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毫不起眼的小吃店，正对门的右手边是柜台，也是厨房，用一大块透明塑料布和食客区隔开，只留一个收钱递饭的口子。塑料上方印着这家小店的菜单，菜单上没什么特别，无非就是凉皮，米皮，和炒凉皮等，只是菜单下面的价格因为时间久了，有的退了色，脱了皮，漏出来里面的白板。左手边有个用个布帘子做的门，门里隐约可以看见里面主人家睡的床铺。
临近正午，小店人渐渐多了起来，只见老板娘手指翻飞，动作麻利，毫不拖泥带水。客人们也都知道店主人的规矩，自觉排队，交钱取饭。
走在最前头的大汉趴在柜台，直接把头伸进了取饭口，盯着老板娘玉似的侧脸，心里痒痒起来，北方的小镇很难孕育出来这么细皮嫩肉的娘子，趁着老板不在，他低低一笑：
“小凉（niang娘）子，你凉（niang娘）皮好不好吃啊？”
说着，便伸出手去，打算趁老板娘递饭的当儿摸上一把，不曾想老板娘竟然开口了，软软一句“你尝尝”勾得大汉抬起头来，这一抬不要紧，直接把七尺高的大汉吓得后退半步。而后面的食客似乎见怪不怪，都幸灾乐祸得笑了起来。
王大力听见骚动警觉地看了一眼，那大汉在食客的嘲笑中灰溜溜得走了，而那老板娘却依旧淡淡的，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而且，那老板娘……
老板娘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往这里扫了一眼，王大力赶紧拉了拉自己的卫衣帽子，往嘴里塞了满满一口炒凉皮。
他不能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多年来的习惯还是把他带到了他原本的目的地：离小店不远的汽车站。他随意买了一张票，想像原来那样奔赴不知名的远处，可是，这次，他犹豫了。
他在车站墙根处不安地来回走动，一只手揣在兜里紧紧握着那张车票，一只手抽了一根烟叼在嘴里，他试图用兜里的那只手点上，但是因为长久的抓握竟然让它有些微微颤抖。
最后，他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把还没吸几口的烟狠狠摔在地上，往那个小店走去。
他径直走到柜台，把头伸进取饭口，刚想伸手拍拍老板娘的肩膀，却被人一把撞开，他踉跄两步，瞪向来人，只见，一个三尺高的男人，皮肤黝黑，满身油渍，脖子里挂着一条脏兮兮的毛巾，吹胡子瞪眼，怒指王大力：
“你干什么，又想招我媳妇儿，你敢再来，别怪我，别怪我……”
那人急得满眼通红，手里拿着拍黄瓜的刀，说着就要冲上来，幸好一旁客人及时拦住：
“老二，老二，你认错人啦，人家是客人，来买饭咧，招你媳妇儿的早走了。”
周围人的目光被吸引了过来，王大力慌了，趁个空儿拨开看热闹的人溜了出去，临走看了一眼隔了一层塑料布的老板娘，她始终背对着他，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这条街很繁华，对面金店铺子人不多，大腹便便的老板百无聊赖得玩着手机。王大力一边抽着烟，一边随意观察着街上的男男女女，他往上瞅了一眼，那个吊在门口的摄像头其实不亮了。
如果真的走不了，那么他总得做点什么来维持生计。
他换了件衣服，状似不经意地，又来到小店门口，正值晚饭饭点，里面人很多，可是他却什么吃的也没要，单单拿了一瓶啤酒坐在小店门口的台阶上，静静等着客人们散去。
门口的路灯已经亮了。里面传来悉悉索索解围裙的声音，收拾碗筷的声音，擦洗搬挪的声音，待一切都完了之后，才响起他等了一天的脚步声。
她的脚步声很轻，像猫一样。
她站在他身后停顿了一下，才又迈开步子轻坐在他旁边。
他低下头，有点手足无措，只得把吸完的烟拿下来在地上捻了两捻，可是捻完又觉得手里少了点什么，于是又去抽了一根。
“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爱吸烟。”
王大力停了下来，把抽出来一半的烟又塞了回去。他记得她好像不太喜欢烟味儿。
“你……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王大力不敢看她，只得一边盯着围着路灯的两只飞虫，一边小心翼翼等着她的回答。
没有回答。像是过了很久，才听到对方轻笑了一声，反问一句：“你说呢？”
王大力再也忍不住转过头去，她也转过来面向他……
王大力呆住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白天轻狂的大汉会被吓得跑掉，原来她右边脸一如当年那样清秀精致，而左边，像是没有脸的鬼，眉毛睫毛全无，上眼皮和下眼皮粘连，嘴角向下，被融化的肌肉没有办法牵引合拢，当她试图想笑一下，表现出和善的样子，那种半笑半哭的样子只是更加骇人。
她大概是察觉到难堪，把头发往前扒拉了一下。
没有听到他的下文，老板娘自顾自说了起来：
“我和我的丈夫很相爱，可是有一天他突然不见了，邻居都说他做了坏事，我不信，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遇到流浪猫狗都不舍得踢一脚的人，能骑十里的摩托给我买吃的的人怎么可能做出来那么坏的事。于是，我等他回来，等他回来给我这个新婚妻子一个解释。可是我等啊等，等啊等，我等了五年，没有等到他却等来了一场火灾，我知道那是谁放的，那些人一直说我丈夫做了坏事，要我偿命，可是我知道他们一定是错的。最后，我逃了出来，但是他留给我的阿黄和我的半张脸都被烧得太严重，救不回来了。”
她原本想告诉他，阿黄没气的那一刻她有多么绝望，又是多么想他，可是她，什么也没说。
老板娘平静了一下，问：“你没吃晚饭吧，我去给你炒碗凉皮吧。”
当那碗炒凉皮端到王大力眼前的时候，热气熏得他眼睛微热。很早以前，他们约会的时候喜欢去吃凉皮店，去的次数多了，她把每种食物都尝了个遍，而他只吃炒凉皮，其实并不是因为他特别喜欢，是因为便宜，于是这个傻姑娘就记住了，以至于结婚后做饭经常是炒凉皮。他从来都没有告诉她真相，而是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他是想让她幸福快乐一辈子的，即使只做他的小傻瓜，可是……
王大力满满塞了一口，这八年来，他第一次吃炒凉皮吃出味道来，红红的辣子呛得他鼻子和眼睛都掉出眼泪来。
三天后，XX公安局破获了八年前的一桩杀人案，传说被告人虽极具反侦察能力，但是却因为受不了良心谴责而自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