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院子里的人

昨天给爸妈打电话,从零碎的轻咳中,我得知姥姥在家里,细聊之中,感慨颇多。今天举手敲打键盘,真不知道要怎么去写这位与我在年岁和人世相差半个世纪的老人。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出生的老人,经历了国家的硝烟和变动,他们在贫瘠的土地上操劳一生,面朝黄土背朝天,这是这一时代最真实的写照,他们在锄头与黄土地的亲吻中恪守农民的本分。姥姥的一生,也大是如此。

姥姥出生在一个很偏僻的小村子,村子背对山脊面朝沟谷,村民在山岙七零八落的生活着,从没人问过这是为什么。

后来姥姥嫁给了姥爷,依然生活在背对山脊面朝沟谷的小村子,也从没问过为什么。穷困,貌似在姥姥这代人的身上,是天注定不可变一样。没错,姥姥信命。再后来,姥爷因病去世,把一个大大的家抛给了姥姥,空荡荡的院子留下姥姥一个人。那一年,姥爷辛勤栽培的园子里的果树收成很不好,从开花时姥姥就唠叨着。姥爷走后,园子就冷清了很多,“树通人性……”,姥姥这么说。年复一年,那些果树还在开花结果,也在慢慢老去,花朵果子一年不如一年,园子里杂草丛生,少有人迹。冷清的不止是这座园子,还有那个山村。

姥爷去世没几年,姥姥就去了城里和小舅生活,整个庭院就荒废了,近二十年过去了,姥姥很少回去看一眼,这倒不是老人家不愿意,而是物废人非,徒增些烦恼。

那庭院,我去过一次,具体时间已记不清了。窑洞和房子都还在,门没上锁,我进进出出好几次,总觉得姥爷在周围看着我,那些熟悉的物什,总是给我这种幻觉。缓缓拉开一个抽屉,记忆中姥爷不允许我动的小玩儿意儿凌乱的躺着,像一些没人照顾的小孩子,孤独的睡着。我随意翻弄着,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姥爷很严厉,这些东西,他从不让我动,我一有这个想法,脚步就向柜头挪,这一挪姥爷就知道我要干什么,一声呵斥就吓得我哆嗦。我不停的抚摸着这些东西,期待姥爷的呵斥响起,但是没有。

一个下午,我待在姥爷的院子里不出来,阳光和姥爷在时一样温暖,只是缺少一个身影——姥爷的身影。

走进火房(即厨房),一如既往的黑。火房是间窑洞,很深,足有二十米,所以光线很暗。脚刚进去,凉气就从四周压过来。除了熟悉,还是熟悉,熟悉的锅头(即灶台),熟悉的坑洼地面,还有熟悉的鼓风和柴火。那个鼓风记忆最深刻了,是个大木箱子,一个长长的手柄一拉一推,一大口气就从另一端冲进灶火。我觉得有趣,所以经常玩儿,于是灶火的烟尘飞得到处都是,当然这是背着姥爷干的。再往里走,就是那台大磨石,听母亲说,她小的时候,姥爷就是在那儿赶着毛驴磨面的。绕着磨石转了一圈又一圈,终究觉得人是抵挡不了岁月的。

出了火房,在门口听到声一种音,这声音我熟悉,是蜜蜂。姥爷在火房门口掏了两个小洞,用小木板封上洞口,木板上有小窟窿,蜜蜂可以自由进出。姥爷爱蜂。有个说法是,一个有蜜蜂居巢的家,是得到真主恩赐的家,所以姥爷很是用心照顾。我倒是不在意,无聊的时候就拿土块塞上窟窿,或者直接扔过去砸向木板。一开始很顺利,在姥爷发现前就收拾好到处是土块的院子,蜂也很温顺。但是有一天例外,蜂巢躁动,涌出一大群蜜蜂满院子乱窜——我惹恼了蜂。姥爷知道了,给我好一顿训斥。

想着想着,心头就成了一个即将融化的冰块,潮湿着眼睛往出走。望见大木门,那个木门我至今记得,小时候没少钻门框。以前农村的大门,都会在底部留有一个横板,大约二十公分高,我懒得开门时,就从那里钻进去,拍拍胸口的尘土,往口里塞个果子就进屋了。时间一久,门底就出现了滴洼。这么多年了,木门和滴洼还在,姥爷却不在了。

出了门,便是姥爷的园子里,那里面什么都有。杏子,核桃,苹果等等,能把许多果子集于一园,这在当时是很不容易的,但是姥爷做到了。园子用土筑墙围着,不是很大,以前很干净,现在却是荒草凄凄,满目凌乱。这不是姥爷的园子,我这么怀疑着。可这就是姥爷的园子,这么真切。二十年了,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什么也都有可能保留。说起这座园子,我有两件不愉快的事。一是姥爷的苹果太好吃,我吃起来收不住,结果大吐几天,从此再也不吃苹果;二是这座园子除了栽种果树外,还养鸡鸭。我记得清楚,有两只鸭子,好似天生与我有仇,只要我出现,它们就扇呼着翅膀荡着身子朝我扑来,这一点让我很不愉快,可是姥爷却满不在乎。

一点点回忆起来,虽说隔着近二十年,倒也十分真切。那天我一直觉得姥爷跟在我身后,看他这个调皮捣蛋的外孙翻箱倒柜,自己却无可奈何,也许是在后悔当年不该拦着我不该呵斥我而独自沉默吧。

临走前,我又看了姥爷的水窖和麦场,还有那片向日葵地。这一切,真的是物废人非。

思绪拉回现实,发现这些已经在几年前了,我很惊讶,隔着年岁的回忆,竟这般没有距离感尺度感,就像从原点跑到原点一样。

几个月前,姥姥病了,老年人,怎么可能不生点病呢,毕竟是年近古稀之人了。我把仅有的十二天假期,花了一周陪姥姥待在医院,老人家倒也还好,但看得出,她的心里还有许多放不下。

关于姥爷姥姥的故事,从没有人给我讲过,其实更多的人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故事,更简单的说,是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在那个年代,爱情是什么,没有人去追问这个问题——现实不可能提供这个思考的维度。那么,姥爷姥姥之间有爱情吗?我不知道。

那个年代,在那种偏远的村子,一门亲事很简单,媒人说礼,双方家庭一个赛俩目(回族亲事仪式的一种,一般在正式结婚前半个月左右,男方要去女方家说赛俩目),两个年轻人的一生就被捆绑在一起了。还没有爱情,还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模样容颜都不知道,就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成为夫妻。那个年代,新人很少有什么奢望,遵从父母之意,否则就是不孝,于是很多人还没有爱情便成了丈夫或妻子,然后在寂静的夜晚给予彼此,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眼神,没有一点亲热,不久后的几个月里就产生了婚姻的结果。这一切貌似不可想像,但事实就是如此。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相敬如宾,和和睦睦,夫妻和谐,子女贤孝,一番幸福美满的样子。事实是,姥爷姥姥也是这么过来的,虽然有时姥爷发火动怒,倒也不影响家庭关系。我想姥爷一定在他们的初夜里给了姥姥什么允诺,或者充满魅力的神灯,可是姥姥说没有。

在那个年代,从来是先有婚姻再有爱情,而这种婚姻并非是法律意义的婚姻,而是世俗生活意义的婚姻,直到后来国家安定,才有了法律意义世俗生活意义婚姻的产生。而姥爷姥姥他们的爱情,就是来自于这种世俗生活,在苦难中相互关心,相互陪伴,在世俗要求的框架下完成婚姻的准则,而爱情也在这时候产生。所以,他们拥有没有爱情的爱情,拥有婚姻中的婚姻,这爱情,这婚姻,天长地久。

我开始明白,姥姥心里的放不下是什么了,也许她想回去看一眼他们的院子,可又无能为力,年岁大的人,承受的思念会越来越轻,越来越细。

愿我的姥爷姥姥,还都记得彼此。

今天写这篇文字,用来回忆我的那些年,回忆我的姥爷姥姥,回忆那座庭院子,以及许多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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