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去你家,骑着单车带个西瓜

相思

文|水清心宁

空调咝咝地吐着冷气,透过办公室的双层玻璃窗看去,烈日的烘烤下的街道少有行人。马路和楼房的表层上面,空气像燃烧似的跳动着。他又想起上午的课,心里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来。

每次,他都怀着圣洁的心情来讲课,而每次,都在学生们的调侃中尴尬收场。有学生提问:老师,你年轻时有过相思吗?他竟无从回答,只在内心里为这些年轻学生一阵阵悲哀。

时下的年轻人,任他怎样的解释,再也无法体会到诗词里那女子等待不及而登楼远眺的企盼心情了。通讯的方便和快捷,让望穿秋水的相思情长成了灭绝的美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就像长生不老的人参果的滋味——人人都听说过,却没谁真正品尝过。

他在心里想,这些年轻人,没有了距离感,从而丧失了多少感动?而当年的自己,又因为距离品尝了怎样的心酸和悲楚?


他没想到太阳会这般的毒辣。他真正体会到为什么用辣字形容太阳。走时他没顾及太多,他也顾及不了太多。连自行车都是母亲替他借的。他的身上早已没有汗水可出,只觉得嘴发干,嗓子眼有甜味儿,却怎么也咽不出口水来。脸和手已经感觉不到晒,却像切辣椒时抹了一把脸,把辣椒抹到了手上脸上。只有眼皮子,这会儿还能感觉到热烘烘的空气。

树荫这个时候也迅速地缩小了,小到只能罩住树根下的一小片地方。在太阳的烘烤下,连树木都只能自保其身,不舍得把树荫撒到他的肩头上。要想走树荫里,他就得很近地贴着一棵棵的树走,即便是骑着车子曲里拐弯地绕行,树荫也只能是一闪而过。索性,他就那样直接在太阳地里走,至少,可以走直线,可以少走些路。

刚开始他压根儿没有想到过退缩,此刻双腿发软,蹬车子时,他开始是换着左右脚使劲,可这会儿,不管哪条腿脚都急切地盼着休息,可他只有两只脚,任何一只脚不用力踩蹬,剩下的那只脚就软得无法踏下去。他开始还一手掌车把,另一只手在同侧的腿脚提起来要蹬踏下去时按一把力,可现在连这种手脚并用都觉得更费力气。

他有些害怕自己走不到她家,可又一想,现在至少应该是走了一半,甚至是一大半了,折回去就要在天黑前走更远的路才能回到家。并且,想再来就更难了,怎么好意思再去借别人的自行车呢?

原本,他想着自己去借赵叔的车子的。母亲听说他要借自行车,立即丢下饭碗站起来说,伢仔,你不要去。万一借不到,不好。我去给你借。

他知道,在母亲的眼里,在乡亲眼里,他是一个读书人,现在更是一个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虽然现在工作还没着落,但早晚要去镇上或县里上班,进出大院,坐办公室的。这样的人是有脸面的,要脸面的,脸面是丢不下的。可也正是这样,母亲担心万一,万一赵叔不愿意借,或真自己要用,他去张了口,掉了地儿,就跌了面子。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事儿。

他对母亲说,去同学家走走。母亲有些惊讶地哦了一声,然后就把笑容布到眼角上,问,哪天?用钱吗?

他知道母亲为难。母亲可能真的再难拿出钱来。几天前,她和几个同学一起来布湾镇,找到他家,坐满一堂屋子。母亲去了里屋,然后叫他,他进去了,母亲赶紧塞给他一把钱,理的很整齐,一百多块的样子,里面有两张五角的票子。他知道,那是这个家所有的钱了。他心里一阵难过,接钱有些犹豫,母亲附在他耳边说,拿去吧,大方些,别让同学看出咱太寒酸。

他用那钱在布湾镇请同学们吃饭,每点一个菜,他都心惊肉跳,他从来也没有在镇上吃过饭,他不知道要多少钱,他担心口袋里的钱不够。可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别在女孩子面前露了怯……”母亲的嘱咐一次次在他耳边响起。家里的寒酸已经让感到难为情,尤其是她也在。

他第一次在内心里希望自己很有钱,能在她面前大方些,阔绰些。他想起了不知道哪一本小说里的话,爱情,真的是只有物资和金钱才是最直接的证明。当时他觉得世俗,现在却特别认同这句话了。

那天同学们离开布湾时,她支走了其他同学,只有他们两个时,她一把抱住了他。夏日的夕阳一下子把整个布湾镇镀上了一层金光,她转瞬离去,他长久地怅然若失在傍晚的蝉声里。


现在的布湾镇,已经是豫南经济的一颗明珠,有一次他受邀回去参加镇新建中学的奠基典礼,看到镇政府大门前一块块匾额,他由衷地在心里感慨父老乡亲们的勤劳和智慧。

早在当年,布湾镇的父老乡亲们就已经有了抱团发展的思想。要种蔬菜,十里八村的都种蔬菜,要育花木,十来个村子都育花木,表面看是跟风,其实这样的好处是方便外地的商户大批量采购。

现在的布湾镇早已经有了蔬菜种植基地,花木基地,优质小麦基地,香米种植园,就连西瓜,他所在的城市里,一到夏天人们都喜欢认准“布湾麒麟瓜”买,不管大小,一律皮薄沙瓤汁水甜。懂行的在买“布湾麒麟瓜”时再多加一问,是十里沟的吗?

十里沟,布湾镇最东边的一个乡,靠近河滩,盛产西瓜,她就住在那里。

当年他哪里懂得什么产业聚集区?那天他骑车去找她,也是第一次去那个西瓜之乡。他原本想着也像上次他们去布湾镇上找他一样,有同伴同行,可他知道那样就要坐车,就要去不只一个同学家,甚至要跨过县城,往返好几个乡——要花钱的。他知道母亲拿不出钱的,可他的魂那天被人抽走了,不见她一面,他一天也熬不过去。

哪能像现在,信息这么发达,一条微信就好。可他当时什么都没有,不光他没有,大家都没有,写信他都不知道她的具体地址。

他就那样一个人骑车上路了,走了整整一天,最后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他一边躲着从院子里窜出来的狂吠不止的狗,一边向院子里走出来的乡亲打听她的家,终于在天黑前找到她家的院子。让他尴尬的不只是如何向她的家人介绍自己,还有虽然他已经洗过脸,可那身已经被汗水泡的不像样子的衣服,更尴尬的是,她家的院子里,堆满了又大又圆的西瓜,在电灯光下,能清晰地看到青绿的好看的花纹。

他的车后座上,是他路过县城时,特意买的两个西瓜。一路上他那么渴,几次都想停下来,轻轻一摔,他感觉自己能连皮吃完。可他知道,空着手不好吧,摔了吃了就只能空着手去她家了。

他说他只是路过,要去下一个村子看另一个同学,只是碰巧问到她家。她父亲说,不管去谁家,你就别再带着西瓜了,谁家还不为这个发愁啊?再等两天车不来,这满院子的西瓜都要豁出去给猪吃了。

他想像的所有画面没有一个出现,他在心里盘算好的计划没有一个可以实现。他吃了两块西瓜之后真的按照自己所说的,按照她父亲指的路,摸黑去了下一个村子,找他所说的那个同学去。

只是,出了村子他连去找另一个同学的勇气也没有了,他就那样没有目的地在渐渐起了月光的田野里慢慢地骑行,他看见一块连着一块的西瓜地,月光下的飞虫,溪水,看瓜人的草棚,明明灭灭的灯火,远处村庄里传来的狗的叫声,有些恍惚,朦胧,像她在他心中的样子,突然的远了,模糊了。对她的想念,似乎就像这三伏天的太阳,这会儿威力下去了。


少年时的这一段感情,对他来说,像看了一半搁置下来的书,一放,就过去了。虽然还有惦记,还会时不时想起看过的情节,猜想着往后的发展,可毕竟手头上忙了些,等闲下来有时间了,又懒得再从头翻了,也就更不想再往后看了。哪一天清理东西,那书也就成了书架上永远站立着的众多本中的一册了。

那一册````````永远也不再捧起翻看,但这段感情却并不是如此。多年以来,他都没能忘记,像额头上那天晒伤的疤痕,虽然越来越多地陷入越来越深的皱纹里,可每天早上对镜梳理时,还是一不小心就瞧得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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