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

街道旁是下水道的刺鼻得臭味,医院里充斥着消毒水难闻的味道,老痒拿下李爱英氧气管地时候,眼中噙满了泪水。医院的房间里异常得平静,同在一起住院的人也没有再发出痛苦地哀嚎,向着北面开着的窗子,窗帘飘动地时候,老痒终于哭出了声音,没有撕心裂肺,声音微弱,心电图里的波浪终于变成了一道绿色的直线,穿过屏幕,就这样直直得插进老痒的心里。没有医生和护士,北风就这样把消毒水的味道透过窗户吹散在空气里。

李爱英死了,死在老痒得手里,老痒平静得收拾着东西,东西有点多,自从李爱英脑溢血之后,老痒好像就把家搬到了这里,每天在医院吃住。手机的最后一条扣款短信,也是老痒交地最后一笔住院费,看了看银行卡的余额,老痒嘴角扯出一抹笑,只是那笑容无比牵强。

李爱英的病床旁,躺着一个老人,和李爱英一样,脑溢血,全身瘫痪,口不能言。就在老痒扯掉李爱英氧气管的时候,那老人却是使劲得偏着头满眼渴望地看着老痒,老痒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老人被护士抬起,换掉因为大小便失禁而脏了的裤子,他就那样光着躺在床上,身上夹杂着腥臭味和药水的味道,他的眼神那样渴望,那样痛苦,他看着老痒。

“对不起,我不能帮你。”老痒对着老人扯起嘴角说道。

老人的眼里充满失望,奋力地想要抬起胳膊,却又无可奈何。

老痒默默得收拾,没有人在意,毕竟医院每天不知道要死亡多少人,或许他们早已经习惯。

看着床上还算干净却又皮包骨头身上散发着气味的李爱英,老痒突然想起来,李爱英以前是一个有洁癖的老人啊!

老痒还没有买寿衣,医院又不能长时间存放,于是只能自己开车带李爱英回家了。

在门口比划了一下后排空间的大小,还好李爱英个子娇小,加上已经老了,应该是可以放得下的,可是自己一个人又办不到,于是老痒开始请求护士帮忙,他脸上挂着笑。东跑西跑,医院的地板上倒映他忙碌的痕迹,仿佛刚才拔掉氧气管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

终于找到一个愿意帮自己的人,老痒千恩万谢,佝偻着腰,低着头,仿佛要给那护士磕头,把护士倒是吓了一跳。

周亚姗姗来迟,进了病房就看见躺在床上已经了无生机的李爱英。

周亚趴在床上哭泣,老痒带着护士进来,“很轻的,这位兄弟,麻烦你了,实在感谢,帮我把我妈抬到我车上。”

护士摇摇头,说道:“没事的,这位家属,这是我们应该做得”。

老痒没有再说话,周亚却是擦了擦眼泪,质问道:“怎么回事,我早上走得时候,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走了?”

老痒没有回答,只是偏着头看向床上,然后默默地抬起李爱英的头,对着护士说道,“麻烦了。”

周亚不依不饶,“你想干嘛?你想把妈弄到哪里去”?

“别闹了,老二,妈已经死了,还在这里干嘛?我要带妈回家,回家,你懂吗?”

周亚依旧不放手,嘴角抽搐,声音颤抖地说道:“我就想知道,妈怎么突然就没了。”

“我拔得氧气管,我送妈走的,好了,让开,我要带妈回家。”

周亚如遭雷击,只是瞬间就对着老痒破口大骂,“王八蛋,你个狗日的,我杀了你,你为什么要让妈死,你个王八蛋,我弄死你。”

周亚声音颤抖却又洪亮无比,在病房里肆意的谩骂着老痒。

“这位家属,请你冷静点,这里是医院。”护士出声提醒。

周亚不管不顾,像是发了疯的泼妇,边哭边骂。

老痒充耳不闻,只是有些歉意地看向护士。

或许是骂累了,周亚蹲坐在地上,眼眶通红,看着老痒,“我要带妈回家。”

老痒说:“不行,落叶归根,妈由我来葬”。

看着老痒的脸庞,周亚突然冷笑一声,说道:“你来?你亲手送妈走得,你来?我不信你,你这个白眼狼!以后咱们俩谁也不认识谁,我跟你老死不相往来。”

“说够了没有?说够了让开,我带妈回家。”

“没有,我要带妈回家。”

“啪”。周亚的脸上多了一道手印,老痒有些颤抖得放下手,周亚挺着红肿的脸庞,冷笑着说道:“我要带妈走。”

看着有些倔强的周亚,老痒只能无奈地叹气,最后同意她的要求。

“我帮你。”老痒有些心疼得说道。

“不用。”周亚回答得斩钉截铁,不容一丝怀疑。随后又转头看向老痒,“我会去找你的。”

外面突兀地开始下雨,雨滴被风吹进病房里,老痒急忙上去关窗。李爱英躺过地病床已经收拾干净,老痒摸了摸床头曾经支撑着李爱英活着的仪器,做了一个深呼吸。

离开医院的时候,老痒和躺在另一个病床上的人聊天,他说,他听。

“大爷,你们家儿子是个好孩子,孝顺,不像我,大爷,祝你早日康复。”

老人说不出话,只是眼睛奋力地向上翻,瞪着头旁边的仪器,老痒帮老人掖了掖被角,然后默然地离开。

出院的时候,外面刮起了风,李爱英已经被周亚拉走,护士看着一脸颓然的老痒,只能拍拍肩膀,安慰了一句,节哀顺变。

老痒笑着点头,却又转过身,扯着嘴角,莫名地说道,“我妈的氧气管是我拔掉得。”然后开车离开。

老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仿佛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也或许是想有个人狠狠地揍他一顿,揍他这个不肖子孙,揍他这个亲手把母亲送往天堂的烂人。

农村的房子,老旧的拱楼,它破砖烂瓦,它野草丛生,它土地泥墙,老痒靠在墙上,慢慢的蹲下,这是老痒的老家,如今早已不成样子。

门口有一棵枣树,已经有碗口粗了,其实老痒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枣树,因为它从来没结过果子。枣树早早的就长在这里,或许是北风带来得种子,谁知道呢?如今已经长大,就这样矗立在老房子的门口。枣树旁边放着凳子,老痒想起来,那是自己和周亚幼时玩耍地地方,他们在一边玩耍,李爱英就坐在枣树下摘着菜,就这样在这座老房子里过完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夏秋冬。

地上已经凹陷出凳子摆放的痕迹,老痒看着破烂的房子,突然有些心疼李爱英。

李爱英经常会给老痒讲自己的事情,讲他们家在革命时期的富饶,在那个革命刚刚成功,许多人都读不起书的年代,她的父亲会请先生到家里来,李爱英就坐在房间里学习读书写字,也时常会被先生打手板。

再后来赶上红卫兵运动,打到地主老财,李爱英的父亲被勒令站在雪地里活活冻死,家里的田地充公,最爱的小红马也被充公,或许是被杀了吃肉,她也不知道了,再后来赶上闹饥荒,便遇上了老痒的父亲。李爱英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混浊的眼里总会散发一些光芒,那不仅是她的回忆,更是自己曾经的人生。

老痒默默地清理着门前的杂草,他想,李爱英真是够可怜的,从大小姐沦为农妇,生了孩子,好不容易盖了新房子,自己还没搬进去,便撒手人寰,

房间内还是老旧的钨丝灯,昏黄的灯光,发霉的土墙,老痒收拾着柜子里李爱英的衣服,那个声称和自己老死不相往来的周亚破天荒得给老痒打了一个电话。

“明天妈下葬,你过来。”话语生硬,毋庸置疑。

老痒淡淡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老人讲究落叶归根,可漂泊了这么多年,老痒早已忘记父亲曾经的坟茔,于是便从柜子里收拾了几件父亲的衣服。

李爱英下葬地时候,老痒身着孝衣,头顶着火盆,眼眶微红,却没有一丝声音。周亚站在后面,哭得惊天动地。

荒凉的坟岗,鞭炮声震天,梧桐上的白色魂幡被风吹着飘荡,老痒不明白,喜事放鞭炮是为了庆祝,为什么丧事也要放鞭炮呢?

周亚还是不与老痒说话,仿佛真的是要老死不相往来。周亚的丈夫给老痒发了一根烟,然后蹲在一旁劝说着让周亚冷静一些。

挖机终于填完了最后一抔土,老痒拿着铁锹修着坟头,李爱英的葬礼就这样草草结束。

周亚蓦然地止住哭泣,却是一把扯掉老痒的白色孝衣,扔掉铁锹,有些愤怒地质问道:“你为什么拔掉妈的氧气管?今天你要不能给我一个理由,我就跟你没完。”

老痒不说话,捡起地上的铁锹,一遍一遍地拍着坟头。

周亚不依不饶,老痒拿起来一次,周亚就扔一次,老痒终于不再忍耐,像是要说话,最后又沉默下来,只是看着周亚,然后转头对着男人说道,“国辉,管好你老婆。”

男人抱住暴怒的周亚,低声安慰道:“算了,周亚,人死不能复生,别这样。”

周亚在怀里张牙舞爪,终于挣脱开来,又一次扔掉老痒手里的铁锹,拍掉嘴里的香烟,然后怒目圆睁得瞪着老痒。

老痒从地上捡起烟,擦了擦,又若无其事得放进嘴里,他看向周亚,问道:“你照顾过脑溢血的老人吗?你每天上班,你知道她生活不能自理吗?你知道每天怎么给她擦屎擦尿吗?你知道母亲的痛苦吗?你知道母亲每天都盯着我奋力地拽着自己的氧气管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下班了才来看一看,我只是想让她干干净净得走而已,你觉得我错了吗?你记不记得母亲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你记不记得?”老痒的声音从平静一直到崩溃,到最后涕泗横流。

周亚站在一旁不知所措,老痒瘫坐在地上,他终于放声地哭了出来,“我知道,我不是人,我亲手送走她,可我也想救她,她就那样躺在那里,什么也干不了,每天像个行尸走肉,她以前是那样干净的一个女人啊!”

眼泪从周亚得脸上落下,老痒站起身把铁锹递给国辉,默默离开。

“哥。”周亚突然颤声喊着。

老痒没有停留,只是摆了摆手,说道:“你给我的钱我都没用,过两天我会再打给你,你们好好生活。”

周亚再也抑制不住,蜷缩进国辉的怀里,放声痛哭!

老旧拱楼的房子已经清理干净,再也没有杂草丛生,老痒躺在枣树下,像幼时一样,只不过再也没有李爱英的身影,他就这样躺在阳光里,北风吹过地时候,枣花落了满地,仿佛要结了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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