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虾和二米

周固寨西街杜大虾和杜二米两家是隔墙邻居,属于同姓中的同一股,却不算近门本家。

西街杜姓总共有三枝儿,老辈儿俗称“老三股”,据说是明朝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县一起迁来的弟兄三个繁衍出来的。三股源出一脉,家族性格却大不一样。其他两股,要么精明强悍,每一辈都能出几个朝廷命官、保长甲长、村长支书什么的;要么耕读传家,每一辈都会出几个私塾先生、人民教师什么的,当然,也出官,读书读出来的大官。

  大虾二米这一股呢?除了世代人丁兴旺,就是辈辈只会下憨力气。如果说,其他两股是毛色鲜亮、雄壮奔腾的叫驴和骏马,大虾二米这一股,至多算是灰头土脸的老黄牛、老绵羊。

  常言道:穷没根,富没苗;人算不如天算。20世纪三四十年代,共产党领导穷人闹革命,于是,祖祖辈辈黄土坷垃里刨食儿的大虾二米家族,竟然从大虾二米的祖父辈、父辈们开始,也有人卷起裤腿蹚水,当上了农会会员、大小村干部什么的;更因为祖宗八辈儿赤贫从而根正苗红,几个子孙还被招为国营工厂和集体企业的工人,尽管还是在本乡本土转悠,比起一般庄稼汉,到底风光了不少。

  大虾家算是他们这一股中相对精明的一脉,善于算计,勤俭持家。解放后,大虾爷爷当过村干部,大虾爹当了公社干部;大虾弟兄三个,老二在外边当军官,老三在县里机关当股长;老大大虾呢,先是在东北当兵,退伍后,到公社皮丝厂当工人。一家有四个“定量户儿”,乖乖,在那时的乡下,简直皇亲国戚啊!

二米家呢?

二米家与股传家族特征相反,从二米曾祖那一辈儿开始,四代单传。在依靠劳动力的时代,这种变异是否有点儿不合时宜呢?好在,二米爷爷上过几天私塾,在满村睁眼瞎中间,也算识文断字的文化人儿了。于是,他被西街刘姓家族中在彰德府读过大书的红色革命者发展为下线,革命尚未成功,就做了周固寨地区的农会干部;革命胜利后,二米祖父做了公社干部,尽管品秩不高,也算吃国粮的国家干部了,不但在西街人人尊敬,就是在周固寨五道街、在三里五村,提起杜寅命,也无人不知。联系到他们这一脉的家族史,二米爷爷算是给祖上争了光呀!

  不知是沾了二米爷爷的光,还是沾了祖宗八辈儿根正苗红的光,二米爹应征入伍,去的还是北京,8341部队、中央警卫师。了不得啊!在过去,这就是御林军!二米家族出了御林军,天地乾坤要颠倒了不成?

二米爹退伍后,转业到一家县办工厂,当了一名普通工人。在城里啥也不算,在周固寨,庄稼汉只知道二米爹是城里人,是“定量户儿”,这让本来木讷的怂人二米爹和二米家族收获着足够的尊敬,至少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们了。

到了二米这一辈儿,风水继续在家门口转。二米从小聪明好学,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年年三好学生;高中毕业,在乡亲们的一片恭维声中,二米考进郑州大学,成为周固寨五道街第二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第一个,出在另一股杜姓人家。大学毕业后,二米被分配到安阳市一家银行工作。周固寨南头信用社的职工一个个都神气得像老天爷,二米可是在市里的大银行啊,难不成像王母娘娘一样威风又滋润?

  二米有两个妹妹。

大妹大红高中毕业,高考分数离中专线还差三分,上不了学,自己这一辈子说不定就只能当个庄稼婆了。她也不说话,只是躲在里间偷偷地哭。

星期天,爹从县城回家,大红止住了哭,从离间出来,对爹说:“爸爸,你在县城恁些年,就不能想想办法找找人啊?俺班有些同学,分数还没我的高,人家爹有本事,找找人,就破格录取了。爸爸,你在县城恁些年,总不会没一个说得着的吧?”

爹叹口气,说:“你爹我还真是一个说得着的朋友都没有。”

“那你为了你妮儿,拉下脸皮找找去啊!”

“不用找,找不着人儿!”

“那你去安阳找俺哥哥呀!”

一直哭丧着脸坐在当门的娘说话了:“妮儿啊,你哥是个啥人儿,外边人不知道,咱还不知道啊?他除了会读个龟孙书,还有啥本事啊?老实巴交,不会拉拢人,还别筋。他要不是脑子管用考上了大学,说不定早就在家种地了。他能给你帮上啥忙呀?”

“咦,咱家咋着光出这号儿人啊?和俺爸爸还真是爷俩!”

爹不说话了,闷头抽烟;大红跑到里间,继续嘤嘤地哭。

二米娘的头脑多少比二米爹清亮点儿。她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想起了她外甥。她去找她姐姐也就是二米他二姨,二姨去找二米他表哥也就是二姨的儿子。二米表哥在安阳市政府给市长当司机,回家都是小车来小车去,乡亲们都说他是有大本事的人。

司机表哥去找市长。市长高兴地说:“这回,算是你找对人了!我正好有个关系不错的,在省工商学校当校长。你让你姨夫去找找人家,看有没有啥办法。”

表哥像市长一样,得意洋洋地给姨夫说了这事儿:“我问过省工商学校的校长了,现在中专正好要改制,差三分,还是有希望破格录取的。不过,估计要花点钱。再一个,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可不敢对外边乱说呀!”

二米爹唯唯诺诺,对外甥千恩万谢;末了,二米爹怯生生地问:“小儿啊,大概得花多少钱啊?”

“这可不是小事儿!录取了,一下子就成吃皇粮的人了,毕业了还包分配工作。我也是大概问了一下,没有三两万下不来。”

二米爹又泄气了:“唉,我一个月工资才六十大毛,到哪儿弄那两三万啊!”

“姨夫,你要办就办,不办拉倒。不是找的市长,不是找的校长,别人就是拿十万八万也别想办下来。你们看着办,好吧?”

大红从里间出来了。她对爹娘说:“这会儿去找俺哥哥吧!他没本事找关系,工作好几年了,还是在银行,咋着也得攒点钱吧?没本事找关系,总得为他亲妹妹的事儿出点钱吧?”

爹娘连连点头:“那是,那是!他没本事找关系,钱总得出。”

  二米爹娘到安阳找二米,不敢像在家那样理直气壮地要儿子出钱,只是用商量的口气问儿子:“这事儿下来,你表哥说了,得三四万。家里东拼西凑,家底扫光,也只能拿出五六千。你是当哥的,你大妹这事儿办不办?”

  二米一点儿也不含糊:“办!不办能行?不办,俺妹妹以后不就搁在农村老家了?办,一定得办,拆屋卖椽也得办,砸锅卖铁也得办!爹,娘,您二老也知道,您儿没本事,捞不到外快,靠死工资吃饭,刚工作也没几年,没攒几个钱。这么着吧,我和对象把准备结婚买房的钱全都拿出来,再把咱老家院子里、自留地上的桐树、榆树、杨树都伐倒卖了,把闲着的一进院子也找个家儿卖了,估计就差不多了。”

“那你可要和你对象好好说说,别让她不愿意,别因为你妹妹上学的事儿耽误你的婚姻大事。”

“不用商量!我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能不办俺妹妹这个事儿。这是她的终身大事。”

  二米出了钱,表哥带着二米爹跑来跑去,大红欢天喜地去了省工商学校。

二米二妹叫二红。二红初中毕业,连高中都没考上。正在发愁干啥,二米爹的工厂改制:老工人可以提前下岗,叫做退养;老子老娘退养了,子女可以接班,就像皇帝老子老了或者死了,皇帝儿子可以世袭一样。退养接班后,老子老娘的非农业户口要和子女的农业户口对换,子女领工资,老子老娘不能再占国家的便宜。

  这事儿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那年月,农业户口转成非农户口,和今天找份公务员的差事难度相当,就是有关系,也得花个三万两万的;那会儿的三万两万,相当于这会儿的十万八万,好像还不止。二米爹那会儿月工资涨到了一百多,相当于这会儿的三四千。二妹接班,学徒工,只能拿几十块钱的工资。二米爹五十来岁,本来还能再干个十来年。工资福利这么一折合,十来年下来,少拿一两万。那时的一两万,可以在县城买一处五六间房屋的院落,可以在安阳市买一套一百多平方的单元房。

  二米爹娘又找二米合计。二米这会儿已经结婚成家,还有了个儿子,他不敢再私自做主,他得找老婆商量。

老婆说:“二米啊,你当哥也不能当到这个份儿上吧?为了你大妹大红找工作,咱俩的婚都晚结了两年,俺爸俺妈当时非要我休了你,你知道不知道?拿我这个安阳市的大小姐嫁给你这个乡巴佬,俺家不说啥吧,你家倒是挠鼻子上脸了。一回不行,还得再来一回;大红刚安顿住,又来了二红。大红哪会儿,咱俩存的钱,结婚买房子绰绰有余;为了大红,婚晚结了两年,钱也没了,房价又他妈的翻了将近一番,直到这会儿,咱俩买房的窟窿可是还没补上哩!这又轮到二红了,又要孩子他爷爷退养,一年少拿一两千块。按老辈儿的规矩,你是你家的独根苗,你儿子是你家唯一的孙子,他爷爷这钱,是你的,是他孙子的,不是他两个姑姑的。你看着办吧!真不行,咱俩就算过到头吧!”

  二米没本事,却是个犟筋,他接着老婆的话头,说:“好,过到头就过到头吧。我就是不要老婆,也不能不要妹妹;老婆可以再找,妹妹没了,往哪儿找去?”

  二红顺利地接了班,喜气洋洋地从一个农家小丫头变成了吃国粮的大工人。二米老婆和二米生了一场气,但日子还是照样过下去了。

  周固寨的街坊邻居当然看不到二米两口子生气,大伙儿看到的,是二米家又多了一个“公家人儿”。这下,二米家里里外外都成“公家人儿”了。

乡亲们一个个巴咂嘴儿:看看人家二米家,说书唱戏一样的命!富不过三代。这话多眼红啊!人家二米家不就富过三代了?

  转眼到了20世纪末期。

20世纪末期,全国上下各级国企、集体制企业改制。改制的目的,是为了让半死不活的企业有活力,让越来越多的人过上好日子。要让越来越多的人过上好日子,就要让一小部分累赘埋单。

  大虾家里,老爹退休了,啥风也吹不到他,啥也不怕;老二从部队转业,在贵州当上了厅级干部,无论啥风更吹不到他;老三在县直机关是个小股长,再小的长也是官,一般的风也吹不到他。老大大虾可就没这个福分了。

大虾工作的皮丝厂,乡办小集体企业,多年前就摇摇欲坠,工人们有一天没一天地上班,一年发不了仨月工资。有头脑的,早就给自己安排好了去路,依傍厂子做起了自家的买卖;有门路的,一个个调到了县里市里。大虾呢?稀里糊涂的,过一天少三晌,结果,越迷瞪越耽搁事儿。

按说,这事儿乖大虾。你咋着也是当兵的出身,人高马大,仪表堂堂,人家那些土生土长的同事眼瞅着大船将沉,一个个找到了出路,你咋就不能自己活动活动嘞?你咋就那么笨蛋嘞?

也不能全怪大虾。大虾和两个弟弟不一样。两个弟弟是率先挣脱他们这一股劣根性的能人,大虾却是家族基因的仓库,他们这一股的家族毛病,在大虾这儿储藏得一样不少:人丁兴旺。大虾三下五除二生了仨儿一个闺女;认死理。脑筋不大容易转弯,只知道傻干苦干。傻干苦干的人,关键是要能够找到让你出傻力卖傻气的地方。找不到这样的地方,越发死脑筋;脑筋一死,更加窝囊;窝囊啊窝囊啊,时候长了,也就成了懒汉浪荡鬼。

也不能全怪祖宗基因,要怪只能怪大虾自己。大虾下岗了,好长时间抹不过来脑筋里那个弯儿,不知道弄啥营生好。多亏了老婆。老婆原本就是农民,不用抹弯儿,只想咋着活下去,咋着能活得有个人样儿。四十多岁的娘们儿一边在家伺候她和孩子们的责任田,一边在106国道两边有能耐的乡亲办的作坊工场里打工。这年月,只要是个活人,就饿不死,除非你自家找死。

大虾家的日子就这么紧巴巴地凑合着。

日子越紧巴,孩子们长得越快;孩子们长得越快,花钱的地方就越多,日子就越紧巴。老大初中毕业了,连考高中的念头都没动,不用再花钱了,可老二又上初中了;老二初中毕业了,老大又要娶媳妇了;老大媳妇娶到家了,老三又要上初中了;好不容易老三也初中毕业了,老二又要娶媳妇了;老二媳妇娶到家了,小闺女又要上初中了;小闺女终于初中毕业了,老三却考上了大学,又要交学费了……

  “你们他奶奶的都是从哪儿爬出来的呀?计划生育抓恁紧,咋就没把你们结扎引产一遍齐哇?!”一次,大虾喝了一斤五块钱的集南头鲁记烧酒作坊里的高粱酒,瞪着一双牛蛋一样通红的双眼皮老眼睛,傻呵呵地看着儿孙们;然后,大喝一声,“噗通”,仰头摔倒在地上。送进乡医院,折腾了半天,人倒是醒过来了,神经或者说穴位却再也醒不过来。还算老天给面子,不耽误走路。不过,走起路来,一百八十斤的大老爷们就像北风吹着一根老高的高粱稞,一步三晃荡;晃荡着晃荡着,“咚”,撞墙上了,有时候撞到树上;爬起来,继续晃荡晃荡地走,一边走一边傻笑;“哐”,一块小砖头又把他绊倒了;再爬起来,脸上像开了酱菜铺子,但不耽误他继续傻呵呵地咧着嘴笑。

  街坊邻居中,先是有人幸灾乐祸:公家人儿也有今天啊!接着,有人可怜大虾;突然有一天,乡亲们激灵灵地醒过神来:穷没根儿,富没苗儿;富不过三代!谁都抗不过祖宗的话啊!于是,北大庙被热火朝天地修葺一新,泰山大老奶和二老奶、三老奶全都换了金装,逢年过节香火旺盛。

大虾在周固寨五道街摔跟头的时候,二米家的日子却正像玉蜀黍拔节,一天一个样儿。二米在银行当上了分理处主任;大妹工商学校毕业,还是二米偷偷出钱,二姨家的表哥出力,进了安阳市工商局工作。当然也要嫁个像模像样的人家了。大妹夫也在市工商局,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二妹在老爹的工厂上班,嫁给了同一个厂子的小伙儿。可上班没几年,厂子倒闭了,除了几个大小领导,其他工人各奔东西,回家种地的回家种地,外出打工的外出打工,原本体面光鲜的地方国营企业“公家人儿”,倒成了一只只被拔掉了毛的倒冠白;被拔掉毛的瘦洋鸡,连一只羽毛丰满的小土鸡都不如。

  二红两口子头脑还算灵活,各自向家里借了点钱,妹夫借了他姐夫一点钱,二红借了姐姐和哥哥一点钱,俩人在县城开了一家小超市,生意还算红火。

  在北大庙烧香磕头的乡亲悄声嘀咕:“富不过三代?祖宗说的话也不准啊?看人家二米家,不照样一个比一个有钱,一个比一个日子好过?”

  有外来的巫婆神秘兮兮地警告:“先别胡说。时候不到,时候一到,你才知道!”

  时候到了!

  二米的银行像二米爹的工厂一样,也开始改制。不过,不是退养,是买断工龄。一把儿给你些钱,你开路吧。从此,你和银行啥瓜葛也没有了,谁也别再找谁;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谁再找谁,谁就是龟孙王八蛋,谁就是说话不算话的流氓无赖,不但老百姓看不起,法律更不答应。

  二米第一个主动报了名。二米不是害怕。他有大学文凭,业务熟练,在行里十几年,也算是老人儿了,就是船翻了,先淹死的也不会是他。二米之所以主动报名,是在银行呆够了。他正儿八经的本科毕业,在行里算高学历了。可恼的是,银行人事关系上一直近亲繁殖,不少同事门里出身,不是大叔二舅在总行当处长,就是三姨四妗子在省行当部长。二米呢?在行里光棍一条。眼瞅着一个个初中毕业高中没上完的大舅子小姨子轮番当他的上司,二米生气。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树挪死,人挪活!好汉不挣有数的钱!到外边的广阔天地大江大海中溜溜腿儿趟趟水儿吧!

买断那笔钱,当时不算少,有十几万。二米投资开了一家中等规模的烩面馆——小杜烩面馆。他筹划着,干上三两年,发展成一家大型的“杜记河南烩”,专门经营河南特色的羊肉烩面、羊肉汤、大烩菜;再过三两年,在全省各地开设十几家分号,发展成“河南杜氏河南烩饮食服务有限公司”;再过三两年,冲出河南,走向全国,到那时,他就是“中国杜氏河南烩饮食管理集团”的杜董事长了……

  哈哈!二米一边装修烩面馆,一边按捺不住激动地盘算着。

  不知道是二米太书生气,还是家族基因作祟,更不知道是否老天爷存心和他过不去。烩面馆刚刚装修好,“非典来了”!非典走了,猪流感又来了;猪流感走了,禽流感又来了;禽流感走了,五号病又来了……半年后,小杜烩面馆终于正式开业。好不容易红火了一阵子,市里又开始建设全国优秀旅游城;全国优秀旅游城建好了,又开始建设全国优秀园林城;全国优秀园林城建好了,又开始建设全国优秀人居城……

人居城终于也建好了,二米却差不多累成了一条癞皮狗。

这事儿,只能怪二米。人家那么多大小烩面馆,不也像你二米一样,捱过了非典猪流感禽感冒五号病八号疮?人家能红红火火,你小杜烩面馆生意不景气,怪只怪你自己心理有点嫩,怪只怪你生意路数不熟。

二米起初埋天怨地。慢慢自己也琢磨:点儿背,不能埋怨社会;命苦,不能埋怨政府。做生意和在银行数钞票一样,和铁匠打铁铲子一样,都是一门专业,都要你懂行;自己不懂行,怨不得天地怨不得别人。

脑筋上多少抹过这个弯儿了,心理上还是不习惯,要不咋说二米这个初入生意场的书生有点嫩呢!二米用力经营着烩面馆,心理上有疙瘩,生意也就不可能好到哪里去;生意不好,二米又开始埋天怨地,埋怨自己点儿背命苦;越是这样胡思乱想,生意越不好;生意越不好,心里就越不痛快。

二米开始喝酒。先是一天一喝,只是晚上打烊后喝;眼瞅着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二米心中有气,生政府的气,生社会的气,生顾客的气,生厨师的气,生服务员的气;最后,只能生自己的气:为啥要逞能买断嘞?看看人家坚守阵地的,工资连续翻个涨!他娘的,在岗的时候天天咋呼亏损亏损,我们一撤,咋就一下子发财了,还发大财了?难不成原来亏损全是我们这几个人拖累的?我们这几个人不成了罪人了?

  二米一边抻烩面,心理上一边不平衡——哦,小杜烩面馆现在只剩二米和一个中年大嫂,他给厨师发不起工资,厨师和年轻的女服务员只能另择高就。二米干脆自己当厨师。

“我原先也是人见人羡的银行干部啊!”二米心理不平衡,更爱喝酒,一天两喝,晚上喝,中午也喝;原先一顿喝三两,接着,半斤;最后,一顿七八两,不喝得癔儿八症不拉倒。每天都这样。酒鬼开饭馆,能发财啊?别说开的烩面馆,就是开的农药店,也架不住这么吃喝折腾!

一天晚上,打烊后,二米又喝癔症了。喝着喝着,二米突然想起:咦,他娘的我二米还是大学毕业生啊!正儿八经的郑州大学的本科毕业生啊!咋着就成了抻烩面的老师儿了?咋着就成了酒晕子儿了?

二米抬头大笑,高喊:“哈哈哈哈!我杜二米是郑州大学的毕业生啊!我杜二米是银行的分理处主任啊!哈哈哈哈!”

第二天,二米没去烩面馆。二米老婆也没去上班,她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回到家里,穿得衣帽端正,坐在沙发上,对二米说:“二米,咱俩该好好谈谈了。邻居们都说,杜二米小老板神经了。二米,你也是正儿八经的郑州大学本科毕业生,你应该能够明白,有一个神经病的爹,孩子还咋见人哩?”

二米想想,说:“也是的。那就不过了。”

二米老婆说:“二米,不是不过了,是没法儿过。”

老婆和二米离婚了,孩子跟他妈,房子当然也得给他娘俩。二米走下楼,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小区。回头看看孩子贴在窗户上的脸,好像还听见了孩子的哭声,“爸爸回家!爸爸回家!”二米突然哈哈大笑:“哈哈哈哈!”然后,“噗通”一声,仰头倒在地板上。

熟人都说,杜二米神经了。二米心里很清楚,自己没神经,自己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清亮;越是喝得癔儿巴症的时候,自己越不神经,自己越清亮;越是喝得癔儿巴症,二米想得越细发:唉呀,我杜二米也是正儿八经的本科生啊!咋就做出了那事儿呀?

剩下二米一个人儿了。一个人儿,日子更容易打发,想做个啥小生意也更好做。有家有口,还要顾忌老婆孩子的面子;剩自己一个人了,想干啥就干啥,就是在大街上骑着三轮卖油炸臭豆腐,也没啥不好意思的了。

  二米没卖油炸臭豆腐,他卖的是凉皮;也不是在大街上推车卖,是和别人合租了一个小店,在店里边卖。二米在店的这边卖凉皮,另一边,一名中年大嫂卖包子,两样生意倒是相互照顾。

有一天,收了凉皮摊子,二米在家里一个人喝酒。喝到癔儿巴症,二米脑子又开始清亮了;脑子一清亮,他突然激灵灵打个冷战:妈的,我杜二米扔掉别人巴不得的工作,跑出来难道是要卖凉皮的?不行,明天就去借钱,开个像模像样的凉皮店。要不然,啥时候熬出头啊?

第二天,二米去找大妹大红。二米买断这几年来,妹妹没少帮哥哥。有一年过年,大红一家三口来给哥哥拜年,二米喝了点酒,眼泪汪汪地对妹妹妹夫说:“这些年,多亏了俺妹妹俺妹夫啊!我的亲妹妹亲妹夫啊!”说得妹妹妹夫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说:“哥哥,你喝多了,自家人说啥外气话啊!”

二米一点儿都不怀疑,妹妹一定会借给他钱,三万两万不好说,万儿八千肯定没问题。

二米找到妹妹单位。听哥哥酱紫着脸说过借钱的事儿,妹妹皱着眉头,对二米说:“哥哥,给你说实话吧,你妹夫和几个朋友合伙开了家化工厂,投进去百十万。结果,生意不景气,这会儿,俺家还欠着银行几十万嘞。我知道你现在正作难,可妹妹我确实心有余力不足。”说着,妹妹从包里掏出一千块钱,“哥哥,你也不容易,这一千块钱,你先拿着。等过个一年半载的,看化工厂的生意咋样再说吧。”临了,大红好像不经意地提醒二米:“哥哥,你也不妨去问问二红,二红的超市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前些日子,她还问安阳的房价,说不定她手里有钱。对了,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二米接过妹妹递给的一千块钱,看了看,再看看妹妹。妹妹的模样变了,她的脸越来越白嫩,越来越富态了,还是带着小时候那种寡言少语的温和。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养家糊口的家庭主妇,是另一个人家的媳妇儿。

二米回到家就开始喝酒。一边喝酒,一边想着妹妹的脸。他一会儿觉得妹妹还是亲妹妹,“唉,我妹妹咋也这么不容易啊?她是个女人,按说身上不该带着俺家那一股的家族倒霉基因啊,咋着也这么倒霉啊?”一会儿,他又愤愤不平,“哼,做着百八十万的生意,连一万块五千块都不肯借给他亲哥哥。当年,为了你上学,为了给你安排工作,哥哥可是连媳妇都不要了哇,家里自留地的树、家里的老院子可是全都卖光了呀!”

找找二妹二红?二米有点拿不定主意,找不找嘞?

找!为了她二红,爹提前退养,少拿了多少钱啊?那些钱,本来该我二米得着啊!也就是说,她二红实际上该着我一大笔钱啊?去找二红!

二米没搭车去,他不舍得花那二十块路费,他是骑着自家那辆破自行车去的,一趟二百多里地。他一大早从安阳出发,赶到老家县城二红家的超市,已经过了晌午头儿。看到哥哥满身灰尘进来,二红急忙给哥哥打开一瓶矿泉水。二米“咚咚咚”一口气喝完。看看空瓶子,看看二米,再看看越来越大的超市,二米肠胃里滋润,心里也舒坦:我还有个亲妹妹啊!

二米说了借钱的事儿。二红像她姐姐那样,皱着眉头,哭丧着脸,对哥哥说:“哥哥,一家不知一家的难,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看着俺家开着这么大的超市,好像有钱,实际上没钱,钱都在外边周转着嘞,手里没几毛现钱。前阵子手里倒是有点儿现钱,还想着到安阳买个房子。这不,你来的三天前,被你妹夫的哥哥借走买房了。因为这事儿,俺俩还打了一架。我知道哥哥你也正作难,这么着吧,我问问一个供货客户,看能不能先从他那儿拿点儿钱。”

二米心里暗喜:嗯,有门儿!

二红到外边打电话。不一会儿,进来了,对二米说:“真不凑巧,客户说,他手里昨天还有一万现钱,这不,吃上午饭那会儿,被一个亲戚借走了。”

二米心里又凉了,眼巴巴地看着妹妹。妹妹叹口气,说:“哥哥,你这大老远的跑来,张开嘴了,妹妹我不能让你的话落地没气儿。这么着吧,我把准备进货的两千块钱拿出来,你也别嫌少,你也别说啥时候还,中吧?”

二米仰起头,长长地出口气;低下头,眼睛看着地,说:“中,二红,不管咋着,你哥没白跑这二百里地。”

临了,二红小声对哥哥说:“哥哥,你也去问问俺姐姐。俺姐姐上个月给我打电话,让我买基金,俺姐夫的姐姐在银行上班,这你知道,她让买的。俺姐姐又劝我也买点儿。听俺姐姐的口气,她买的基金好像涨了不少,说不定她手里有现钱。哥哥,你去问问俺姐姐吧。”

二米看看二红。二红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又瘦又高,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喜欢笑眯眯的,可听着妹妹的话,二米老是问自己:这是谁家的女人啊?咋着声音不像二红啊?要是不看着她的脸,不当着她的面儿,光听声音,亲哥哥还真听不出来是亲妹妹在说话。

二米推着自行车要走,二红劝他:“哥哥,都下午两三点了,超市有员工集体宿舍,你在这儿住一晚上,明天再走吧。来来回回三四百里,你都三十好几小四十了,还能骑得动啊?”

二米摇摇头,又点点头,没说话,骑上车子,走了。二红在后边喊:“哥哥,你可注意点呀!骑慢点儿,走路边上!”

一路上,二米的两条腿像几截木棒,关节和自行车链条轴承一样,好像都忘记了抹油。二米一边咬牙切齿地蹬着车子,一边在心里想,想大红家的化工厂,想二红家的超市;想大红的基金,想二红的房款。 

走到浚县,二米抬头看看浚县山上的泰山老奶大殿,恨恨地骂道:“去你奶奶的泰山老奶的叉!”骂出这个叉字,二米想到了亲妹妹大红二红,他心里有点膈应;膈应了一下,二米突然又高声骂道:“去你奶奶的泰山老奶的叉叉!!”

走到汤阴伏道乡,看到扁鹊庙,二米突然哭了;一边哭,一边说:“扁鹊啊,医圣啊,给我治治腿捏捏脚吧,二米的腿脚好像成木头了呀!”

哭了一阵子,二米突然骂道:“去你奶奶的医圣!啥龟孙圣人啊?你能治啥病啊?治了两千多年了,你啥病都没治好,还被人害死在这儿了!你真窝囊,你就是个龟孙王八蛋!”

心里和嘴上骂了半天,二米感觉有点儿顺气了,腿脚也不那么酸疼了。走到汤阴县城,天完全黑了下来。二米在路边一家小店里买了一个烧饼夹肉和一瓶可乐,狼吞虎咽吃了喝了;吃过喝过,身上又来劲了。二米跨上自行车,一脚一脚用力猛蹬,直向安阳飞奔。

到了安阳铁西区,已是夜里十点多钟。望着万家灯火,想着就要回到自己那个寒碜但还算个小窝儿的租住屋,二米的心里轻松下来。心里轻松了,二米又想起了一路上的骂骂咧咧:天呐!我有罪啊!我杜二米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啊,曾经是银行干部啊,我怎么一路上又是骂泰山老奶,又是骂医圣啊?他俩老人家会不会报应我啊?

二米心里有点发憷。他的脚下却没有停劲,继续用力蹬着自行车,向家的方向飞奔。

走到一座桥上,他还在想着泰山老奶,想着医圣,“您俩老人家可别报应我啊!再说了,就我这样的,也不值当您俩老人家报应啊!”

突然,“哐啷”一声,一辆轿车从后边撞到二米自行车上。二米飞起来,在空中折了个跟斗,轻飘飘地落在桥下……

二米的右腿粉碎性骨折,做了手术。医生说,病人真幸运,腿朝下掉到了桥下,没摔着脑袋;胳膊腿骨折不算大病,过个仨月半年的就能走路;要是脑子摔着了,就是留条命,估计也只能剩半拉。

二米在安阳没人照顾,做过手术,就被大红两口子运回了周固寨老家。爹娘尽管岁数也不小了,多少还能给他做吃的。

正像医生说的,仨月过去,二米果然就能下地走路了。他看上去和一般人没啥两样,除了走路稍微有点儿颠。奇怪的是,一天到晚,二米极少说话了,身边有人,他一句话也不说,就是对爹娘,他也一句话不说;一个人的时候,尤其是深更半夜,二米就自己对自己说上几句话:“泰山老奶可不是随便惹的。”“嗯,医圣扁鹊啊,你死了那么多年了,咋还恁灵啊?”

每天吃过饭,二米就在没人的周固坡和杏树园里东游西逛,一瘸一拐地。他一会儿在葫芦沟里钻钻草狐洞,一会儿坐在自家那株老柿树下,打量着老柿树。有时,他会站在老柿树的南面,冲老柿树连鞠仨躬,嘴里喃喃着:“先师啊,祖宗啊,爷爷啊,奶奶啊,这是您们老人家亲手种下的树啊!没有了您们,晚生早就神经了!”唠叨一阵子,二米会突然咬牙切齿地怒骂一声:“要不是你这老不死的,老子早就发达了!”更吓人的是,怒骂过后,乖妞会跪在老柿树前,一边叩头一边哭哭啼啼;然后,站起身,抱紧老柿树,泪如雨下:“先师啊,祖宗啊,爷爷啊,奶奶啊,亲爹啊,亲娘啊!”

乡亲们都说,这回,二米是真的神经了。

二米没工夫搭理他们,他知道自己没神经,“哼,天底下的人就是都神经了,我杜二米也不会神经。我连一根神经都没了,神经个屁呀?!”

二米在老柿树前哭喊的时候,路过的村民和他打趣:“二米,你哭你爷爷哭你奶奶吧,别哭你亲爹呀,别哭你亲娘呀!你爷爷奶奶早就过世了,你哭他俩还中;你亲爹亲娘还活得好好的,你瞎哭啥嘞?咒你亲爹,咒你亲娘啊?”

二米也不看说话的是谁,低着头说:“我一句话都不和你们说,我谁都不搭理你们!你们没一个好人,我不搭理你们!”

二米只搭理大虾。在杏树园或周固坡,二米和大虾经常碰面。见了面,二米话多起来,大虾话也多,两人会相互开玩笑。

“大虾,你个神经蛋!你看看你脊梁后头,湿漉漉的,又尿裤子了吧?哈哈哈哈!”

“二米,你个神经蛋还说我嘞,你看看你脸上,鼻涕疙疤一溜溜,半年不洗脸了吧?哈哈哈哈!”

“大虾,你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嘞,银行干部嘞,你咋混成这样了?你真没本事,你真窝囊!”

“二米,你还说我嘞,你也是个退伍军人嘞,皮丝厂工人嘞,你咋混成这样了?你才没本事嘞,你才窝囊嘞!”

在杏树园和周固坡转悠的村民听见大虾和二米的对话,总是会哈哈大笑,大老爷们儿哈哈大笑,娘们小孩儿也哈哈大笑:“大虾,二米,你俩神经蛋!到底谁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到底谁是银行干部?到底谁是退伍军人?到底谁是皮丝厂工人?”

“哈哈,不管谁是啥,反正俩公家人都成了神经蛋。可别骂泰山老奶了,可别骂医圣扁鹊了。都是你俩胡咒乱骂惹的。”

大虾二米会冲着笑话他们的村民一起嚷嚷:“滚吧,俺俩一句话都不和你们说,俺俩不搭理你们,你们没一个好人,俺俩懒得搭理你们这些孬种!”

然后,或是大虾扯着一条弯狗腿一样的木棍儿拉着二米,或是二米扯着一根玉蜀黍秆拉着大虾,俩人一边走,一边唱,像四月会戏台上的花旦一样,先是说白:“儿啊,妮儿啊,跟随为娘,到山西洪洞县老家去吧!”嘴里一阵“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接着唱,“秦雪梅在灵前悲声大放,啊啊啊啊,哭了声我的夫张君瑞你死得好冤枉”;一会儿,又变调了,“司马茅手拉着小兄弟,我告天告地告玉皇”……

村民们哈哈大笑。不过,听得回儿多了,也就没兴趣了,剩下俩人自顾自地玩,看着玩得还挺开心。

大红二红逢年过节会回老家,看看爹娘,看看哥哥,给爹娘买点好吃的,给哥哥买点好吃的。二米从来不吃两个妹妹的点心,也不和她俩说话,一句话都不说。大红二红也不生气。她俩来去匆匆,哥哥不和她俩说话,她俩也懒得搭理哥哥,再说了,说啥呀?说了哥哥也听不明白呀!只是有时候,听本家人说起哥哥老是在杏树园和周固坡里哭爷爷,哭奶奶,哭亲爹,哭亲娘,惹得全村人笑话,大红二红会生气地说哥哥几句:“哥哥,你哭咱爷爷,哭咱奶奶吧,其他的,可别再瞎哭了!”

听到两个妹妹的埋怨,二米会冲大红二红说:“我一句话都不和你俩说,我也不搭理你们,你们没一个好人,我懒得搭理你们。”说完,二米会抱着院子里的老枣树,哭哭啼啼地说:“先师啊,祖宗啊,爷爷啊,奶奶啊,亲爹啊,亲娘啊!”这时,大红二红会满脸羞臊,气呼呼地呵斥哥哥:“哥哥,你真神经了吧?你再这样瞎胡哭丧,非把你送进新乡精神病院不可!”

二米听到妹妹的话,抱紧老枣树,哭得更起劲了:“先师啊,祖宗啊,我的爷爷啊,我的奶奶啊,我的亲爹啊,我的亲娘啊,我的亲妹妹大红啊,我的亲妹妹二红啊!”

大红二红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呵斥二米:“你再哭丧,这就立马儿把你送到新乡精神病院,把你关进铁笼子里,用电棍在你身上烙!听见了没有?”

堂弟对大红二红说:“唉,姐姐,咱哥神经了,管他那么多弄啥嘞?别说他了。”

大红说:“神经了也不能咒亲爹咒亲娘啊?也不能咒亲妹妹啊!”二红说:“我来的时候专门问过医生了,医生说,对神经病人,可不能惯着他,要吓唬他,吓唬他几次,他也就长心眼了,不敢再作闹了。”

次数多了,大红二红也没工夫生气了。听到哥哥又是唱又是哭的,她俩装作没听见。

这样两三年过去,家里好像没了二米这个人,大红二红和爹娘像其他正常人家一样过日子。

有一年八月节,大红二红又回老家看爹娘。二米没在家,不知道在杏树园还是周固坡里转悠。吃晌午饭了,二米还没回家。爹娘和大红二红不知道是没想起二米,还是想起了不愿意提他,反正谁也没说去找他回家吃团圆饭。

吃完饭,大红二红陪着爹娘,还有本家大娘嫂嫂,坐在门楼下拉家常。娘几个说得热热闹闹。说着说着,还是说到了二米。大娘说:“大红二红,你哥哥这病还不算厉害,吃喝拉撒还能自己顾住自己,还能自己洗脸刷牙嘞。大虾的病才算厉害,老是屙尿到裤子里,恶心死人了,大老远就呛人。开始,大虾媳妇和大虾他爹娘还管他,给他洗衣裤。时候长了,谁都没这份耐心了。摊上个这人,啥法呀?”

二米娘说:“你们住得远不知道,俺和他家隔壁,有时候,深更半夜,人家正好好睡觉,大虾癔儿巴症地就又哭又叫。经常这个法儿也不中啊。大虾爹娘和媳妇听医生说,大虾再这样哭叫的时候,就大声骂他,不中的话,狠狠打他几下。骂几回,打几回,他就长记性了。可爹娘媳妇骂大虾、打大虾,大虾不怕,还是深更半夜鬼哭狼嚎。大虾爹娘又问医生,医生又说,自家人不管用,唬不住病人,最好找个外边的人来吓唬他。外边的人谁管这事儿呀?大虾爹娘和大虾媳妇就叫来了大虾的两个妹妹,想让她俩吓唬吓唬大虾。两个妹妹来了,本来是打定主意给哥哥治病嘞,结果,一进门,看到哥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俩妹妹哞哞哭起来了!”

大红问:“他俩妹妹哭啥嘞?该不会也神经了吧?”

二红说:“不好说,摊上这样的哥哥,谁受得了啊?“

大娘看看大红,脸上的笑皱巴着;看看二红,大娘脸上的笑更皱巴了。老婆儿嘿嘿地笑了两声,低下头,不敢再看大红二红。

突然,二米娘看着大红的脸,叫道:“咦,妮儿啊,你的脸咋着了?”

大红吃惊地看着娘,问;“我的脸咋着了?我没觉得咋着呀?”

二红看看姐姐,喊道:“姐姐,你的脸咋着歪了?”

大红摸摸自己的脸,看看二红的脸,也惊叫:“二红,二红,你摸摸你的脸,咋着也歪了?”

二红摸摸自己的脸,纳闷地说:“我没觉着咋着呀?歪了吗?”

“歪了,歪了,都歪了!”娘不成声儿地叫道,“这是咋着了呀?老天爷啊,泰山老奶啊,我那死去的亲爹啊,我那死去的亲娘啊,俺俩妮儿的脸咋着都歪了呀!”老婆儿坐在地上,两手拍着地,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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