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漫记(十一)姬路,且听一个女人的一声叹息

白的墙,灰的瓦,高高的姬路天守阁宛如白鹭展翅,亦如银装素裹,山下一片樱花海默默地衬托着古老的城堡;风轻吹,花瓣飞,池塘泛起阵阵涟漪。可惜波澜之后终是要归于平静,就像那个陌生女人的一声叹息终要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此刻的她正坐在高高的楼阁上,俯瞰着城下的万株樱花,粉白的花儿在蔚蓝澄明的天空映衬下显得尤为姣美,纯洁得就如同那曾经的美好。她眉间轻轻皱起,司空见惯的沉默早已习以为然,纵然城墙石缝里长出的青葱绿草也遮掩不了命运的苍白无力,只有那樱的绽放努力地想要唤醒这座沉睡的城池。

这是一个群雄并起、逐鹿天下的时代,男人们忙着开疆拓土攻城拔寨;长年的战乱催生出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等一众被载入日本史册的枭雄。战争中的女人们一面祈祷着平安,一面却也在渴望着不切实际的爱情。或许在大多数人看来,她是幸运的,甚至可以说幸运得让人妒忌,祖父是德川家康,父亲是德川幕府的二代目,母亲是织田信长的亲妹妹,公公是丰臣秀吉,丈夫是秀吉的独子丰臣秀赖,就连亲弟弟也会在不久之后执掌德川幕府。可是她眉宇之间却索绕着深深的忧愁,像被风吹皱的一汪清泉。


和大多数的贵族家女孩一样,刚出生,命运的脚本便已然写好。两岁的时候,她成为了丰臣家的未婚妻,礼仪、花道和茶道充斥着她生活的全部。起初她也会像同龄的孩子那样,嘶声力竭的哭闹,惹得侍女们手忙脚乱的安慰,父亲也会把她抱到膝头讲故事,却从不会答应她“出去玩”的请求。渐渐地,她学会了沉默。四岁时,她支开了只会讲关于祖母市姬故事的侍女,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城楼上,望着蔚蓝的天空下渺小而广阔的城下町。或许从那一天开始,她便习惯从每一株樱花、从每一个枝头去寻找生命的气息,即使只有短暂的绚烂,也要开到荼蘼。

庆长三年,也就是1598年9月18日,她的公公丰臣秀吉病逝。1603年,她的爷爷德川家康被朝廷任命为征夷大将军。作为交换条件,一天夜里,7岁的她被迷迷糊糊地塞进马车,她的童年就这样被淹没在马蹄声中,没有了回音。

比她年长四岁的丈夫总将她当作小孩子,婆婆也总是客客气气的,可是那份客套又分明透着几分戒备与敏感。白云过隙,匆匆十二年,岁月在微微的寒意中芳香四溢。她的美如同八月里的清风徐徐而来,又如月夜一样的静谧心动。少女时代的她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幻想,有帅气的王子浪漫的爱情,只是家族的此消彼长让生活多了诡异的色彩。十二年中,她习惯了沉默,当然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说,但眼波流转一切全在不言中;有时候她也会想,生活就这样其实也挺好的,不去想未来,也不太爱回忆。故乡的很多往事也已然也想不起来了,徒留那满城的淡粉色。

1615年,那一季的樱花还没有淡去,便传来了父家、夫家开战的消息。“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的。”丈夫在她的耳边低声耳语后,便毅然披上了战甲。恍惚中她听到了战场的厮杀声,马蹄击打着心房,武士们挥舞刀剑撕裂闷热的风,还有那被利箭射穿心脏的声声惨叫,以及如潮水般汹涌泛滥的复仇宣言。她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着丈夫与父亲平安,即便她知道那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十多天后,她终于被带回了那座梦中的城。她渴求祖父和父亲能留下婆婆和丈夫的命,可她能见到只有肃杀的眼神,能等到的只有亲人自杀的消息。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作为家族一统天下的棋子,她不配拥有情感,甚至连最起码的同情也不该有。

那一夜,风很大。她一个人站在楼阁上,望着城下,原来那粉红色的梦竟这般易碎,梦中的城竟也这般陌生。幼时最喜欢的从城门到城楼的130多米曲折回绕小路原是为了迷惑攻破城门的敌人;城楼上那华丽气派的悬鱼和华板、重叠错落的凸碉还有那白灰色的墙为的竟是耐火性和防弹能力;就连自己经常捉迷藏的空阁,也是躲兵藏武的好去处;就在离城楼不远,在那樱花的深处,竟然有一处叫作“腹切丸”的地方,那是战败的武士切腹自尽的地方。她嘴角轻轻上扬,眼神中充满了不屑,原来梦中柔美典雅的楼阁最真实、最浅白的作用竟然是固若金汤的军事防御。


是的,梦该醒了,或许等不及她的梦醒,极具政治家头脑的祖父便迅速地为她寻到了下一个“金主”——本多忠刻,名将本多忠胜的嫡孙,婚期就在下一个樱花季。泪水顺着她绝美的脸庞滑落下来,瞳中映出绽放的粉色,被晕染的一片模糊。如同鲜艳的色彩撒在黑色的宣纸之上,绽开的令人叹惋的美丽,倏尔瞬间凋谢。

本多忠刻或许是爱她的,只是她已然失了心,这样的爱情,结局自然是悲伤与唏嘘的。十年后,他走了,只剩下她,孑然一生。但这一次毕竟与上次不同,因为,此刻她也是要走的。

在离开之前,她第一次站在城下町仰望,巍巍高城在樱花的簇拥下多了几分柔情,巨石堆砌而成的高墙冷峻的脸庞也渐渐变得温和了起来。岁月终究捋平一切的伤痕,而她也在斑驳的岁月中学会了谅解,只留下一声不屈的叹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哪怕落英终将归于尘土,只要绽放时的美好被人们所记住,即便生命短暂也无所畏惧,这便是花见的意义。她,便是日本战国时代的最后一任公主——德川千姬。


400年后的春天,风温柔地拂过,抖落一片片洁白如雪的花瓣,樱吹雪的绝美图景引得无数路人竟折腰。日本的樱花遍地皆是,但唯有生长在古老城池里的樱花却是特别的,她们知晓城堡所有往事,虽然不言也不语,却能读懂那些沧桑的过去。风过无声,簌簌花瓣落入庭院,波澜之后归于平静,静待下一次樱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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