送还少林传人……”
说这话的时候，郭襄已经去世差不多半个世纪了。
“（我）生平所遇人物，只有本师觉远大师、郭大侠等寥寥数人，才有这等修为……”
说这话的时候，觉远大师已经去世接近一个世纪了。
杜甫写过一句诗：“访旧半为鬼”，可是到了张三丰这里，故旧知己，都已作古。同时代的人走了，晚一代的人走了，慢慢地，连晚他两代的人都快成老朽了。其它门派的掌门从他的同辈人，渐渐变成了他的下一辈人，又变成了下下辈人。
所以他的话，慢慢就没人能接得上。
武林中人和他聊天，一般都是“张真人，久仰清名，幸何如之！”
他则回答：“哪里哪里，不敢当”，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没法再往下聊了——人生记忆至少相差五十年，怎么聊？
就连白眉鹰王殷天正这样的老骨头，而且是儿女姻亲，见到了老张都觉得没法聊。
殷杨二人躬身行礼。
殷天正道：“久仰张真人清名，无缘拜见，今日得睹芝颜，三生有幸。”
张三丰道：“两位均是一代宗师，大驾同临，洵是盛会。”
然后，双方陷入沉默，无限的沉默。是啊，我四十岁带着“真武剑”行侠江湖的时候，你还在家撒尿和泥玩呢，这怎么聊？
04
看《倚天屠龙记》，忍不住很心疼老张。
他是武学大宗师，近乎攀登至武学巅峰的人物，这样的人，注定会“高处不胜寒”，他在武学是孤独的，没有人可以聊天，没有人可以分享，这也罢了；他在岁月上的孤独，那才铭心刻骨，老张经常闭关，说是研究新的武学，可是想来，这何尝不是无奈的选择，如果有人可以一起说说话，谁愿意对着厚厚的墙壁？
但是没有人。
时间苍茫，早已带走了他所有的同伴，他已经失去了和人共话当年、缅怀青春的可能。
百岁之年，遗世独立。
05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老张还是散发着光芒，他还是那么知人情，那么有趣，那么充满爱心。虽然他做不到像周伯通那样彻底变成老小孩、直接和郭靖拜把子，但他一直在努力成为一个可爱、有趣、不招人烦的老人。
人上了年纪，就开始喜欢回忆往事，尤其是曾经少年侠气的，会更喜欢怀念那些仗剑天涯的热血岁月，每天讲个百八十遍都不会嫌烦。
但张三丰没有。
他是震古烁今的一代宗师，以他的成就，完全有资格以谦虚的姿态表示，自己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但即使是这样的话，他也从来不讲。
在书里，他从来不絮絮叨叨给后辈人讲陈年旧事：当年郭靖怎么怎么样啊，杨过又怎么怎么样。偶尔无意中提到“三十年前的百损道人”之类，后辈们不问，他也就不讲了。
他很注意照顾别人的感受。
但话说回来，越是这样，就越孤独啊。
所以你看——
他只有半夜起来写字——“武林至尊，宝刀屠龙”，自己向自己倾诉。小徒弟张翠山躲在一边偷看，他是知道的，说不定，他心里充满欢喜。
他经常闭关，号称不再见客，但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就开口询问：呀，哪位少林高僧来看我啦（老张就是老张，单凭脚步，就能判断出是少林派人）。
还有一个好玩的细节：他做寿的时候，听说崆峒五老来看他，就立刻亲自迎出去。
旁边人都觉得张三丰礼重了——“崆峒五老这等人物，派个弟子出去迎接一下也就是了。”
大家都觉得张三丰这是“谦冲”。
但这真的完全是因为谦冲吗？有没有一点老头遇见老头，像红楼梦里的老贾母欢迎刘姥姥一样，终于有了个“积古的老人好说说话”的欣喜呢？
可能他真的，是很想找个人说说话。
06
有一天我们都会老的，重要的是，即使上了年纪，也一定要，做一个有趣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