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07

《想》

不要失去希望(2)


塾一座不挂匾额的草堂书屋内,中年儒士徐良正在枯坐打谱,并非什么流传千古的名局,也不是棋坛国手之争的复盘。

他正要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叹息一声,原本早有定数的棋子生根处,儒士突然开始举棋不定,他收回手后,棋子却依旧悬停空中,距离棋盘仍有寸余高度。

徐良依然正襟危坐,作为负责坐镇此地的当代圣人,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山崖书院的前任山主,哪怕被贬谪至此戴罪立功,徐良仍是当之无愧的当世醇儒。

对于小镇普通百姓而言,草木一岁一枯荣,甲子春秋转瞬即逝,教书先生已经换了好几位,模样不同,岁数不同,唯有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读书人气质,如出一辙,古板,苛刻,寡言,总之,都很无趣乏味,也没有人想到那几位来来去去的乡塾教书匠,其实是同一人,不但如此,在小镇之外的广袤天地,深居简出的徐先生,曾经拥有超然的崇高地位,还身负正气浩然的无上神通。

下一刻,徐良元神出窍远游,如一身雪白衣袂飘飘的仙人,从躯壳牢笼当中瞬间挣脱开束缚,飘然去往小镇一条巷弄。

徐良转瞬之间来到巷弄,他先去看了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云霞山的任简,三魂七魄晃荡消散,如风中残烛。

徐良停留片刻之后,他终于来到两人身旁。

高冠大袖的老龙城少城主,身体有些后倾,目瞪口呆,肌肤如玉的英俊脸庞上,神色复杂,交织着震惊、疑惑和绝望。

少年保持那个高高跃起、向前扑杀的凌厉姿势,左手握有一片锐利如刀刃的瓷器,哪怕是这种你生我死一线间的关键时刻,身体腾空的少年,依然眼神坚毅,脸色平静,根本不像是一个出生于陋巷小宅、成长于山野的无知少年。大概仅剩符合少年身份的,是隐藏在眼神深处的无奈。对于这种无奈,走出书斋和书院很多年的读书人,已经不陌生了,就像看着一个靠天吃饭的庄稼汉,蹲在旱季干裂的荒芜田垄上,抬头看着烈日,其实不会有撕心裂肺的情绪,而只会是深深的无奈,还有茫然。

作为一方天地的临时主人,徐良当然知晓章杰一家三口的来龙去脉,甚至往上追溯百年千年,他哪怕没有亲眼看到过少年的祖辈,大致上也能推衍演化而出。道理很简单,就像是县衙的县太爷,真想要看治下百姓的身世传承,只需要去掌管户籍的户房,查询档案,一目了然。

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发展,枝叶蔓延于小镇之外,盘根交错,因为每一代都有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虽然不能衣锦还乡,却能够通过秘密渠道反哺家族,最终造就了如今小镇最为兴盛的四姓十族。

章杰的这个家族,历史同样悠久,祖上也曾飞黄腾达、很是阔绰过,但是经过两次跌宕起伏的风云变幻之后,在藩国无数、王朝如林的东宝瓶洲,逐渐沉寂衰败,让位于其它姓氏,千年以降,江河日下,到了少年父亲这一辈,小镇陈氏这一脉,几乎算是在整个东宝瓶洲,彻彻底底衰败,更别提小镇所在的大骊王朝版图,仿佛是被君王敕令“世世代代不得出仕”的官员,家族再无起复的可能。

徐良来此主持大阵运转后,六十余年,谨守“方正平和”四字师训,绝不以个人好恶,擅自更改小镇百姓的命运轨迹。否则在这位也曾嫉恶如仇的读书人眼中,小镇高门大户里有太多的污秽,陋巷小户里也有太多的贫苦,不过徐良在冷眼旁观之后,看到大姓大宅也有他们的徒劳无奈,小门小户也有他们的穷凶极恶。久而久之,徐良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既不享受香火,也不承人情,只是袖手端坐,对世事不闻不问。

徐良微微讶异,上前一步,定睛望去,轻轻点头,原来气势如虹的贫寒少年,对于这次扑杀看似势在必得,不杀右岸决不罢休,但其实按照目前的姿态来看,最后少年只是手腕重重砸在右岸脖子上,比起任简的下场,要好太多了。右岸应该是被重重一击,整个人横着摔向墙壁,然后被少年一手掐住脖子,一手以瓷片抵住腹部。

右岸有些好奇,为何少年这次没有痛下杀手,大好机会,稍纵即逝,后患无穷。徐良是醇儒,恪守礼节,却不会死守教条,不是那种只会摇头晃脑掉书柜的迂腐酸儒。他对于右岸之流,无论资质根骨还是性情脾气,实在再熟悉不过,哪怕在今日小巷中,被少年威胁得暂时放弃报复,但此事绝对会是年轻人生平仅见的奇耻大辱,上纲上线到道心魔怔都不为过,到时候要跟少年斤斤计较的,可不就是右岸本人,而是整座南海之主老龙城了。

徐良之所以来此阻挠少年连续杀人,有一定的私心,更是为了公道。如今小镇就像一件出现裂纹的瓷器,迟早会爆裂炸开,徐良必须要延缓这个大势不可挡的过程,要尽量为更多人安排好退路,最好是能够安安稳稳交到那个铁匠裁缝“渡师”手上,撑过最后一个甲子时光,就能够勉强皆大欢喜,山上人得机缘,山下人得安稳,要知道以前者绝大多数的一贯性子,每逢道路崩塌、新旧交替、机缘四起、长生可期之际,几百几千山脚蝼蚁的死活,算得了什么?!

世俗王朝的天家无情,比起很多修士推崇的大道无私,实在不值一提。

徐良思量片刻,悄然隐去身形。

天地运转,流畅无碍。

之前止境,悄然破碎。

少年手腕“终于”重重砸在右岸脖子上,后者脑袋一晃,横摔向小巷墙壁,被巨大的劲道摔得七荤八素,落地后的少年,迅猛贴身靠近,一记肘击轰在右岸腹部。

右岸并未站直背靠墙壁,少年肘击打得他几乎吐出苦水来,身体本能弯曲起来。

少年一手掐住右岸脖子,一手瓷片抵住这位高冠公子哥的腹部。

右岸很难想象,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瘦弱少年,为何五指力道如此巨大,尤其是腹部瓷片的锋利和冰冷,让老龙城少城主再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一线之隔,就是阴阳之隔。

右岸当然不会知道,一个年幼时分就需要漫山遍野去寻找草药的稚童,因为某个比自己求生更强烈的执念,所迸发出来的无穷潜力,是何等惊人。

当那个少年误食草药而在小巷,而绞痛得满地打滚的时候,那种执念,甚至能够让一个原本该在乡塾蒙学的孩子,想着便是爬也爬回家中,要将那竹篓救命草药放回家中。

之后砍柴烧炭、烧瓷拉坯、挖泥尝土等等,没有哪件事情,不需要考验少年的体力和耐力。

在小镇之外,右岸随便施展一点仙家术法,就能够肆意碾压一百个、一千个少年,但是选择在小镇内与之生死相向,还真是好运气到了尽头,脚踢到了铁板。

右岸被剧痛和耻辱双重打击,冲昏了头脑,脸色狰狞道:“你杀了我,你是死路一条!你不杀我,还是难逃一死!小杂种,总归你是死定了!”

章杰微微仰头,盯着这个满脸癫狂神色的男人,说道:“你知道,我不想杀你,我跟你无冤无仇,只是你想害我,我才还手的。”

右岸狞笑道:“小杂种,也配跟我右岸讲道理?!”

他竭力加重语气道,“你配吗?!”

章杰沉默片刻,问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杀我?”

当右岸看到黝黑少年的那双眼眸,他突然冷静下来。

被掐住脖子的右岸满脸涨红,很快就又变青再转紫,其实少年五指力道并未加重,但是足够让一个青壮男子窒息致死。

右岸艰难道:“我说我不杀你,你信不信?”

他剧烈挣扎了一下。

但是少年几乎同时就加重力道,让右岸五指微动的一条手臂颓然下垂。

章杰摇了摇头。

右岸愈发头晕目眩,虽然心中恨不得一巴掌拍碎这个杂种的头颅,但是表面上仍然尽量和颜悦色,补充了一句,“如果我对天发誓呢?我们这种人,是不可以随便发誓的。”

右岸耍了一个心机,佛家发大宏愿,和修士心头起誓,确实有着极大约束力,但是显而易见,右岸只说了一半真话,他哪怕发誓,也只会在嘴上信誓旦旦,并非“不立文字、却无异于刻字丹室心壁”的沉重心誓,所以事后遵守与否,只看心情。再者,修行之人的心誓,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法,代价大小而已。大体上,代价大小与修士境界高低、发誓内容的轻重,有着绝对关系。

不料草鞋少年竟然还是摇头。

越来越呼吸困难的右岸,已经失去讨价还价的精气神,没来由有些神情恍惚。

就要死了吗?

跟任简那个可怜虫一般无二,还是死在一个小贱种的手里?

那么当这个噩耗传回老龙城,会不会成为全城上下的笑谈?

他甚至都没有机会,伸手去触发腰间玉带的隐秘机关,他腰间所系的白玉腰带,实则是一条地蛟之属的残余精魄,

“可以了。”

一个天嗓音两人耳畔响起,对于右岸而言等于是天籁之音,只不过他正好晕厥过去,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章杰愕然转头。

结果看到一个满身雪亮、虚无缥缈的徐先生。

后者微笑不语。

章杰眼神复归坚韧不移,右手五指始终没有松开。

徐良既没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恼火,也没有仿佛看到一副可造之材的欣慰,只是朝着草鞋少年轻轻挥袖,像是“捞取”了一件物品到手中。

这位儒家圣人摊开手心一看,哑然失笑。

一团污秽如墨迹。

原来某人在少年身上种下的心意,黯淡无光,分明早已消亡。

再抬头望向少年章杰,徐良有些遗憾,感慨道:“难怪先生说世间成事者,超世之才不过其次,坚韧不拔之志,方为首要。章杰,你又替先生给我上了一课。只可惜,我徐良如今已经没有了收取关门弟子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后,儒士自嘲一笑,如今徐良的弟子,有什么金贵值钱的?坐满一屋子的蒙学孩童,每人收取束脩,不过一年三百文钱,有些家境贫寒的孩子,不过是腊肉三条而已。

徐良望向坚持己见不愿松手的少年,问道:“你在内心深处,其实不愿意杀他,但问题是这个人,看上去无论如何都要杀你,所以是杀了他,一干二净,暂时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还是希冀着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不对?”

经常旁听隔壁读书种子朗诵诗文的少年,脱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

徐良笑道:“章杰,你不妨先松开右手试试看,再决定要不要随我四处走走。有些事情我难辞其咎,必须要给你一个交代。”

章杰犹豫片刻,松开右手五指后,赫然发现右岸没有丝毫动静,眼神、发丝、呼吸,悉数静止。

在章杰运转大阵后,小镇重返止境。

徐良轻声道:“跟紧我的脚步,尽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

衣袂飘飘、身躯空灵的中年儒士率先走向小巷尽头,章杰紧随其后,期间低头看了一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见的鲜血,偏偏不再流淌。

徐良走在前边,微笑问道:“章杰,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精魅、妖魔鬼怪?”

章杰点了点头,“信的,小时候我娘亲经常说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娘亲说得最多,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其它像小溪里会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边,有专门在夜间审案的冥官老爷,还说我们张贴的门神其实到了晚上,就会活过来,帮我们保护宅子。这些东西,我以前其实不太信了,但是……现在,我觉得多半是真的。”

徐良轻声道:“她说的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说,则很难定论,因为对于善恶的定义,老百姓,帝王将相,和长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结论,会很不一样。”

章杰藏起瓷片,加快脚步,和儒士并肩而行,抬头问道:“徐先生,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徐良好似看穿少年心思,平静道:“这座小镇,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天底下不计其数的蛟龙之属,都认为此地气运最为鼎盛,注定要在某一天‘出龙’的,事实上三千年以来,出龙一事,迟迟不至,倒是这座小镇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机缘,确实要远远好过外边的同龄人,东宝瓶洲许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侣,他们结合生下的后代,也不过如此。当然了,也不是小镇每个孩子都有惊才绝艳的天赋。”

徐良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释,大概是怕伤了孩子的心,转换话题,“当初参与那场屠龙浩劫的前辈修士,几乎无人不身负重伤,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结茅修行,可谓从容赴死,也有双双侥幸活下来的道侣,也有在并肩作战后,水到渠成地结成良缘。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规模,在大骊王朝版图上,此地最先被称为大泽乡,后来被一位圣人亲自提笔改为龙渊,再之后避讳某位大骊皇帝的渊字,又作修改……”

一直把话憋在肚子里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了,轻声打断徐良的言语,双手握拳,充满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实我想问的问题,是我爹娘……他们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徐良陷入沉思,“既然那远游道人,已经对你泄露了天机,我也可以顺着他破开的口子,与你说些事情。在我的记忆里,你爹是个憨厚温和的人,天资平平,不值得被人带离小镇,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鸡肋,被视为一笔亏本买卖,也许是一怒之下,也许是生活实在窘迫,总之小镇外的买瓷人,便在你爹的‘本命瓷’上动了手脚,在那之后,不但他命途多舛,也连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后来他不知为何,无意间知晓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开窑后带离小镇,就会一辈子沦为牵线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属于你的那只本命瓷器,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一只瓷镇纸。”

徐良沉声道:“你要知道,小镇每年出生的婴儿,都有个存入密档的代号,镇上也专门有人,会以独门秘术,抽取出一滴心头血,灌注于日后烧制的那只本命瓷当中,女孩本命瓷一烧就要烧六年,男孩的更久,窑火一日不可断,持续烧九年。孩子的天赋如何,就像是普通烧窑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听天由命看运气,但是押注后进行‘赌瓷’的出价,很大。虽然说如今你的资质同样平平,但是在你爹毅然决然打碎那件瓷镇纸的时候,小镇外买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于你娘亲,是一位性情淑静的女子。”

徐良说到这里,突然笑了,“当时你娘亲嫁给你爹的时候,小镇好些同龄人都很郁闷来着。不过说实话,真要我说你爹娘在世时的生活细节,是为难我了,来到这里后,我除了教书授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少年嗯了一声,轻轻扭过头,用手胡乱抹了把脸,少年大概是忘记左手的糟糕情况,满脸血污,又实在舍不得用衣袖擦拭。

两人经过了十二脚牌坊楼。

徐良没有看他,与少年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真龙陨落于此,四位圣人亲自露面,在这里订立契约,规定每六十年,换一人坐镇此地,帮忙看顾那条真龙死去后留下的残余气数,其实当时是否斩草除根,也不是没有争执……不过与你说这些不可告人的天机,便是害你了。大体上,儒释道三教中人,加上一个兵家,四方为主,其余东宝瓶洲的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门第、豪阀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额和机会,来分润这里的好处。说来可笑,百年内有无‘买瓷’的名额,几乎成了界定一个宗门、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标志。”

章杰说道:“先生说这些,我听不懂,但都记下了。不过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徐良笑道:“我也不奢望你当下能听明白,只不过是些铺垫,否则简单劝你别杀右岸,你肯定听不进去。之所以要你别杀人,不是我徐良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什么,更不是我对希望他右岸和老龙城因此感恩,以后我好要些好处,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门生弟子,推崇入世,对于修行中人的肆无忌惮,最是抵触,双方明争暗斗了无数年,若我徐良是刚去山崖书院拜师求学的岁数,那截江真君刘志茂也好,老龙城少城主右岸也罢,现在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早给我一掌打得灰飞烟灭了。”

少年发现这个时候的徐先生,虽然说话语气依旧温和,走路姿势同样文雅,但是给人的感觉就是判若两人。

就像老师傅喝酒喝高了,说我们烧出的银瓷器,是给皇帝老爷用的,谁能比?

徐先生说一掌打得别人灰飞烟灭的时候,就跟那时候的老师傅,语气不同,但是神色一模一样。

徐良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向尘泥巷那边,像是在听着别人说话,虽然没有流露出厌烦表情,但是眼神中的不悦,毫不遮掩。

他最后冷声道:“速速离去!”

章杰一脸茫然。

齐静春解释道:“是那说书先生,本名刘志茂,道号截江真君,其实是旁门里的道人,修为尚可,品行低劣,任简、右岸两人与你的恩怨,大半是他在兴风作浪,最后还在你心头,种下了一道歪门邪路的符箓,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将‘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于你心田,手段极为歹毒。”

章杰默默记住了刘志茂这个名字。

徐良叹了口气,问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不出手?”

章杰摇头。

徐良自顾自说道:“此方天地,如同风吹日晒三千年的老旧瓷器,支离破碎在即,你们终究是外人,又有大阵护持,如何作为,只要不要太过分,远远不至于让瓷器崩碎,可我是那个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举动,都会牵扯到这件瓷器的裂缝,事实上不管我做什么,只会让那些纹路增加蔓延。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罢了,可是这小镇五六千人今生来世的命运,尽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轻心?”

只是这些积郁多年、不吐不快的言语,徐先生说得太小声,章杰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

徐良看着时不时用右手擦拭脸庞的少年,两人已经走到杏花巷铁锁井附近,那边有妇人正在弯腰汲水,徐良问道:“若有陌生人掉进水井,你若救人,就会死,你救不救?”

章杰想了想,反问道:“我想知道,真的救得了那个人吗?”

徐良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只是笑道:“记住,君子不救。”

少年愣了愣,疑惑道:“君子?”

徐良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先帮草鞋少年正了正衣襟,然后用手帮他擦去血迹,柔声道:“遇见不幸事,先有恻隐心,但是君子并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边救人,但绝对不会让自己身陷死地。”

似乎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心思。

少年认真问道:“先生,我现在还能活下去吗?如果能,那么我还能活多久?”

徐良仔细想了想,缓缓站起身,斩钉截铁道:“你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头,就肯定能活下去。”

少年顿时笑容灿烂,天经地义道:“我可不怕吃苦!”

徐良想着这一路行来,少年的泰然处之,便释然了,“走,带你去一个地方。虽然我徐良不能帮你什么,但事已至此,让你渡过此劫,绝不算破坏规矩,其实本来就该补偿你一份机缘才对。”

少年懵懵懂懂。

两人来到老槐树下,不知为何,小镇内外寂静无声,唯有这棵老槐像是唯一的例外,树叶微晃,摇曳生姿。

徐良站定后,脸色凝重,作揖后,抬头问道:“徐良能否向你们求一片槐叶,让少年日后能够安安稳稳离开小镇,最少在三年内,不受那反扑而来的横祸灾厄?”

千年老槐,无声无息。

徐良又问道:“徐良坐镇此地五十九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还求不来一枚祖荫槐叶?何况少年本就是你们小镇人氏,诸位先贤,何以如此吝啬?”

老槐仍是没有回响。

此刻的寂静如同无声的讥讽。

你徐良神通广大,可到底是这天地方圆中的一个,更是主持大阵枢纽的那个可怜人,我们就是不愿白白施舍这份香火情,能奈我何?

徐良脸色阴晴不定,最后唯有叹息一声,低头望去,满怀愧疚。

少年咧嘴一笑,反过来安慰道:“陆道长说我只要去小镇南边,找到一个姓渡的裁缝铁匠,当他的学徒,就有希望活下去,徐先生,没有这……槐叶,相信也没啥问题的!”

徐良笑问道:“真心话?”

少年挠挠头,腼腆道:“假的。”

徐良会心一笑。

突然。

一片苍翠欲滴的鲜嫩槐叶,从树冠极高处,飘然坠落。

少年只是伸出手掌,树叶便自行落在他手心。

树叶上,有一个金色字体,一闪而逝。

徐良有些惊愕,片刻之后,沉声道:“此字为姚,章杰,你可愿意为姚家报恩,无论生死?!实不相瞒,哪怕没有这片树叶,你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所以你千万要想清楚!”

少年问道:“是老师傅的那个姚字吗?”

徐良点了点头,“正是。”

少年双手合十,将槐叶轻轻夹在手心,抬头大声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只要是跟你有关的姚姓人,就像徐先生之前所说,哪怕他坠入井中,哪怕救人必死,但我章杰必救之!”

天籁寂静。

徐良笑道:“走吧。”

带着少年离去之时,悄然转头,望向槐树最高处,徐良面露讥讽。

“姓章”的槐叶并非没有,事实上还不止一两片,可是到最后,明知道此地即将崩坏,宁肯另寻宿主,哪怕不姓章也无所谓,也仍是没有一份香火祖荫,愿意看好尘泥巷的草鞋少年。

徐良转回头,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打趣道:“如果是魏温、赵毅、顾粲这些人,像你之前那般发此宏愿,说不定就要引发天地共鸣了。”

少年笑容阳光,“那我可管不着,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徐良又问道:“这次是真心话?”

少年笑道:“是!”

———

走到一条巷口,徐良对章杰说道:“任简和右岸,就交由我处置。如今你有了这片祖荫槐叶,就更不要看轻生死,好好活下去,才是对你爹娘最大的回报。至于之后云霞山、老龙城和截江真君三方势力,我不敢说他们永远不会找你的麻烦,但是十年内肯定不会来寻你的麻烦,运气好的话,你就一直是个市井平民,也能够三十年安然无恙。”

徐良笑道:“也无需对小镇心存忌讳,以后……过不了多久,应该就再没有那些算计了。如果你想要二三十年安稳日子,不妨就在这里找个姑娘娶了,成家立业便是。如果想要去小镇之外,见识一下真正的天地景象,也是好事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我们读书人必须要做的事情,你以后就会发现,在小镇上是读书难,走路容易,到了外头,很多读书人是买书、看书、藏书都很容易,可就是不喜欢走远路,嫌吃苦,所谓的负笈游学,不过是乘车郊游罢了。”

少年惊讶道:“徐先生,走路也算吃苦?”

徐良开怀大笑,“先不说小镇以外,只说身边好了,你见过福禄街、桃叶巷有几个同龄人,跟你这样漫山遍野乱跑的?”

少年点头道:“还真是。”

徐良想了想,伸手拔出插在发髻上的一根碧玉发簪,弯腰递给贫寒少年,“就当是离别赠礼好了。并非贵重物件,更非仙家物品,放心收下。其实我与你一样,曾是陋巷少年,发奋苦读,经历重重磨难、坎坷,当然也有种种际遇,这才进入山崖书院,拜师求学的那段时光,是我徐良这辈子最开心的岁月,后来先生出山之时,便交给我这根簪子,算是对我的一种期许和嘱托,只可惜如今回头来看,这么多年来,我做的一直不好,相信如果先生在世的话,一定会失望了。”

少年哪里敢接下这份礼物。

这根碧玉簪子,似乎还蕴含着徐先生和他先生的师徒情谊,情意重不用说,何况礼也不轻啊。

少年再没见识,到底也是烧银御用瓷出身的人物,对于一件东西的好坏,还是有些鉴赏力的。

徐良温声道:“留在我这里,恩师遗物就要随我一起埋没了,还不如转赠给你。何况你其实是无功不受禄,我在小镇逗留了将近六十年,一直有个小心结,不得解开,可惜恩师已逝,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会得不到答案,是你无意间帮我解惑了,所以我将这根簪子送你,于情于理于礼,都很合适。章杰,只能帮你求来一片槐叶,无法给你再多机缘了。”

少年双手接过那根材质普通的玉簪子,抬头真诚道:“先生已经做了很多了。”

徐良一笑置之,眼见着少年被自己说服收下簪子,便少了一块心病,簪子确实普通平凡,可到底是恩师遗物,能够赠送给一个不辱玉簪铭文的少年,很好。

所以徐良最后叮嘱道:“章杰,记住,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你都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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