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小瓷归隐记 （01）

牛屎的眼泪

1、

自“牛屎风波”了结以来，陶小瓷一直在问自己活在这世上，究竟还在留恋着什么。

和大多数刀客一样，练刀以外，小瓷活着最大的爱好只是喝酒吃肉，图的就是个痛快。和大多数刀客不同的是小瓷从来不上青楼，他是还是个童男，这事儿江湖人都知道。

说到喝酒吃肉，小瓷可是有讲究的——他若喝酒，定要是上等好酒，中等的直接泼掉，下等就砸店了。吃肉就更讲究了：和风吹拂的野外，挂起一整根山羊腿，下底堆上干树枝，树枝上放一坨黄牛屎，点上火，细细烘烤至外焦里嫩。牛屎烘熟后的羊腿膻味尽去，其香香透入肉，实乃天下一绝。有时搏命归来，坐于湖岸边，灌一口桑落酒，啃一嘴山羊肉，那种滋味，是当神仙的滋味。

2、

陶小瓷的年纪已经老大不小了，不愿再得过且过。小瓷想搞明白自己该为何而活，总不该为了烤羊腿。

首先小瓷是个刀客，话自然得从砍人开始说起。

小瓷最近一次跟人动刀，是为了牛屎，对，就是牛拉的屎，听着多好笑啊，可事实就是如此。那是半月前的事情了，和他杆上的刀客叫柳花鸣，两人原是朋友，其友谊源于某单生意途中琐碎的交谈，又巩固于吃喝。与他风骚的名字不同，柳花鸣是个朴实内敛的汉子，生得一张方形脸，体长七尺有余，肩宽体阔肤黑似炭，江湖人称黑脸赵子龙。在那次和花鸣的交谈中，小瓷得知双方最大的闲暇喜好竟都是野外烧烤，难得志趣相投，得喝一壶。

夜晚的湖边，月圆风清，两人喝着花雕，啃着羊腿，交流些砍人心得，越聊越觉得相见恨晚。喝至微醺时刻，朔风一吹酒劲涌上，小瓷感性了起来，开始喋喋不休地给花鸣传授着自己烤羊腿的诀窍：“……没错没错，就是黄牛拉的屎，水牛的不能够，你呢，先在下底铺上槐树枝，再放一整坨……实际上牛屎呢，它不止可以用来烤羊腿，烤番薯烤鸽子烤什么都香，但只有和羊腿搭配……”

听得要用牛屎，花鸣压根没当回事，随口应了一句：“哦，怎么这回没铲几坨过来呢？”

“这不刚忙完事儿就赶过来了嘛。”

柳花鸣撇了小瓷一眼：“你小子不会想整我吧。”

小瓷急了，当即靠了一声：“我若骗你，生孩子没屁眼！我可当你是朋友才告诉你的。”

花鸣最后好歹相信了，虽然临走前说要是骗他就要用牛屎糊小瓷的脸。

一个月后，柳花鸣拧着把刀找小瓷决斗。

小瓷不知道花鸣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对牛屎天生过敏？花鸣阴着脸说他这辈子都不想吃羊肉了，这还只是小事，主要当时还有其他刀客在场，丢死人了，还说什么闹到这份上，他要不提着小瓷的脑袋他没脸去见他朋友们，没等小瓷争辩，花鸣的刀已经拔了出来。

小瓷莫名其妙地看着怒不可遏的花鸣，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了。不得已，两人又来到湖边，打吧。两人同时拔出了刀，同时奔向对方，只三步，就刀锋相碰了。花鸣显然是全攻型刀客，纷繁的刀花在小瓷眼前迅速闪现然后消失，小瓷偶尔和他碰刀，但更多时候他选择后退。小瓷的力怯让花鸣越砍越爽，他知道花鸣就快高潮了，也就是胜负将决的时刻即将来临。在某一回合的交锋中，小瓷失去了重心，怯了两步，那一刻他看见花鸣眼里的光芒爆炸般涌向他，柳花鸣抽出自己全部的力量高斜起刀朝着小瓷斫来，小瓷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他把早积攒好的力量运向虎口锁住刀把，挥刀朝着花鸣的刀身撞去。

最大的喧嚣过后，总是极静，半截断了的刀片飞向了天空，胜负已分。

行走江湖，一把好刀是必须品，小瓷的师傅留给小瓷的可是一把绝世宝刀。

小瓷本该为失去一个朋友感到难过，当把花鸣砍倒的那一霎那，他的第一反应却是狂喜，死的不是自己，如释重负的喘息，还有轻微的战栗，那是求生的本能在内心雀跃。

小瓷是个刀客，该为了什么而活？当然为了砍人而活。什么支撑他为砍人而活？求生，多么禽兽界的答案。结果小瓷还是只能这样盲目地活着，偶尔为自己砍人的技术自满。

实际上是经常沾沾自喜。小瓷属于演技型刀客，也可说是假动作型刀客，他记得师傅当年看他练刀，看了很久，突然很认真地跟他说：“你这人成日假模假样的，练起刀来却一本正经。练刀讲究刀人和一，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3、

刀客生活的三要素，饮食、砍人、发呆，到现在小瓷都干得不错。他的胃口倍儿棒。一个刀客还活着就证明他砍人也还砍得不错。最后一项是小瓷自己加的，但现在他遇到了问题。

小瓷不再像从前一样得过且过，小瓷开始经常心神不宁。

当人老想发呆的时候，往往就是发不了呆的时候，从前小瓷思绪偶尔杂乱，这样的情况很少出现，那时他总会凝视着一块白玉，心神渐渐安宁。白玉是他十七岁时得到的念想，带在身上已多年。原来的主人叫胡圆圆，对于她的长相，小瓷已经模糊，她如果还活着，大概已经怎么样了，他不想想象，不想探听。

只要圆圆不出现，圆圆永远不会老。

当发觉连这片白玉，都已经很少握到手中的时候，小瓷知道自己变了，变得愈加孤僻，没日没夜的失眠。他足足有九天没有练刀了。

在又一个失眠的深夜时分，他的苦恼在某个片刻间，突然烟消云散了——像一滴雨点，破碎在空中，然后消失。

那是一种心境的疲惫突破极限之后的松脱。

到了这个年纪，理应得过且过。但小瓷开始明白，是该换个活法了。他真的累了。

以前总有些上了年纪的刀客，他们砍着砍着，突然不知所踪了。

今夜过后，又将多了一个。

小瓷决定归隐了。

月圆之夜，小瓷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就笑了，又差一点，落下了泪。因为他想起那天跟花鸣说牛屎的妙用的时候，他忘了跟花鸣说：牛屎烤羊腿，一定要用干牛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