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
不知睡了多久，白浅缓缓睁开双眸，只觉得口干舌燥，通身冷寒。

她略一打量，发现这密林在悄然之中竟换了模样，这无边落木，萧萧落英，丛丛枯黄，一片西风残败之象。

白浅强撑着疲惫的身子，单手支地，用力站了起来，却只觉心口一阵疼痛。

“扇子啊扇子，还好你为我挡去了大半法力反噬，不然现在指不定什么样子了。”白浅自言自语，“还是得想法子出去，困在这鬼地方，可如何是好？！”
腹中一阵“咕噜噜”的响动，白浅方觉饥肠辘辘起来。是啊，好像有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大贡白……”白浅忽然极为想念起墨渊做的鱼汤来。

以前，她不爱喝鱼汤，厌恶极了那腥土味。不管鱼汤怎么做，她敏感的狐狸鼻子总能立即嗅出那或浓或淡的腥土味。那味道，让她觉得鱼汤简直比药汁还要难喝。

可上次在若贡山，墨渊为她亲手做的“大贡白”鱼汤，让她惊喜地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鱼汤能够这么美味！

只是，当时眼盲，没有心情食咽，也只喝了一碗而已。

白浅微微嘟起了小嘴，心里默念起来。
墨渊，等走出幻境以后，我要你给我做鱼汤，我要喝个够！
反正药师答应了要带好吃的来住昆仑虚，我就让老头子先给我们带那稀有的“大贡白”鱼吧。
嗯……五斤，十斤？
不，五十斤！
哎，干脆带它个一百斤吧！
墨渊，咱们把这“大贡白”鱼养在昆仑虚大殿前的苍灵池里，想吃咱们就去捞，又新鲜又有趣，多好！
等以后有了孩子，咱们俩就带他们去池中抓鱼！
……

白浅美滋滋地想着，想到了墨渊，想到了孩子，整颗心柔软温暖起来，连带着周身也有了暖意，不再觉得那么冷寒了。

“墨渊……”白浅轻声地唤着爱人的名字，心里五味杂陈。

当时推众人入境门，她的确是抱着舍生赴死之心。
她不悔。
可是，当死亡逼近，她依然眷恋生命。
她同样有七情六欲，她看不破万丈红尘，她有放不下的执念，她有未实现的心愿……

“咕噜噜”，白浅叹了口气，沿着小溪，开始寻找起食物来。

不远处，她寻到了一棵长有鸡蛋大小、黑色圆形果子的矮树。

那果子，像极了青丘集市上的乌栗。

白浅伸手摘了一个果子下来，张嘴一口咬去。

她的贝齿将将碰到果子，忽然看到自己左手上的思圆戒微微闪了道银光，然后便觉得手指仿若被毒蛇咬到了一般狠狠一痛。

“呀……”白浅慌忙扔了手中的果子，蹙眉看向思圆戒，银光消失了，手指上的疼痛也停止了，仿佛方才是幻觉。

白浅不明所以，又去寻扔掉的那果子，却发现那果子化作了一滩黑色汁水，而汁水浸湿的几棵青草，已然莫名枯萎。

这是……？白浅愣在了原地。

“九天昆仑玉是上古神玉，自带神光、灵性通天，能辟邪识毒保平安。”白浅猛然想起了叠风当日的话。

毒，识毒……这果子有毒？！
白浅被惊住了。

半晌，她平了心绪，四顾起来。除了这一颗有毒的果树，别的什么吃的也没有。

白浅明亮的美目失去了光彩：“这鬼幻境，当真要困死我么？”

她蹙眉想了想，便掀起白银色战甲，撕下了里衣的一片衣角，又盘腿坐了下来，将衣角铺在了自己膝上。

随后，她抬起右手，将食指放到自己口中，狠心咬牙，殷殷的鲜血便从青葱玉指上涌了出来。

玉指作笔，以血为墨，白浅想将自己最后说的话写在这白色衣角上。

“墨渊，”两个字方一落笔，绝美的女子，精致的脸庞上，有泪滴落……

鸿蒙总合杂，诡谲骋戾很。
墨渊站定环视，眼前尽是一片白茫茫，而身后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姑父！”凤九和白真匆忙赶到了墨渊身侧。
“你们也进来了？”

“是啊，上神，”白真忧心道，“我们该从何处寻找小五呢？”

“我们……有人！”墨渊一句话还未说出，便出语提醒道。

三人皆听到了漆黑之中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是姑姑吗？姑姑！”凤九惊喜不已，就要跑上前去。

“小九！”墨渊听出了不对，伸手拦住了凤九，“不是你姑姑，是个男子的脚步声。”

这幻境，怎么还有其他人？！竟是个男子？！
墨渊和白真同时拔剑，一起将凤九挡在了身后。

脚步声近了，一个黑色战甲的男子身影在漆黑之中显现了出来。

“大……上神。”夜华见礼道。

白真意外极了：“夜华？你、你怎么在这幻境？！”

“太子殿下并没有接到花露啊！”凤九同样疑惑。

墨渊沉默不言，看着眼前的这个胞弟，等待着他的回答。

“生门关闭之前，我求了尊者，他予我一颗花露，我便也能进来这幻境了。”
解释完毕，夜华对墨渊和白真拱手道：“今日遑论生亡，我只想要来救浅……白浅。请二位上神成全。”

“太子殿下，我姑姑有我姑父和四叔相救了，你又何必来这一趟？！你是未来天君，你若有个差池，我青丘可担待不起……”

“凤九，我说过了，我只想要救你姑姑，没有别的意图。我没有想……”

凤九截住了夜华的话，毫不客气地问道：“罢了，你说你想要救我姑姑。你既来了，倒是说说看，怎样能救到我姑姑？”

“我……不知。”这并不是一句无能的话，却让这个天族太子说的十分自卑。

“嘁……”凤九翻了翻眼皮，一脸不屑。

“小九……”忽然之间，茫茫白雾中，远远地传来了一句女子的轻唤。

这声轻唤，沸腾了四个人的心。

他们瞪大眼睛，看到白雾之中影影绰绰地走过来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小五！”
“姑姑！”
“浅浅！”
白真、凤九和夜华纷纷激动地喊了起来。

而墨渊，双眸微热，鼻子泛酸，嘴唇翕动，那个他在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呼唤着的名字，此刻竟然叫不出来了。

情到深处人无话，大抵就是这个情景了。

近了，走近了，她走近了！白浅精致娇美的面容渐渐浮现出来。

几人迅速冲上前去，却在距离她十米开外的地方，被无形之中的一个仙障阻挡住了。

这怪异的仙障，看不见，触不到，推不动，却愣是穿越不过去。
几人一试再试，却无济于事。

仙障另一侧，白浅也站住了脚步，她没有试着去穿过仙障，而是笑着说道：“小九，还记得当年你回来给姑姑过生辰的情景吗？就是姑姑把你变成小狐狸的那一次。”

“记得，姑姑，我记得啊！姑姑，你怎么了，你快过来啊！“凤九既着急又奇怪。

墨渊颤声唤道：“浅儿！”
可白浅的眼中却仿佛只有凤九一人，对于墨渊的呼唤，她仿佛没有听到，没有任何的表情和反应。

墨渊的心顿时坠了下去，他知道这事情绝不简单了。

“小九，你再跟着姑姑再去一趟吧。”白浅挥了挥手，众人眼前的白雾便即刻散尽了，取而代之的是昆仑虚的情景。

众人皆是疑惑地注视着。

凤九觉得白浅奇怪极了，她急的快出来了：“姑姑，你是怎么了啊？我们去干什么？”

白浅不再说话，而是冲着凤九招了招手示意跟上。随即她敛了笑容，像当年一般，走到了空无一人的昆仑虚大殿。

夜深露重，风寒烛灭，这个神族圣地，无比的荒凉、寂寞。

在大殿中站了许久，白浅的身后，悄然出现了一只红色的九尾小狐狸。

“那是我啊！可我现在没有化作原身啊！”凤九茅塞顿开地喊道，”我知道了，这是姑姑的回忆！姑姑陷进了回忆中！“
凤九开始拼命撞击踢打起面前无形的仙障来：”姑姑，你是不是中了什么术法？姑姑，你醒一醒！姑姑！“

无论凤九如何高声呼喊，白浅都充耳不闻，向着大殿后面一路缓行。

“别动！”夜华一把扯住凤九。

“你干什么？！你放手！”凤九挣开夜华的拉扯，怒道，“你不是说来救我姑姑的吗？你自己不救就算了，干嘛扯我后腿？！”

“你再妄动，你姑姑就没救了！”夜华急红了脸，高声呵斥道。

“夜华，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白真不相信他的话。

夜华脸色青白，语气惊惧：“上神，我曾听闻神界有一种邪术，能让人陷入回忆不能自拔。中了邪术的人，会一直回忆起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若在回忆的过程中被贸然打断，就会走火入魔，严重的会即刻魂飞魄散！”

“小九不可再动！”墨渊闻言，立即出声制止凤九。

战神的眼中已冒出了足以震慑四海八荒的愤怒之火。

到底是谁？！是谁敢对他战神的妻子下邪术？！他定要将那人碎尸灭魂，让他永世不入轮回！

墨渊用目光牢牢地拢着心爱之人的一举一动，白真、凤九和夜华也都盯紧了白浅的身影。

众人只见白浅一路行至了昆仑虚的酒窖。她倚靠着酒坛架子坐下，启封了一坛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那只九尾红狐狸乖顺地趴在她面前，歪着小脑袋望着她。

“姑姑马上对我念昏睡诀了。”凤九依着自己的记忆，开始给众人预告起来。

“为何要给你施昏睡诀？”白真对当年这事也是不清楚的。

“四叔，姑姑要去封印擎苍了，她怕我跟着她有危险啊。”

“小五……”白真痛心地摇头叹气。

墨渊和夜华皆沉默着，他们一样的面容上，是一样的表情。

一坛酒喝尽，白浅却迟迟没有给小红狐施昏睡诀，而是幻出一卷竹简，放至小红狐面前道：“小九，这是封印东皇钟的术法。是我师父传授给我的。我写下来了，你一定要留好。待我走后，你拿回狐狸洞去，咱们家里人会看明白的。”

小红狐着急的“吱吱”叫了两声，一个劲儿地摇头。

白浅笑了笑，伸手将小红狐抱进了怀里，抚摸着她光滑柔软的被毛：“小九，你曾经问过姑姑可有喜欢的人吗，现在姑姑给你讲一讲姑姑喜欢的那个人，你愿意听吗？”

“吱～”小红狐兴奋地叫着，连连点着小脑袋。

“姑姑喜欢的那个人，其实就是姑姑的师父墨渊上神……”白浅的声音温柔似水。

白浅给小红狐讲起了她对墨渊的丝丝缕缕的爱慕。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九万年了，这份爱，那么真心，那么深刻，那么绝望，那么悲伤……
女子悠悠的诉说，听碎了每个人的心。

“姑姑好可怜啊，四叔……”凤九抽噎不已。
白真揽住凤九的肩膀，默然拭泪。

而夜华却如遭雷殛，只不断木然重复着一句话：“都错了，都错了……”

少顷，墨渊按压住心头激荡的一切，突然问道：“小九，这些可都是当年你姑姑曾对你说的话吗？”

“啊？”凤九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哽住了，愣愣地没反应过来。

“可有不真？”墨渊敏锐地追问道。

“这、这后面的话，小九记得姑姑不曾说过，当年姑姑确实对小九施了昏睡诀了呀！”

说话间，凤九醍醐灌顶，跳起来指着夜华道：“你不是说那邪术是回忆真实发生过的事吗？可这有假啊！”

“浅儿没有中邪术……”墨渊微微松了口气，一双星眸中，已然蓄了泪。

几人眼前的白浅慢慢站起身来，将怀中的小红狐狸轻轻放在了坐榻上，抬手对它施了昏睡诀，待小红狐狸入睡后，她笑着走出了酒窖。

在无法看清的一刹那，白浅已走至了若水河畔。

若水河的上空，彤云密布，东皇钟周身红光大作，几人皆听到了擎苍那邪魔鬼怪般的暴虐阴笑。

“糟了，四叔，姑姑是不是要封印擎苍了？”凤九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白真擦着冷汗，使劲摇着头道：“不对，擎苍已经死了，不对，这是假的，这是幻象！小九，这一切都是假的！”

“四叔，你确定姑姑是假的吗？”凤九有些发抖，“万一是真的呢？”

“小九，你可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墨渊是关心则乱，越看越迷茫了。

凤九摇摇头：“没有。这擎苍一定是假的，可姑姑假不假的不知道啊！万一时光倒流，姑姑是真的，她岂不是又要和当年一样再历劫受苦一次啊？！”

再历劫受苦一次？！墨渊心痛的肝胆欲裂，他无法想象白浅在他眼前再经受一次那些苦难。

听过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绝不可以！”白真扭头怒视着夜华。

夜华却没有注意到白真的目光，他痴痴地望着白浅，嘴唇微微张开，目光中透出许多复杂纠结的情绪。

“浅儿！”
墨渊乍然震颤着大喊，他看到白浅已经玉臂舒展，绝美的脸庞上，带着满面的凛然，还有些许轻松，迎着东皇钟飞身而去。

几人全部扑了上去，却全都被那鬼气的无形仙障挡住了身形，被重重地反震了回来。

“吱！”凤九被反震回来，情急之下，现出了九尾红狐的原身，不放弃地又冲着仙障撞击了过去。

电石火光之间，三个男子惊讶地看到，小小的九尾红狐竟然穿过了仙障，飞向了白浅！

“姑姑！小九来了！”凤九发现自己穿过了仙障，立即恢复了人身，惊喜地大哭着，在空中紧紧抱住了白浅。

“抱住了！抱住了！小九做到了！”白真兴奋异常，忘乎所以地拍着墨渊的肩膀。

墨渊正待展颜，却又立即白了俊脸:“不好！”

三人眼前的两个女子，她们拥抱着，一起凭空消失了！

“浅儿！”
“小五！小九！”
“浅浅！”
三人惊惧不已，再次冲上前去。

这一次，无形的仙障竟然消失了，他们冲进去的，不是若水河畔，而是原先的那片白茫茫的雾气。

三人在白雾之中四处搜寻，焦急不已。

“上神，小五真不真的无法确定，可凤九是真的啊！凤九若出了事，我回去怎么和家里人交代啊？！”一向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手足无措，呆立当场。

墨渊静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句话：“无法与之交代的，还有东华。”

“浅浅她……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夜华双目失神地问道，既问自己，也问身侧的两个人。

白凤九的生死，对于这个太子殿下来说，无关紧要。他知道，若真追究，也追究不到他身上。他关心的，始终就只有那一个叫白浅的女子。

没有人回答夜华的问题，墨渊和白真也同样不知道答案。他们宁愿刚才的女子是真的白浅，他们宁愿她和凤九已经一起走出了幻境。

可是，宁愿还有反面……

青江江畔，幻境之外，苦苦等待的众人也在备受煎熬。

“折颜，你要么走远一些，本帝君最不喜人在眼前乱晃！”一直在擦拭苍何剑的东华烦躁地说道。

东华眼前的这个一向自诩为“情趣优雅，品味比情趣更优雅”的凤凰一族的尊神，此刻已经像极了一只斗败了的沮丧的秃毛鸡，正在他眼前一圈一圈的来回踱步。

折颜仰天长叹一声道：“唉呀，我说东华，你怎么还坐得住？”

“不然呢？像你一样没头乱转？！”东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折颜摇摇头，勉强坐在了东华一侧。
只沉默了几秒钟，折颜又开口了：“东华，有墨渊在，他们应该都会平安出来吧？”

“你信墨渊吗？”
“信啊！我这世上最信的人就是墨渊了！”

“哦？那白真呢？第二信？”

“不不不，也信！一样信！”折颜说了一半又摇头，“也分什么事，比如这次，我还是更相信墨渊的能力。真真他年轻啊，论修为和法力，他怎么比得上墨渊啊……哎呦，我的真真啊，唉……”
折颜捂住心口，长吁短叹个不停。

见他如此，东华越发烦躁不安，语气也越发不悦：“你还是去转圈吧。我听不得你这动静。”

折颜也实在是坐不住，立刻起身，踱了两步，他回头挑眉问道：“东华，你信墨渊吗？”
“信。”
“那你不也在担心凤九吗？”
“不错。”

“你要是信墨渊，就不必担心凤九了啊。”
“我乐意！”东华蹙着眉，冷着脸，收起苍何剑，直接起身走开了。

他实在是不想再和这老凤凰聒噪下去了，他怕自己那暴躁的脾气，一个没忍住再骂出来，那就对不住这多年的情分了。

唉，眼下，还是走远些，清静些，才好继续等着。

“你别走啊！”折颜直了脖子叫东华，却转眼看到幻境忽然红光一闪，“东华，你快看那是谁？！”

冷面帝君迅速回首，随即绽开了最温暖的笑容：“九儿！”

众人都快步上前，乐笙激动地一把抱住了愣愣出神的凤九：“女儿啊，你可算出来了！你急死娘了！”

“小九，什么情况，其他人呢？”狐帝白止察觉凤九心神郁滞。

“哇……”凤九突然大哭起来。

众人大惊。

狐后芙云握住凤九的手，急急问道，“小九，到底怎么了，可是你姑姑她……”

凤九哭的说不出话来，愈发急坏了大家。

东华被白家众人挤在身后，还没近得了凤九身侧，见凤九哭个不停，突然扬了嗓子高声喊她道：“白凤九，你说话啊！”

凤九闻声眨了眨眼，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我明明抱到姑姑了啊！”凤九把方才的所见所闻给众人讲了一遍，讲完后，又重申了一句，“我真的抱到姑姑了，真的啊！可姑姑为什么没出来……”

“九儿，那是幻象！”东华轻轻摇头。

“不，不是的！姑姑明明就那么真实！”凤九激动地反驳，她第一次对东华的见解产生了怀疑。

“你听我说……”东华终于挤到了凤九身侧，伸手抓握住了她的手腕，缓缓道，“这幻境能让你极为真实地看到最担忧害怕的事，你姑姑当年将你施了昏睡诀留在昆仑虚，自己去封印擎苍，以致下凡历劫，失踪数年。这事，在你心里，一直是个最担忧害怕的回忆，是吗？”

凤九一双美目满含着泪，猛地点了点头，泪珠儿便顺着她清绝微瘦的脸颊流淌了下来。

白浅恢复记忆后，凤九知晓了姑姑下凡历劫的全部来龙去脉。

她心疼极了白浅所受的苦，她在天宫亲眼所见的那个寂寞悲惨的素素，怎么能是姑姑呢？！

即便知道了那是姑姑飞升上神的天劫，可对当年之事，凤九仍旧耿耿于怀，无数次后悔和自责。

她恨自己昏睡在了酒窖，她恨自己没能跟上姑姑帮衬于她，她更恨自己未能及早察觉姑姑封印赴死的想法。

母女连心，她和白浅姑侄两个更像是母女，可这连心，连到哪里去了？！

她每每回忆自小被姑姑呵护着长大的那些往事，便越发愧疚和忏悔。久了，这件事，就成了她心里一处心结。

每个人，心里都有忘不掉的暗夜记忆。这种暗夜记忆，藏在你心底深处。你以为已经释然，可是一旦翻腾，你立刻就会被暗夜包围，久久的意难平、痛难消。

白家众人听东华一席话后有些恍悟，却是担心愈盛。

与此同时，幻境之内的男子，有人已然动起了手。

“好你个夜华，你背着我妹妹和凡人私下成亲，你那时可有想起你和我青丘的婚约？！”白真看到夜华对着素素说“你就是我的妻”时，恼怒至极，一拳挥向了夜华，将天族太子打了个趔趄。

夜华抹了抹嘴角的咸腥，分辨道：“上神，这凡人女子就是浅浅啊！”

“好个狡辩，你那时可知她是小五吗？！若我不是看在她就是小五的份上，我白真现在就将你打毁了脸！”白真收了武力，晃着拳头，余怒未消。

而白真身旁的墨渊，负手而立，一言不发，一直在深深凝视着眼前画面中的女子。

就在刚刚，他们三人看到了化身凡人素素的白浅和夜华当年在东荒俊疾山拜天地成亲的画面。

白真原本一直面带微笑，看着看着，却慢慢冷了脸，又看了一会，直接扬起了拳头，挥向了夜华。

幻象一转，白真又颤着声音叫道：“小五！”

“浅浅……”夜华的声音中颤抖更甚。

他们看到，双目蒙着白绫的白浅，打扮类似于天宫宫娥，仅穿着一袭最简单朴素的白纱裙，正赤着脚，独自一人从洗梧宫出来，摸索着白玉栏杆，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她每走一步，都踩痛了他们的心。
她每一个摔倒，都濡湿了他们的眼眶。
她每一个摸索的动作，也都看碎了他们的神魂。

“你竟让小五痛失双目？！”白真大怒泼天，咬牙切齿，又狠狠扬拳挥向夜华。

这一拳，白真用了近十成的力气，直接将夜华击倒在地。他愤怒地扑上去，拳落如雨下，痛揍起夜华来。

他不管他什么天族太子的身份，他也不想他援手战事的情谊，他更不考虑重拳之下他若伤亡会有什么后果。

他只想着，自己的妹妹，青丘的帝姬，曾经被此人如此的欺辱伤害过，他就绝不能容忍！！

很快，夜华就被打的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了，但是他没有丝毫的反抗和还手动作。他躺在地上，任凭白真狠揍，心里反而有些隐隐的释然和暗暗的轻松。

他很久以前就想到过，这顿揍，是迟早要来的。

在他知道白浅就是素素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犯下的错，终归是要还的，不过早晚罢了。

他现在有些暗暗庆幸，这幻象，并没有显出素素时期他心中那段最黑暗痛苦的记忆。

假若，现在，眼前看到的，是他亲手挖去素素双眼的画面，白真只怕要拔剑劈了他了。不止是白真，只怕墨渊一怒之下也要轩辕出鞘了。

这老拳狠揍，他能忍的下，他也能扛得住，可是，若利剑直指，要他拿命，他又该如何？！

显然，他不想死。

“浅儿！”墨渊的一声痛唤，让白真和夜华同时转头望向幻象。

白浅化身的素素，已摸索着走上了诛仙台。
“夜华，”她对着手中的一枚小铜镜，伤情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诛仙台上，冷清幽怨。
衣裙飘飞，风干泪痕。
谁愿忘记前尘，人道情劫难了。
谁在远方眺望，耗尽所有暮光。
韶华不留，天意弄人，前世的恨不过是一杯情鸠，烟花一梦而已。

白衣女子话中有无限悲伤和深重叹息：“素锦告诉我，如果我跳下去，就能回到自己该回的地方。夜华，你放过我吧，我也放过你，我们从此就两不相欠了。”

铜镜跌落，金石相撞，白衣女子毅然决然地纵身一跃，跳下了诛仙台。

“浅儿！”即便知道是幻象，情急之下，墨渊仍旧本能地飞扑了过去。

“小五！”白真也顾不上再揍夜华，紧随墨渊身后冲了上去。

夜华踉跄着爬起身来，眼前的一幕，让他吓得魂飞魄散。

“素素！”夜华喊着这个一直刻在心底从未淡忘过的名字，像当年一样，用尽全身力气，疯了一般地跳跃过去。

在这紧要的当口，三人的身后却穿来一声娇呼：“住手！都回来！”

这声音……？！

三人在空中猛然回首，一身月白色上好轻纱裙的双眸明亮的白浅，竟然就站在十丈之外的白玉栏杆处，正在伸手召唤他们！

这一前一后的两个女子，竟然都是白浅！只是，一个是下凡历劫的白浅，一个是仙身本尊的白浅！

哪个是真？！
哪个是假？！
三个男子都怔愣了。

就在他们发怔的一刹那，跳下诛仙台的白浅已然没入了千丈戾气之内，只留下一抹飞扬的白纱。

“素素！不要离开我！”夜华的喊声痛彻心扉，他没有再犹豫，决然地选择了伸手抓向那抹白纱。

夜华紧握着那抹白纱，追随着他称呼为“素素”的白衣女子跳下了诛仙台。

“师父，四哥，诛仙台不祥，你们快回来！”白玉栏杆处的白浅温柔又焦急地喊道。

白真大喜，迅速回身，向栏杆处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兴地大喊：“小五！真的是小五！”

墨渊却只稳稳地落地，原地立住，并没有急着上前，他的眉宇之间有一丝疑问。

他清楚的知道，他的浅儿早就已经改口了。

现在的白浅，素日叫“墨渊”叫的深情自然，情动之时她更是喊他“渊”，她已经许久未曾叫过他“师父”了。

果然，白真还未跑至栏杆处，轻纱裙的白浅就突然消失了。

“小五！”白真焦急地四处寻找着。

风乍起，寒意浓，白雾又弥漫起来，佳人已了无痕迹，白玉栏杆和诛仙台也都幻化无影了。

此时，幻境之外的众人，大为惊奇地看到了一个脸上挂彩的天族太子，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幻境。

“夜华，幻境里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这副模样？”
“太子殿下，你这是被谁打了？看到我姑姑了吗？”
“可是救小五时遇到了危险？！那小五她怎么样了？”
“墨渊和白真呢？”
“里面到底如何了？你说话啊！”
……

“对不起，夜华无能，没能救出浅浅。”面对白家众人的追问，夜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不再多言，沮丧地走开了。

幻境的白雾之中，没有方向，没有指引，白真和墨渊正在凭着感觉向前寻找。
走了很远，二人仍旧一无所获。

白真又焦急道：“上神，这可如何是好？！”
“刚才的浅儿都是幻象，再走走看吧。”

“可这一个一个的都是幻象，那真的小五到底在哪里？”
“不知道，不过我感觉离浅儿已越来越近了。”

“那我们何时能找到她？时间可不多了啊！”
这时，两个忧心忡忡的男人的交谈，被一个童声童气的小女儿声打断了。

“四哥，你在找我吗？我在这儿啊！”
白真侧身，惊讶地看到了一侧不远处，站着一个漂亮稚气的小丫头。

她精致小巧的容颜未施粉黛，白皙如玉的皓肤宛若透明一般，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小小的鼻梁下有张小小的嘴，嘴角微向上弯，带着不染尘埃、恣意快乐的笑意。

小丫头穿着一袭粉白色的软纱裙，裙摆上绣着朵朵桃花，一根浅色的腰带系着可堪一握的柳腰，如此小小的年纪，却已是掩盖不住光芒的绝色少女了。

“你……你……”白真惊异地说不了话了。

“四哥，你怎么了？！我是小五啊！折颜说你在到处找我，我便来寻你啊！”这干脆动听的童声那么清澈见底。

白真指着面前的小丫头，兴奋又骄傲地告诉墨渊道：“上神，这是两万岁时的小五！我妹妹打小就漂亮啊！”

“两万岁……”墨渊星眸微瞠，他没有想到，在这儿能看到幼时的白浅。

“小五，这是墨渊上神！是你以后的……”白真还未说完，忽然被墨渊捏住了手臂。

白真转头看向墨渊，墨渊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白真讶然发现，战神的面色微微发红了起来。

墨渊有些羞窘，对着一个两万岁的小女孩，被说出自己是她未来的夫君，这……

“见过墨渊上神。”小白浅冲着墨渊甜甜地一笑，然后对白真撒娇道，“四哥，好四哥，我想吃雪桃，你帮我摘嘛！”

“好好好，哥哥给你摘啊！这就去啊！”白真笑弯了眼睛，声音甜的像要滴下桃花蜜来。

白真弯腰伸出一双手，想要抱起面前的小白浅，却被墨渊挡住了手臂。

“上神？”

“不要去贸然碰她。若是幻象，你碰到她，你和她就会一起消失。”墨渊反复思索了凤九和夜华方才的举动，得出了疑似的结论。

闻言，白真像是被烫着了一般立刻收回了手。

是啊，眼前的小丫头，是他的回忆，这是幻象！
真的妹妹还未找到，他不能这么轻易地消失！

“四哥！你怎么这么慢？！快走啊！前面就是雪桃树了！”粉粉嫩嫩的小白浅嘟着嘴，不满意地催促着白真。

“小五，你能听见四哥说话吗？”这幻象太真实了，白真明知道是假的，还是忍不住试探着问这么一句。

小白浅掐腰瞪眼，气呼呼道：“当然能听见啊！四哥，你莫不是桃花醉喝多了啊？！你再不走，我自己去摘了啊！”

“别啊，小五，那雪桃树高，若摔着你，四哥可百罪莫赎了！”

“四哥这就来摘啊！好妹妹，不生气，不生气啊！”白真激动地一把扯住墨渊，笑的无比开心：“上神，快走！我保证不去碰小五，但我得给她摘雪桃！”

“你也来！”小白浅柔嫩的小手一指，示意让墨渊也一起去摘雪桃。

“好。”一直微蹙剑眉的战神，就这么不自觉地绽开了宠溺的笑容。

“你笑的真好看，四哥说折颜长得最好，我觉得你比折颜更好看！我喜欢你！”

如水一般小小的人儿，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不偏不倚地撞进了战神的心房。

墨渊双眸澄亮，像是有天边的远星落入了眼眶，那一方深邃的天地中，流光溢彩，光华璀璨。

她说，她喜欢他！
小小的她，对着现在的他，说，她喜欢他！
这，就是命定的缘分吧！
虽千回百转，仍九死不悔，这个女子，就是他一生所爱！

白雾迷蒙之中，真心愈见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