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如意

(一)

        如意娶了我奶奶的妹妹,是我爷爷的连襟,按照当地的叫法,我叫他老姨夫。他和我老姨与我家住同一个村,两家离着不到一里地。他们生了两儿两女,我开始记事儿的时候,两个姑姑都已经出嫁了,两个叔叔也已娶了两个小婶子过门,他的孙子孙女们也陆续不断出生,而他也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我奶奶和我老姨真是亲如姐妹,我爷爷和老姨夫虽然好多事儿都不服气对方,但也能算的上如兄弟般友好,所以两家人处得和所有算得上是真正的亲戚的人们一样,把对方家的事儿当自己家的一样照应,把对方家的孩子当自己家的一样看待。因此我打小也就和他很亲近,熟悉他就像熟悉我自己家的每一个人,我也爱和他待在一起,因为在一个小孩子的眼里,他实在是为数不多的有趣的大人。

      他没有架子,爱热闹,爱和人逗乐子,开玩笑,只要有他在,就总能闹哄哄的,冷不了场子,所以村子里有个婚丧嫁娶,大事小情的总是少不了他。他好这个,也应该真下功夫研究过。那时候还不像现在,人们还叫风俗,行古礼,所以免不了有些个讲究,而他就是村里的活黄历。结婚的吉日,接亲起轿,落轿拜堂;发丧停灵,烧黄昏纸......人们办事儿都图个吉利,想事事儿都合礼数,让人挑不了理,所以类似于他这样的老人的意见是不能不参考的,而他也着实在意这档子事儿。

      我现在还记着我家盖东厢房那次的情景。那时候盖房还用木头做大梁。大梁安放的好不好决定了房子是否坚固,而且安好大梁后开始封顶,这时候墙和地基开始承重,如果之前的设计和施工有问题,就很容易出现倒塌伤人的事情,所以上梁过程被格外看重,通常都得选个时辰,有个仪式,所以那天就请了他来主持。照例准备了鞭炮,贴了写有“上梁大吉”的红纸在大梁上,准备了祭拜家神的香火。他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就先点了香火,口中念念有辞的先拜完各路神仙,然后就一面看着日头,一面盯着燃着的香,掐着指头算开始时间。旁边安梁的人都做好了准备,只等他的指令,而他好像入定的老僧一样站在那儿,仿佛已忘了周围的一切。忽然,他喝出一声“起”,然后双手由下往上缓缓抬起,安梁的人也开始往起拉。他的手随着梁的升高而慢慢举高,直到梁高高的悬在半空,高过四围的墙。他的手停下来,但并没有往下落,而是再抬头望望日头,低头看看香烛,好像要把时间卡在正好的那一秒。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手上,撑着大梁的绳子准备放,点鞭炮的火也预备着打,只听他喊声“放”,然后双手刷的一声放下,而梁也随之落下,鞭炮响起。整个过程中,他的神情和动作让我终生难忘,我保证绝对不输过任何一场交响乐团的指挥。

    当然不可能事事像他名字一样,顺利如他所意料的那般,而且其实这种情况时常发生,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在我老姥姥,也就是他岳母的葬礼上。老姥姥去世时已经八十大几岁了,算是寿尽天年,在农村是喜丧,所以应该要大操大办,热闹一下。而按照当地的风俗,照例请了吹鼓手,小戏班子,但是人们最爱看的还是姑爷们拜灵堂,因为闹上门女婿是当地传统,这种大日子肯定不能放过,巴不得看谁出个丑,闹个笑话,可以当作随后几个月茶余饭后嚼舌根子时的谈资。我爷爷和奶奶是远房的姑表亲,奶奶娘家算爷爷的姥姥门上,他的岳母也是他舅母,有这层关系,他的表弟媳妇和侄子侄媳妇啥的是不会为难他的。另外一个,我二老姨夫是远近出了名的忠厚老实人,话也不怎么多说,对谁都理让客气,而且怕今天这日子被为难,早早的就给当家办事的买了烟酒,打点过了,希望到时候大伙能手抬高点,放他一马过去。而如意老先生就有点托大了,可能在他心里也私下认为今天的日子正好是展示自己懂风俗,知礼数的好时机,而且据说操办丧事儿的这几天他也忍不住提点了人家当家管事儿的几次,作为女婿这是大忌讳,所以早早就安排好了当天要让他出洋相,一场好戏就等着演了。

      灵棚搭在院内靠近屋檐下,棺椁摆放在中间,用木架子高高垫起,戴孝的孝子孝女分别在两侧守灵,男在左,女在右。灵前摆了大大的供桌,香烛和纸扎的童男童女,雪柳等,在纸扎的两侧放满了人们敬挽的花圈。在灵棚的左侧空地另搭了一个给戏班子和吹鼓手用的棚子,棚子前地上先铺张席子,然后上铺厚毯,再摆些坐椅等当道具,搭成一个简易的戏台。早上吃过早饭后,孝子贤孙们就穿好孝服守到灵棚里。戏班子也妆扮好,开始唱起戏来,照例就是那么几出葬礼上常唱的,两三个人更改扮相,轮换着唱。村里看热闹的,帮忙做活儿的会驻足看一会儿,但专门看戏的并不多,唱的人也不在意,旁若无人自顾自的弹唱着。时间到了九点多钟,上账的桌子在大门口摆起来,参加葬礼的人也陆续来了。照例,来的人先到门口账桌上礼,人名和礼金数目被用毛笔写在白的茅头纸上。上完礼,然后到灵棚前吊孝,通常在大门外一声鼓响,然后由司仪领导着吊孝的人往灵堂走,而守在灵堂的人听到鼓响就匍匐在地发出呜呜呀呀的哀声,吹鼓手也在旁一并吹奏。吊孝的人走到灵棚前,在事先备好的盆子里烧几刀纸,然后跪拜,叩头,完毕后起身站立与家属中长子或长媳妇相互致礼,然后礼毕,由迎宾人员引领到他处休息,等待开宴,或站在附近观礼。至亲或关系好的朋友吊孝时会安排供桌,以示亲厚,供桌上摆果品,布匹,熟猪头,香烛等物品,这些东西不需要提前准备,只需要上礼时告诉记账的要备几个怎样的桌,司仪就会给安排,当然每个供桌都有不同的价码,随礼金一起付,但不记在账上。如何行礼,也与司仪事先商量好,由几个大汉,两个一组,分立左右抬一张桌,行进一段距离后,抬桌人看司仪眼色将供桌放下,而吊孝的人则站定,然后下拜,叩头,完毕后再往前行,直到行到灵前,烧纸叩头完成仪式。

    吊孝一直陆续到中午宴席前,这时客人能来的基本都来了,约莫着礼金上的也差不多了,当家主事儿的就安排开了席,戏班子也又开始唱起戏来,大家可以边吃边看。吃饱喝足后,起灵前的这段时间就留给女婿们了,这也是整个葬礼仪式的压轴节目了。人们聚在从大门口到灵棚的道两边,对女婿们评头论足,容貌神情是否哀伤,头有没磕得触到地,间或有人上去给行礼的人出点难题,引起人群一阵哄笑。大女婿和二女婿虽也费了些周折,吃了些苦头,但也还算顺顺当当的过关了,到了三女婿,大伙都看出不一样了,都撑着脖子等着看接下来的精彩。

      照例是五连的供桌一趟摆开,十个大汉,两人一组,分立左右抬一张桌子,从大门口外向灵堂走去。一声鼓响,唢呐喇叭吹起,但看他早已站定,将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弯下腰,深鞠一躬到底,然后缓缓曲腿下跪,稳稳当当的叩了四个头,每叩都几乎脑门贴地,叩完后面带哀容,垂首站定。这一拜也着实让人无可挑剔,一些懂礼数的围观者不仅叫起好来。但抬桌子的那十位更是气定神闲,稍屈一下身,用手将桌子勾起稍微离地,然后又原地放下。就这样连跪了五次以后,桌子才开始几厘米几厘米的往前蹭着移动。

      当时是七月末一天的午后的一点多钟,骄阳已经晒了半天,地面必定是热烫的。此时一团团乌云已开始从四处涌出,遮盖了太阳和天空,虽然没有了日光灼烧般照射,但也没有一丝风,天儿更加的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来。几十个头已经磕下去了,但桌子才刚到门洞里,而他的头上已经多了个千疮百孔的旧草帽,脸上也被泼了带着墨汁的水,都是几个侄媳妇给安排的,不时的引的旁观者一阵大笑。他的上身里面穿白色吊带背心,外面穿短袖白衬衫,现在也已经完全被汗透了,而且脸上和额头的汗汇成汗流不停地顺着脸颊,脖子往下淌,叩头的时候汗珠子更是噼里啪啦的直接掉到地上,和下雨似的。穿的蓝色的确良的裤子,膝盖处也已汗透,沾了地上的泥土,已经成了一团泥糊在那儿,带着漏出半个头顶的破草帽,脸上的汗迹把泼上去的墨冲出一道道沟,看起来说不出的滑稽。

    他这时就像我之前看到过的主持上梁时的情形一样,看起来已完全投入仪式,忘了周围的一切,只是站起来,下拜,就如同我在家门口看到过的一路磕长头到山西五台山去礼佛的行脚僧一般。约莫过了四十分钟,这时已经行到院中,脚下是一段土路。之前为了客人好走,早垫了黄土,上面铺了细沙压实,但现在已经是一片浸泡在水里的泥地。在他一路磕头进来的时候,早有好事儿的小辈儿们往地上泼饱了水,现在他的头就磕在这一片泥泞中了,而一个头磕下去,他也就泥水满身了。这时鼓也不敲了,喇叭唢呐也没劲儿吹了,得留着力气往坟地走的路上吹,客人们也已走了很多,只剩些爱看热闹的好事者还在围观,但好像也看的乏了兴味,没什么再起哄的了。四周静了很多,只看到桌子向前动,他在这烂泥塘里随之一起一叩,看起来像在演一场无声的哑剧,伴着放棺椁的灵堂,和匍匐在地的戴孝男女,透着让人说不出的怪异和悲凉。

    又过了一刻多钟,起灵的时间近了,天上的云也越来越厚,明显是聚着雨。大家闹腾的也够了,看他也没想认输的意思,当家管事儿的就示意抬桌的往前紧赶几步收了。当他稳当地磕完最后一个头,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有点摇晃着站不住了,毕竟是已经六十出头的人了,这大热天里,起来,跪下,近一个小时。侄儿们赶紧上去扶住他,搀到隔壁老舅院里去休息。姑爷们吊孝的时候,几个带孝的姑娘都被安排到屋里去先吃饭休息,一来是等会儿留力气到坟上去哭坟,二来也是怕闹女婿的时候看着心疼。那天我老姨出来,看到老姨夫带着浑身泥水被搀走的时候,那个好脾气的人冲小辈的几个子侄发了脾气,那是我仅有的一次见她发火。那天送殡的队伍还没到坟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虽然老话说:“雨雪打墓辈儿辈儿富”,但大伙还是滚了满身泥水才回来,当天我也在送殡的队伍里,大家的狼狈相和我老姨夫没有两样。

      这件事儿给当时年纪尚幼的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它与其他许多诸如此类的事儿一起,引着我对周围人的脾气秉性言行举止着迷。我以后也更加注意留心观察他了。我发现就如同所有有门手艺或秉承某种专业的人士一样,他全心投入婚丧嫁娶,起屋上梁,杀猪宰羊等这类事情上去,享受张罗操持这些事情的过程,捍卫某些礼俗,按照他的话说,就是事不能办得不在行,缺了礼;愿意在许多事儿上都能发个话,希望别人能听。但我观察的结论是,由于他嘻嘻哈哈,轻浮,不稳重的个性,虽成天丢下自己家的活计,帮人操持事情,但却没得到在他这个年龄应得的尊重,在人心中最出彩部分的还是他的逢场作戏,插科打诨,就如同在戏文里一样,生就的丑角,扮不了王侯将相,才子佳人。

      虽然如此,在我的心里他仍然是我最敬爱的人之一,也是少有的可爱的人,有趣的人,童心未泯的人,我是打心底里喜欢他,爱和他待在一起。与他相处久了,你不得不佩服,作为个庄稼人他确实兴趣广泛,多才多艺。虽然没有上过多少天学堂,但他能读古书,懂戏文,会讲很多故事,能唱当地流行的秧歌戏;年轻时练过棍棒,能一口气连翻十个八个跟斗;双手拄地拿大顶,能绕打谷场转一圈;粗通阴阳八卦,五行相术;至于喝酒行令,麻将牌九,斗鸡训狗等等而下之的伎俩当然也都难不倒他。最难得是他对孩子们有耐心。很小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家到他那儿,求他给我们讲故事,唱戏文,画脸子;教我们耍棍子.......,他总是有求必应,和我们开心得闹在一起,少有大人能那样和孩子们玩,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些快乐的情景。

      长大后出外念书,我就没有多少时间能去看望他了。但每年过年回家,我都会去给他拜年,跟小时候一样,我把拜年的时间都安排在年后稍晚点。一来是,先前几天要先去姥姥、舅姑等家,越大该去的地儿就越多;二来是,那会儿老姨夫家来走亲的人也少了,同村的人该去的差不多早去过了,外乡的一般赶到了就快中午了,而我就起个早,赶早去。那时候家里就老两口在,我就有机会和老姨夫单独待几个小时,也可独享老姨准备的一桌酒菜。

    因为去前都和他们打过招呼,我到的时候他们总是准备好一桌酒菜在等着了。我把拜年带的东西放下后就可入席。照例,开始是先问一下我在学校的情况,学业成绩;在得到一切尚好的答复后,他也总是会拿些他知道的历史典故,名人轶事,诗词文章来考教我一番。他所知并不太多,且和之前问过的也多有重复,我自是能应对自如,结果让他满意。随后我们就在杯里满上酒,开始边喝边聊起来。

    喝酒的规矩一向是我随意,他干完一满杯;每喝完一杯都由我再给他满上。有些子杯酒下肚以后,他的兴致就逐渐高了起来,开始讲些切中时弊的事儿,但大多是借故喻今,用些有说教意味的故事,包龙图,隋唐英雄等等,这些书我闲时大概也翻过的,但听他讲也不烦。他有时候会张冠李戴,闹些类似关公战秦琼的笑话,但他意图传达给我的教益是清楚的,且讲述的自有一种特殊的风格。他有时会让我和他划拳,行酒令;高兴起来就提高声量,把我当成寻常的酒友,一时间,“五魁首,六六六,八匹马,四红喜”得呼喊响彻整间屋子。喝的尽兴以后,他会翻出他收藏的一大堆子书来,天文历法,神算直断,阴阳风水,八卦易数等无所不包,然后就会挑出一两本,翻开给我讲解,那神情就如同个老教授给学生讲解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临末了,总是也会给我算上一算来年运势,吉凶休戚;但大多都是福星高照,但凡有点不好,他也能讲如何如何就可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虽然我不是很信命理的东西,但也能体会他对我由衷祝愿的好意,而在这里也完成这些传统国学文化的启蒙。

    我记得有一次酒酣之际,他突然凑到我耳边说:“孩子啊,风水的事儿,看破不说破,说破了怕不坏好意的人会妨碍你。但是我跟你说啊,你家的坟地把的好啊!怎么好呢?我画出来给你讲讲。”

    然后,他用手蘸了酒水边在桌子上画,边给我讲解起来:”你看右侧这边有个小山头,左侧隔个沟有伸出去的一条山梁子,这叫左龙,右虎;两侧山头和山梁子尽头,就是你们小时候常玩水的那条小河,这是玉带水。而且坟的朝向前后正对着两座大山的山头,这叫前有照应,后有靠山。”我家的旧宅和坟地都在后面的那条山沟里,我长到七岁才搬下来,所以山势地形我是很清楚的,大体也如他所讲,但从未想过会做这般解读,一时有点惊疑。

    他看我神情有点半信半疑,就接着更加压低声音,语带神秘的和我说:“我再告诉你啊,你家现在的宅子风水也好。前面那个小山包呢?那是张书桌子。房西那个水塘子,是个墨池子。山包前厂房西面的大烟囱就是个笔杆子,所以你就好好读书吧,准没错!”听完这话,当时我既惊讶于他非凡的想象力,也感慨于他对我读书有成的殷殷期盼,现在回忆起当时场景还历历如在眼前。在以后的求学路上,每遇挫折,我也会记起这些话,给自己增添不少克服困难的信心和勇气。后来我到外地读大学,到大城市里工作,结婚,安家,生子;事情越来越多,回家乡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即便是回去,待的时间也很短,能到他那里去探望一下,也如火烧屁股般的匆忙,因为回来一次实在是有很多需要人见,很多事儿要办。

(二)

    村里老一辈的老人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却是另一个人,每当我想要去回忆村子里的人时,他总是先从我脑海里浮现出来。他是如意的大哥,他叫吉祥。

      在热闹的地方是找不到他,要找他,你得到田里去。他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只要你看看他晒的黝黑透红的脸,布满刀刻般的深深皱纹的额头,结满厚厚老茧的粗大的双手,你就能知道他必定是在田里和庄稼们一起经历了不知多少时日的风霜雪雨。当他站在你面前和你说话时,那种朴实诚恳的态度也如同一棵老苞谷般让你感觉到岁月的磨练所造就的饱满成熟。

      就像好的猎人有天生能觉察得到猎物的能力一样,他也有着农人的直觉;地力,水肥,籽种,农时,他都能掌握的恰到好处。无论什么样的田到他手上都能有好的收成。他会根据土壤选种作物;隔年轮耕保持地力;用各种方法蓄肥而不是只用化肥;好像和老天爷也熟,嗅嗅风,抓把土,望望远处山头天边的云,就约莫知道佐近几天的天气,所以肥,水都能按照时令使在前头,所以他田里庄稼就总是欢喜地长,让人看了喜欢。除了庄稼以外,菜园、果木、牲口,一切与田地有关的事情他也都很在行。但是他从来不对别人地里的事儿指手画脚,但要是你遇到问题去找他请教帮忙,他总是亲自到现场查看,弄明白原因后,一五一十地耐心给你说个究竟。

    他有空儿的时候,总是到大队办公室前面的那片空地儿坐着。空地很开阔,平整,且很通透,四面来风,有几棵有些年头的杨树和柳树种在四周,在空地上撒下大片荫凉,且在一侧专门用水泥漫地修成一个小广场。村里有集会,或放露天电影时候都在这儿,也有些婶子大娘们傍晚过来跳跳舞。他家就住在广场的对面,越过院墙能看到整个空地,所以有自己体己的老兄弟在那儿或有什么活动,他就会搬个小凳过去坐坐,看看。

    冬日里他们会靠着墙根晒太阳,卷起卷烟卷,互相给对方点上抽,边抽边聊着闲天儿;有时也会摆上桌子打几把扑克牌。夏天则移到树荫下乘凉,拿把蒲扇,端着个大搪瓷茶缸喝水,里面是用茉莉花茶末子冲泡好的茶水,茶喷香扑鼻,打老远都能闻到。吉祥爷爷的话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是听别人讲,但是有时侯会他会打断别人的话,插进来,开头总是这样:我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然后就开始说出自己的看法。讲的时候,他的语速很慢,语气也很平和,但讲到了某些地方,他会把语调升高,拖长,像是要提醒对方注意;有时会忽然降低语调,或停下来仿佛是给对方时间思考;语气,语调和说话人的感情丝丝入扣般配合,给人一种笃定从容,淡然自若的感觉,非常吸引人,让人听了觉得信服。他讲完后,如果别人有异议,他也不急与人争辩,搁下话头儿会认真听别人讲。无论何时我想起他,他谈话时的音容笑貌就立即浮现在我眼前。我出外也很久了,也算交游广泛,但像他这般言语淳淳,谦和有礼的人,实在再没遇过到几个。

  (三)

    我最后一次回乡是三年多以前,村里正在搞新农村建设,乡村的面貌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我家坟茔左边的山岭子已经被截断得只剩下一小半,仅剩的一段的东侧也因为开采砂石被开了几个大的敞开的豁口子;右侧的小山丘已经被改造成梯田样的果园,种着板栗,收拾的还算齐整;前面的河道及河两边的土地已经被用挖掘机和推土机修整成平地,准备用来盖新住宅,只是在平地的西面留了一条沟渠,用于雨季的排水。我是在这里长大的,知道夏季暴雨时山洪的可怕,觉得这沟渠恐怕不济事,而房子盖在这里怕是不很妥当。和村里管事儿的叔伯们提了后,他们说这点也是想到了,现在上面答应给的钱还没当位,目前房子也还没盖,先就这样,等盖房子的时候会把渠扩大,盖成走水的涵洞,这些都是有计划的。

    村子里的地也削峰填谷得大规模的平整过了,主要的农田都连成了一大片,现在大型的机械都能到田里了,可以机械化耕种收割,种田比以前轻省了好多;剩些坡坡岭岭上的地,因为收成不好,基本都撂荒了,有些方便点的地方的地还有些村里的老人们种些芝麻豆子啥的。

      湖边临水的地方的地好多已经出售给了开发商,沿湖盖起了几处气派的旅馆和度假村搞起了旅游,另有一些地方盖起了住宅小区,卖给城里想体验村居生活的人。我家前面也开始在水边建一个给退休老年人住的公寓;西侧的水塘,连带着前面的旧厂房都平掉了,一直向后挖到我家门前二三十米远,把最西面原先的一小块菜地,地窖和猪圈也挖掉占用了,当然协商后已给过了补偿,据我妈讲,金额是能让她满意的。

      村里的老一辈的人,如吉祥和如意,已经都过世了,连带着他们尊崇的习俗,掌握的技能手艺,也将随之而去了。年轻一辈的人都没打算把这些传承下来,他们有自己的追求和梦想,大多不在这里,而在远方。

      我离开村子求学,留到城市里打拼也已经二十多年了,现已年届不惑,但也依然没有做成什么可以提说的事业,只是在这红尘中浮沉,随波东西。奔忙之余,总会有时想起以前在乡下的生活,那个在渐渐消失的乡土的中国。时代总是往前,我也不是因循恋旧的人,每代人自有每代人的生活,只是总有那么个情结在心中,促使我把记在心中的往事写出来,以资纪念。也祝愿在这片神州热土上的所有的勤劳善良的人们都能吉祥如意地幸福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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