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桂福一个挺自信的人,一直以来,都想做些扬名立万,或高人一等的事业,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感觉自己在人群里并不突出,人似乎也老了,以前见到他的孩子叫“叔叔”,现在有叫“爷爷”的了,他瞬间坍塌了自己的奋斗意志,觉得此生可能干不了什么卓越的事了,时间不允许。
看到孩子勇辉,李桂福又找到极大的精神寄宿。
李桂福和刘智新谈天就看得出来,精气神气冲霄汉,勇辉上学学习好,刘智新的孩子刘付双学习不是太好。
无论人前人后,李桂福都殷切至极。
儿子面前,他说:“学要好好上,农村人出人头地,就这一条通天的路,没有其他捷径,没背景,没人脉,没财富,只有把学上好,出来就是高台阶,自己将来日子光彩,老子也颜面生辉。人生短暂,年轻时都会觉得未来岁月漫长,一忽尔的事儿,我就耽搁白瞎了,年轻时也志气高远,现在时间是不允许了。”
刘智新认识却完全不同,他说:“孩子混出去有混出去的好,不中用留在身边有不中用的利。一个是活脸面,一个是活温馨。胡俊松孩子上了博士,去了美国,半辈子见不着儿子的面,去街车翻到沟里,还是邻居帮忙送去的医院,凡小芬家两个孩子不进书,在镇上做生意,不大一点小事儿,一个电话跑回来帮帮忙,也挺好。”
道理归道理,孩子有这方面的优势,谁也不会看着孩子进书,学习好,去感到遗憾,盼着孩子下学留在身边,谁也做不到。
李桂福满眼看到的是胡俊松的骄傲感,他能看出村邻和他说句话,关系好一点就有一种光荣感。李桂福羡慕,孩子学习好,他也希望走这种感觉的生活。人上人,也可以因为孩子,不局限于自身的奋斗。
李桂福和刘智新喝酒时羡慕地说:“胡俊松的老婆去美国给儿子看孩子,前,刚回来,旅游一趟不认识人了,我给她打招呼就没理我,孩子中用就是好,看不起咱呢。”,言语下,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刘智新说:“别眼气人家,他孩子中用一点不影响他在家种地,和我们一样,那是你,如果是我,不理我,我还不理他呢。”
李桂福说:“人家有这个骄傲的资本。李勇辉今年清华、北大不知道咋样,真是分数够不上,上个一本我就满足了。”
刘智新说:“勇辉这孩子聪明,能吃这碗饭,你就倾尽全力,我这孩子是没希望,没希望就干别的。”。刘智新这话,完全是处在哪一步就说哪一步的话,孩子有这方面天赋看样子他也不是拒绝的,走不通这条路,他就看好现在。
薛文泉说:“哪一条路走进去就如一条陷阱,身不由己,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害,但也不是说,好了就好到百利而无一害,坏就坏到百害而无一利。心态平凡,岁月静好,一切刚好,或许你累一些,或许他轻松一些,一辈子来不及幸福也来不及痛苦就结束了。生活的本质说到底是安然一些,把眼前的日子搞好,其乐融融。小丹毕业出去打工,看着孩子快乐,我也快乐。”
2、
农村人没有多余的闲散时间给孩子搞教育,自己本身也不见得懂教育,只知道埋头忙碌自己的生活,只有孩子假期在家才能偶尔见面,谆教几句:“好好学,要用功!”,别的也说不出来个什么“振兴中华”的鼓舞之辞。顶多尽量不干扰孩子,什么也不让他干,冬天递个火盆,夏天买个风扇。
所以,时间就过的快。只经常听说,今天这家孩子大学毕业,明天那家孩子考上某某大学,和自己无甚关紧,唏嘘一番,忘之脑后。
李桂福的孩子在别人眼里也是一样。李勇辉复旦大学毕业,到工作两年,到研究生毕业,去北京,在大家的意识中,好像熟悉很久一直是这么自然的事,也没有在某一天忽然令人震惊乃至深刻飞起的印象。而让人感觉身边变化大的倒是李桂福,头发白了许多,精神却越发矍铄有力,好像刚退休在家的干部,气质这一块日渐角棱清晰。
李桂福在家农忙时,找人帮忙,一个电话,总有热情的乡亲无论自己有多忙都会挤出时间来帮他一把。李桂福人缘空前的好。
李桂福时常会突然愉悦地对别人说:“孩子总算供应出去了,孩子也争气。我那时是条件不具备,其实,那时稍加努力上个大学也是没问题的。”
李桂福的老婆叶汝红就戏虐他:“你要是我儿,我也让你上大学。”
一圈子人笑道:“你俩还老不正经。”
春节时,薛文泉提着一兜东西稍过来,李桂福问:“谁的?”
薛文泉亲切地说:“咱们孩子李勇辉的。”
李桂福呐罕道:“勇辉的?”
薛文泉愉快地说:“可能小丹他们假期一起回来的,勇辉拿不完。”
李桂福略有不高兴地说:“小丹不在广州?”
薛文泉高兴地说:“在,可能是小丹去北京玩,碰到勇辉。”
李桂福默默地应了一声:“哦!”
回到家里,李桂福和叶汝红谈了会天,就听到叶汝红喊李勇辉:“勇辉,来来,妈问你个事儿。”
李勇辉伸头过来问:“啥事。”
叶汝红说:“你是不是在和小丹处对象?”
李勇辉说:“你别管。”,扭头走了,他不愿意说。
叶汝红追过去说:“你处对象就好好找一个,和小丹不清不楚的来往,可不合适。”
李勇辉说:“咋不合适,我们最初就是同学。”
李桂福和叶汝红两口子很不开心。
事情没有不透风的墙,李勇辉和薛小丹竟然是真的。大家都说好,近、亲戚方便。李桂福觉得孩子有点吃亏。
李桂福说:“孩子考上去,费恁大劲,老祖坟都改迁几次,咋能和小丹在一起,娶小丹还用上这么高的学问么?”
刘智新说:“这事,不是你一厢情愿的,也是缘分,走到一起就是缘分,合得来、有话说、熟悉人在一起生活感觉比较温暖。”
李桂福、叶汝红还是接受不了,觉得一辈子的心血白费了。
过了年,迫于压力,李勇辉、薛小丹一前一后走的,没有一起,但在外面见了面,两个人在冷风中拥抱了一个多小时,一个去了广州,一个去了北京。
半年后两个人在北京同居了,同居了一年多,过起了小日子,家里什么也不知道。李桂福城里一个亲戚介绍了一个法院的闺女,李勇辉也不回来,说忙、没空,时间久了,那边也明白了啥意思。
忽然一天,村子见到了薛小丹,薛小丹大着肚子,怀孕了,谁也不知道咋回事,肚子里谁的孩子,都不敢问,一两个妇女借着关怀的口吻打听,才知道是李勇辉的。人们便把不好的目光和焦点集中在李桂福、叶汝红两口子身上,议论纷纷。
李桂福还是听到了口风,通话了儿子,李勇辉回来了。怀了孕,在这里可不是小事,李桂福、叶汝红担当不起这个责任,思前想后,一变脸,掂着礼物去了薛文泉家,表示一万个同意,十分高兴,说:“这孩子,咋就不知道,有这样的事不是好事么,也不和家人说。勇辉也是闷,上学时就闷,什么事闷心里也不说,跟前的孩子多好,知根知底,眼皮底下长大的,比外面的好一百倍,多少说外面的孩子,日子过着过着就不过了,起来走了人。”
薛文泉只当什么也不知道,附和着,一副在孩子身上好脾气的样子,听之任之,表示很赞。
薛小丹不想理睬李桂福两口子。
三两个月后,李勇辉和薛小丹结婚了,不久孩子也降临了,双喜临门,可是两个人在北京就是不回来,薛文泉夫妇去北京几趟了,可是从来没有邀请李桂福和叶汝红,两个人失落极了。
不过,李桂福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孩子,按了手印盖了章的合同,没跑的私人财产,没什么想不开可担忧的,孩子给自己的荣誉也依然是无尚的光荣。
3、
婚前的不满不会成为永久的仇恨,李桂福理解的对。一家人的内部矛盾终有渐渐回温,日子还要往前看。融合、融洽、和谐、温馨,必然是未来一家子生活感的主旋律。
薛小丹让李桂福给孙子起名字时,李桂福找到了满满的幸福感。
每年儿子带着孙子回来,是李桂福最荣耀的时光,孩子给自己显脸,自己也获得不少意外的尊重。
老两口最失意的就是,一年360天的时光,像这样朝夕相处的会聚太少,少则一两天,多则十天半月,其余的日子,依然是两个人赶着季节转。虽说农忙时节,儿子电话里不少关怀,甚至会汇一些钱,活还得一样一样来干,赶在风雨前,赶在天黑前,赶在换季前,匆匆忙忙、忙忙碌碌,不知不觉,皮肤黄了变红,红了变黑,皱纹浅的变深,窄的变宽,暗记变明斑,明斑变肉瘊,嗓音变沙哑,明眸变痴呆。总之是老了,一代人不知不觉的老了。不老的是一家一年一度的黑土地,每年的春天,焕然一新的田野,让这些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人们无限流连,满脑子的过往。
李桂福坐在傍晚的田埂上歇息,和刘智新谈天。
刘智新说:“你看,胡俊松活着的时候,这地埂上都闲不住,不是种豆就是种菜,这一晃去世几年了,坟上的草也老高了,也是可怜一辈子苦命,死的时候美国的儿子都没回来送一程。”
李桂福脸上泛起奇怪的尴尬,他没有对刘智新的话发表看法,倒是喊着从身边路过的凡小芬,羡慕地问:“蔡准、水秀回来帮完忙又去镇上了?”
凡小芬高兴地笑道:“不回来咋弄,他俩不回来帮忙我算是干不动,老了,咱们都老了,都干不了几年了。”
刘智新说:“孩子在身边就是好。”
李桂福一脸苦涩的笑容,他目光看着凡小芬感觉背影越看越年轻,走在上坡的小路上,双腿孩子似的轻松。
刘智新说:“你这以后也得劲儿,地一丢,去跟儿子了,还种它干啥。”
李桂福并不对这个愿景欢乐,他回忆地说:
“不行,城里我住不惯,心里慌,没事天天坐屋里,哄孩子、看电视,我着急,出去走走谁也不认识,大院里天天坐花池边闲聊的就那几个人,有啥意思,没有在家里随便唠唠,转转,心里舒坦、畅亮,咱们这大山、大河不比城里那些假山好,鸟雀都是自然的,飞来飞去又好看又自由,一辈子农村人待在城里装城市人我做不来,看不了他们把鸟装在笼子里四处遛,给小狗穿个花布衫,一口一个儿子,不知道有病没病,搞不懂,我适应不了…”
刘智新直接地说:“你这不去跟儿子,可没享着儿子的福。好不容易把孩子供读出去,晚年享个福,你不去。”
李桂福说:“还是待在农村好。”
刘智新说:“人呐,一辈子忙忙碌碌,望子成材,孩子成材了,离的远里三千里,享不着福,头疼发热,不在身边。不成材的,羡慕不已,可孩子能围在身边热热闹闹,一点事情,第一时间来到身边。人不知图哪一头是个对。”
李桂福说:“老百姓太辛苦,人活着不就是想爬出坑窝,干轻松活,挣更多钱,改变不了自己,就为下一代着想。把孩子送出去,落个“教子有方”的空噱头,苦还是一样受,不舍一代人,换不来新活法,我这一辈子的追求就是牺牲自己的追求,也换不来自己的新生活。”
太阳落山的时候,李桂福起身挥下最后一锄,朽落的锄把,“咔擦”一声断了。
刘智新说:“走吧,干不成了。”
李桂福一手提着锄头,一手拎着木把,夕阳之中,两个老头的身影和轻声的聊谈,像这个山川的阳光一样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