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兵尚颖琳(一)

                    鱼头


认识尚颖琳时我刚军校毕业,正下连实习,还没授衔,肩上扛两片“光板”,领38块月津贴,连个班长不如。

我们当年考军校,都得到部队当一、两年战士(义务兵),根据个人表现推荐报考。也就是说,表现一般,文化成绩再好也白搭。

我的表现就一般,但我的部队机会多。我当战士在宣化炮兵学院,少有的院校兵,睡高炮二连仪器班上铺。驻地属高寒区,训半年歇半年,战士们业余时间多,自学氛围好。本人军考那年成绩刚好踩线,战战兢兢去了武汉,毕业时又回到宣化炮院。只是一个江南、一个塞外,大纬度水土折腾,人就忽然紊乱了。我们当时的医疗关系挂靠友军师医院,不算远,但是因为带新兵,训练消耗大,偏偏医生只给三天的药,所以得三天两头往医院跑。

小尚在药房,头几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她个子不高,巴掌大的脸剪个齐眉刘海,扣了副大口罩,蒙得只剩一双滴溜溜的眼,在货架间上蹿下跳地跟各种药片儿打交道。

直到某天她敲着柜台对我说:“鱼头班长(友军交往的礼节性称呼),肠胃过敏得忌口,吃生硬、喝生冷永远治不好便秘知道吗你?再这么拉法人就废了,我们这种药都快被你包圆了。”

我一时拿不准这算关心病人,还是嫌我药吃多了,只好嗫嚅着说:“谢谢小尙班长提醒,都怪我这挂下水不争气,搞得水土流失这么严重......”

她噗嗤一乐,露出两颗虎牙,我一下记住了她。

那是我头次领教便秘是一种怎样的闹心,肛绞、肠痉、跟肚子赛跑,见了厕所如见亲人......训练场上冒金星,数九寒天泌冷汗,好几次差点虚脱,愣是咬着牙装挺。刨去面子不说,谁让咱是新晋来的呢?但比这更闹心的事儿来自老家——弟弟高考落榜也当了兵。

听到这个消息我眼前一黑。

当年参军有点儿赌,出发前只知道大概方向,具体地点人家保密。因此并不是谁都像我一样被运气眷顾,赌中部队院校当教学保障兵。

在驻地宣化,炮院级别高,战士编制少,山大柴广路子多。不像作战部队,一个团级单位为个把考学名额争破头的事情大有人在。就连周末上街,炮院战士干净利落,作战部队的黑不溜秋,区别特征分外明显,不同兵种、不同地域对一个兵的境遇造化绝对是大相径庭、天壤之别!

弟弟上中学那会能学能玩心气高,假模假式拜了一把子兄弟明习文、夜习武,立志做一番大事。挨了高考一记闷棍后跟班复读,但还是中途报名当了兵。在老家,当兵是“跳出农门闯一闯”的唯二法门。在他眼里,我这学习一般的都能考军校,自己到了部队当不在话下。然日后的代价让他明白,光看贼吃肉不见贼挨打的表象害死人——他的部队是坦克兵,坦克部队全都驻扎荒山野郊,因为任何城区道路都经不起重型履带的撕扯碾压。

那年,我在训新兵的时候弟弟也在被别人训,每每看到班长们朝哪个不顺眼或者动作慢的来一脚、抽一棍儿,我都会条件反射地揪一阵子。用小尚的话说,这叫焦虑,只会加重便秘,“长期脱水,你离鱼干不远了。”

我于是很不安,害怕哪天有个好歹,忽然觉得懂点医术或者交个行医的朋友是多么重要。

一天病号少,我小声对她说:“天儿冷,请你吃烤红薯吧。”医院大门外有个炒货摊,烤红薯很有名儿。

她四下瞧瞧,跟班上阿姨打个呼哨,随我出来了。那一刻,我恍然明白为什么有些病号赖在药房窗口磨磨唧唧轰不走的原因了——她那种把齐肩短发扎成髻、扎不拢就任散着的样子真的很撩人。部队军装肥,哐里哐当裹不住她纤瘦的身子,裤管下一双高跟鞋只露两个尖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来回腾挪,笃笃地似要踩到人心上。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她的吃相,只见她专捡软乎冒油的挑,无影手倒腾几下试试烫,迅速剥去一头焦皮,侧过小脸避开发丝,就着热乎气儿转圈啃,一时间咝溜带响,矜持全无,很快就是一嘴黑。

我有些错愕。

她伸上第二块的时候腾出嘴来道我:“瞪什么眼,几块红薯,又吃不穷你,至于吗?”看我还没动,又道:“本人没别的毛病,就是好吃,而且光长心眼儿不长肉,你小心点.....”末了,她护食似的对我说你还是少吃点吧,红薯反酸。

我趁机请教她:“这便秘吧,顾名思义应该拉不出才对,我这跑肚窜稀的,那怎么也叫便秘?”

她把半块红薯“吧唧”糊在我鞋面上,扔下一句“存心的你!”转身笃笃回去了。

到了晚上,副连长过来调侃:“还是鱼头脸大呀,闹个肚子就跟女兵啃一块儿去了,这要是住院还不得住一起啊,”炮院每天都有专车来往师医院,碰头照面很平常,“知道那些老兵油子为嘛苍蝇似的见天围着药房转?哎,就是为了一睹小尚班长芳容,你小子艳福不浅。”

我不以为然地笑笑,啃个烤红薯,多大点事儿,比这更甚的还在后头呢。

春节前,新兵结束集训下到各分队。冬季器械封库,老兵们带着新兵天天窝在宿舍学理论。没有大的体能消耗,我的肚子消停了许多。

弟弟他们也下了连,但很快开始了冬训,坦克分队训练量比新兵连还大。他说从老家出来母亲给了三十块钱,被新兵连班长搜去暂时保管,新兵连解散了也没给,问我要不要去找班长问问。我写信劝他打住,顺带寄了五十块钱,嘱咐他买点补品。

大年三十,我无所事事。小尚电话打到营部,带着哭腔跟我说:“奶奶个爪太欺负人了,你赶紧过来,陪我值班!”

我没敢怠慢。我还指着人家吃药呢。我扳倒自行车去了师医院。

女兵宿舍果然就剩了她。我问:“都走了?”

她正往电炉上支涮锅,羊肉、青菜摆了一圈。

“可不,姑奶奶命不好。”

我麻溜接过话:“这是我命好,不然哪有羊肉吃。”

她兜起下巴往刘海上吹口气:“我发现你这人说话总是一副讨打相,恶心别人快乐自己,都是你方的,看在过年份上饶你不死......拿筷子动手,羊肉温补,你可以敞开吃。”

小尚老家唐山,医院领导答应节后放她回去过元宵。弟弟部队在玉田县,属唐山地界。我忽然有了去看望弟弟的冲动。

小尚击掌相庆,“就这么定了,路上有说话的了。”

请假很顺利,大年初二,我和小尚如约登上了入关的列车。因为回家,她很兴奋,见面就踮起脚够着我肩膀说:“好好护驾,往后吃药的事儿好说。”

我跟她说了一路我弟弟,气氛被我搅得有些重。

那会火车慢,几百公里走了一天。到玉田的时候,只剩半杆落日。

小尚送我下车,傍晚的风吹得她直哆嗦。我催他赶紧回车厢,她还得继续往前赶。

她让我伸直胳膊,两只手呲溜捅进我棉衣袖子里,嘴上紧着道:“借点热乎气儿。”

那时候夕阳西下,四下雾霭袅缈,风中飘来煤炉的烟气和谁家的饭菜香。落日的余辉映照着她白皙的脸颊,恍若一尊玉雕明暗有致。

她摇着我说:“回头来我家吧,大过年的你也没地儿去,往前一站就是。”

我回回神,朝她点点头。

发车哨响得似催命。

站台低,车梯高,我把她托回去,看着列车关门,鸣笛,喷着蒸汽蜿蜒消失在泛着冷光的铁轨尽头。

年关里的玉田县关门闭户,大街小巷响着零星的爆竹声。我在出站口问了个大概,紧紧挎包,快步冲进了暮色。

那个傍晚,我寻着田间土路纵横交错的履带压痕,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山的方向踽踽独行。

夜色很快吞噬了一切,我时不时停下来,借着远处的灯火和路边的树木沟渠确认方向。

差不多满头热汗的时候,我来到山脚一处营院,走近了从大门望进去,能看到大路两旁整齐排列的路灯和灯影里虬枝乱舞的白杨树。

门岗告诉我这是团部,我要去的坦克连还得往山里走。他指给我大门旁的机耕路,说不用一个钟头。还说黑的是冬麦地,白的才是路。

这个我懂。我谢过门岗扎进了麦田。

离开那个亮堂的营门,仿佛进入了通灵的黑暗世界,狗叫和爆竹全都消失了,耳畔除了风声再没别的动静,就算把眼睛瞪到最大,也只能看见附近田埂上黑黢黢的灌木,缠着越冬的枯草影影绰绰,随便一团都像一个人蹲伏在那里。

我哼遍了所有会的歌,正搜肠刮肚,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咳嗽,声音不响,却真真切切。我登时头皮一紧,赶紧低姿竖起耳朵,黑暗中沉重的脚步渐行渐近,到了跟前原来是一架驴车,驴蹄子踏在冻土上噔噔响。

我的出现把赶车大爷吓了个不轻,但我身上的军装很快让老人平复下来,只是嘴上一个劲儿埋怨:“不声不响冒出个人,劫道的还喊一嗓子敲敲锣呢!”

那晚我坐大爷驴车很快找到了坦克连。

那是一个楔到山坳里的营院,墙头拉着铁丝网,铁丝网上挑了几盏电灯,照着坑洼不平的院子和两排T62重型坦克。那些坦克的履带暗中带亮,刀锋一样闪着清幽的光。再往里是成片的平房,不时有门帘掀起,战士们进进出出。平房后面是大山高耸的剪影,透空露出狰狞的背脊。弟弟说那就是玉田山。

我的到来让弟弟有些慌张,一来意外,二来不知该怎么安顿我。而当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人,黑瘦黑瘦,衣服脏点就算了,额上一抹油污都没顾上擦洗,右手上竟然还缠着棉纱绷带,看不出本色却格外扎眼......我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那个舞文弄墨、非名牌大学不上的校园愤青?

我去抓他的手,他哆嗦一下挣开了。他打小怕我,怕我责怪他自作主张来部队,怕我骂他一副邋里邋遢的窝囊样。

很快,我身边围了一圈同乡新兵,个个神色迥异,举止木然。他们的状态跟弟弟差不多,全都灰头土脸。我是过来人,我清楚有些部队盛行“好兵是整出来的”土办法,然当我面对那一双双眼睛流露出来的惶惑、无助、甚至恐惧,仍难以想象他们都经历了什么。

我五味陈杂地去到连部,连里干部正打牌闹着往脸上挂纸条,对我这个学生兵的到来匆匆表示“知道了”。

我又回到班里,弟弟他们睡通铺,我请示班长能否挤挤借一宿。

班长说得请示连首长。

弟弟把我拽到旁边小声说有虱子。我说怕什么,小时候没给你捉过?

我从挎包拿出条过滤嘴香烟递给班长。那本是小尚带给她爸的年货,临下车塞给了我。

趁班长和弟弟去请示留宿的当儿,我跟同乡打听起弟弟的手。

原来上岗时,弟弟路过小卖部买了个鹌鹑蛋罐头,过去铁皮压封的玻璃罐没有破拆工具根本打不开,他一急就往墙上拍,玻璃碴子扎进了手,就在他捡来剥皮儿吃的时候被查岗的发现,背上又挨了两铁锹......

同乡劝我说:“不要说他了,他很难受,也不要问班长,那样对他不好。”

我走到院子里,仰望满天繁星撸了把脸,我想起了寄给他的五十块钱,我听见了自己牙齿的叩击声。

同乡跟出来,又说:“他不像我们,他是一心奔着考军校来的,班长说了,在这门儿都没有,除非猪上树,我们这批,数他文化高......”

我想起赶车大爷的话:“这山旮旯,趁早吧,不然就像咱爷俩赶这路,没个亮儿。”

第二天一早,班长说考核打实弹,连里不留人。言外之意我得走了。

弟弟安慰我:“没事的,能坚持,已经这样了,大不了三年嘛。”

弟弟跟我说这话的时候还没出太阳。营区后面的玉田山雾气氤氲,正面半山腰一大片白森森似被大铲翻过的地方是弹着区,可能是考核前的试射,不时传来车载重机枪的“哒哒”声,一串串大口径子弹拖着曳光飞向那片不毛之地。

连里刚开过饭,院里三三两两,几个老兵圪蹴在炮塔上抽烟,新兵们则卖力地洗着水槽里的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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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喊弟弟的名字。我示意他去吧。

        弟弟被喊去给坦克装电瓶,一台车,两大块,三人抬,弟弟站中间,两头是班副。他们喊“起”的时候,我远远看到弟弟猛地挣直了身子,他摇摇晃晃、脚步踉跄,不知是不是铁丝抓手勒进了纱布下的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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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别过脸,在几个同乡战士的目光里快步出了营门。

玉田火车站,我喘着热气朝尚颖琳家的方向呆了一小会儿,掏兜买了张回部队的票。

我得回去,这事儿我得管!

                                  (待续)

                                      2017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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