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就像街树的一生

街树都是有故乡的,好像没有哪株街树直接在城市的街道旁从种子或插扦长大成树。它们从乡村、从苗圃被整株挖起来。一坨包根的土,绑上草袋子,然后放倒在农柴车里,突突突地就拉进了城市。

城市的人行道上,早就整整齐齐地挖好了一排四四方方的树坑,新来的树们一脸惊呼地被一一吊起来,工人们三下五除二就把它们按在树坑里,迅速地填上土,浇上水,支上槐木棒子,并用八号线拧紧。这些跋涉而来的树从此便安静下来,就算是在城市安了家。

城市里的每寸土地都是金子。一株街树种下来,那里便成了一个岗位,那株树也就有了成为风景的责任。

作为成年的树,对于幼年和童年的生长环境早已十分熟谙,并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在乡野,山花从春绿香到秋红,百鸟从清晨啼到夜阑。在苗圃,树们就像上操的学生,站着整齐的方阵,风来时共同歌唱,雨来时联袂起舞。从这样的环境里搬了家,树们也就有了乡愁。

街树想家,的确是故土难离,的确是缘于环境的差异。城市街道,特别是新修的街道,多是用推土机推出来的,削高填洼时,一般无人考虑土质的优劣。即使种树回填的过程中树坑里换成了熟土,也只是那么可怜的几锹,树坑四周和底部依然是基本没有腐殖质的生土。当街树的根向周边延伸,很难吸收到生长所必须的养分。有的街树命运更加蹇劣,伸根时才发现,遇上了巨径的管道,或者根本就落在了一堆瓦砾上。树根只能蜷缩着,无法得以伸展,像一个被关了“小号”的囚犯。囚犯关“小号”,总是有时限的,而这些街树,只要活下去,就永远待在“小号”里。童年里的鸟语花香、雾霭云岚全都不见了踪影,整日不歇的,是人声和马达的嘈杂,是汽车尾气的刺鼻。

怎么会来到这样的地方?当初离开苗圃和乡野时的新奇感全都消失了。有的街树愤愤不平,拒绝继续发芽,在郁郁寡欢中枯死了。前些年,某中学喜迁新址,校门前的街道栽植银杏树时,正值盛夏,烈日当空,多日无雨,长长的两大排银杏树,好多都没有经受住考验,在本该绿叶欣然的时节,一株株光秃秃地站在街头,像一个个违反了校纪被老师勒令反醒的孩子。

如此这般的大树移栽,有的树难免黯然死去。但毕竟街树的使命是上岗即成风景,而小树长成大树需要漫长的等待。北方的绿化带上,常常栽植松树。移来的时候,树龄一般都三四十岁的样子,颇有些杜荀鹤诗中所说的凌云木之味道。园丁们深挖了坑、多浇了水。可栽完以后,有时候老天爷一点面子也不给,不要说雨水,连露水都不舍得下几滴。于是,一些松树当年就不再常青,枯色一片,落寞地立在草坪上,不久就被人起走了。一直怀着的凌云梦想还没来得及高耸,松塔的玲珑就成了风中的传说。

栾树也是北方常见的街树。2017年冬天,天气十分寒冷。翌年春,小城的栾树有大批量的枝条没能再吐出绿色来。有一株生在路口的栾树,整个树冠都没迎来新的春天,只在树干一人高的地方发了芽。园丁毫不客气地砍了它的“头”,它的枝叶才逐渐繁茂起来。有人给这些争先恐后的枝叶做了取舍,留下一些可以长大的枝。然而,许是树下堆着的枝叶增加了保洁员的工作量。第二天,树上长着的和树下堆着的枝叶一并消失了,那株栾树成了立着的“棒子”。过了些时日,树干也消失了,大概是园丁以为它死了。这个世上,已经没人有耐心等待一根生死不明的木棒子长出树冠来。

所以,作为街树,坚持活得美丽,才能美丽地活着。一旦懈怠下来,病病恹恹,不成风景,倘若还能让人看得到活的价值和希望,会有园丁像护理病人一样来挂上“吊针”。假如生死难明,且无足轻重,很快就会被放弃,然后根枯叶烂。一个“岗位”从此就空了起来,等待填补。

街树的岗位,就像人的岗位。长在标志性建筑门前的街树,因为得到的呵护更多,总要比普通的街树气度不凡一些。长在街边的那些银杏、法桐和江南槐,常常普通到让人忘记了它们的存在。人的岗位,有人因不称职离开了,新人总要递补上来。树的岗位也一样,一株街树枯死了,岗位还活着。新的街树很快就会补栽上来,再枯再补,只要岗位在,总有新的街树补上来。

在小城主干道两侧葳蕤着的法桐,从最初打造风景线开始,至今已近三十年,它们的一些岗位经历了多次补栽。因为,法桐喜欢温暖湿润的环境,喜欢中性或微酸性、排水良好的土壤。而小城有着长达半年的干燥期,又地处辽东湾畔,不只是土壤,就连空气都难免呈现碱性。法桐们每天都在努力适应和试图改造它本不喜欢的环境。光阴轻抚它们碎齿的叶子,微风摇曳它们三球的悬铃。有的树虽已四五米高,还是难免在艰难适应的过程中发生了“黄化”,直至枯死。

反反复复地补栽,街树们的大小也就有些参差不齐。走在法桐浅绿的华阴里,会发现它们树型不一,高低粗细各异。那些不畏艰苦,在新的环境下积极生长的,已经枝壮冠硕,阴盖了人行道和非机动车道。那些不适应新环境,却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大多枝叶稀疏,缺乏生机。那些悲观畏难的,枯了又枯,现在岗位上的树有的小到像竖着的毛笔,弱弱的,怯怯的,小心翼翼地在队列的缝隙里生长着。病树前头总是万木葱茏,大树的冠盖自然会挤占了小树的地盘。你不生长,别人生长。你不努力,就会削减影响力。

生为街树,在自己的岗位上枝繁叶茂、如诗如画,才不枉此一生。生为街树,虽无法选择自己的位置,却永远不可在队列里放慢生长的脚步。

人的一生,就像街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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