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脱,墨脱。

背崩清晨

文丨苏安安



我得承认,起初想走墨脱,是受了莲花的蛊惑。

曾经有两三年的时间,我沉迷在对墨脱的幻想里,对墨脱始终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情结。

庆召因病逗留在拉萨的日玛旅馆里,邂逅了意欲独身前往墨脱的善生,他去看望幼年时两小无猜的同伴--内河。

庆召最终陪同善生进入大峡谷,同行的路上各自将自己最隐秘的灵魂打开。空灵的山谷;茂密的森林;雅鲁藏布江呼啸汹涌的江水。他们仿佛是站在一面大大的镜子前对自己在说。

那个叫苏内河的女子鲜活姣好的守候在需要历尽艰险辛苦才能抵达的地方--墨脱。是中国最后一个不通公路的县城。

贤并不曾看过莲花。他是一个大我20岁的中年男子。他看了当地一家报纸上转载的我的组诗,之后加了我的QQ。有一段时间我在感情上受到挫折,他安慰鼓励我,是个幽默诙谐的男子。

有着18年的军旅生涯,在当地的政府部门任职,热爱旅行驾驶民歌和摄影。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丧失联系,我换了新的联络方式。有两次我不远千里去他生活的城市,走在大街上希望可以在熙攘的人群中佯装无意间相遇,虽保留他的手机号码却从未试图拨通它。

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相见在2007年11月,我在这一年的九月结束实习,然后有一个月的时间在青岛小住,算是调整自己糟糕的状态。之后便收拾简单的行囊去了贤所在的西北小城支边。

这个西北小城11月份已是寒气逼仄,我穿黑色的高领T恤和厚实的藏蓝色毛衣外套,站在初冬陌生小城的街头,给他发去信息。我说,哥,我来了凉城。他的信息回的很快,他说,我在黄山,后天回凉城便能相见,你安顿好自己没有。他的口气似乎是一直未曾断了联系的老朋友。我被分到山上的回民乡卫生院,山上的医院鲜有人来,除了窝在诊室看书,更多的时候是待在中药房里熟悉中药,我喜欢中药的味道,每月1700元的薪水可以潦草维持自己的生计。

两天后的中午他来卫生院接我,他发来信息说,我在你门口。我站在古旧的中药柜前给病人抓中药,细微的灰尘覆盖在我脸部细密微黄的汗毛上,我抬起头看见他站在门外阶梯上的背影。

偶尔上网,依旧浏览关于墨脱的任何消息。适宜进墨脱的季节是每年的4-6份和8-10 份。我摘抄徒步攻略,自觉重要的地方再用黑色炭笔粗重的勾画。

要翻越两座海拔4200以上的雪山---多雄拉雪山和嘎隆拉雪山 ,沿途经过水流湍急的瀑布,蚂蟥区,时有毒蛇毒虫出没,雨季的时候随时可能遭遇到的塌方;泥石流;雪崩还有不可预知的危险和灾难。

贤每周坚持三个晚上和我共进晚餐,我喜欢西北的面食,品种繁多,味道迥异。

他有一次说,琼,我想我应该帮你换一份工作,总觉得目前的状况委屈了你,并且收入微薄。

我说,哥,我很好,我喜欢中药的味道。它使我心情愉悦。我看着他笑。他便不再说话。

我知道我不可能一个人走墨脱,除非我做好死亡的准备。

墨脱的路途非常危险,不要上路。这是我必须要提醒的。是摘自莲花的一句话。

我的墨脱情结日益清晰与迫切。

贤有时问我,你为何来到凉城?是因为这里有我么?我看着他笑,并不回答。

我只是一个需要温暖的孩子。需要有一个人能在人群中紧紧拉着我的手,在吃饭的时候坐在我对面为我安排好一切。便已经足够。

他喜欢摄影,并告诉我仅仅只是个人爱好,并不想作出什么成绩来。一如我一直码字,却拒绝以此作为自己成功的筹码和垫脚石。

这样低调的男子使我欢喜。

2008年春节,爷爷病重我提前回老家。没有让他相送,因为太怕自己的脆弱在他面前展现无余。我不知道缘何会对一个人如此依恋。

他偶尔有问候的短信来,他说,我想你大抵不会再来凉城。

他后来告诉我,你对我的情意,我很早就从你的眼神里读懂几分。我似嗔似怒地用拳头捶打他的胸脯。他抱起我扛在肩上听我惊喜又惊恐的笑声和尖叫。

2009年4月9号我到西安,他来火车站接我。我们在出站口熙攘的人群中紧紧拥抱。

凉城漫山桃花绚烂,我依旧每日站在古旧的中药柜为病人抓中药,住在内部的集体宿舍,每周有两到三个晚上和他共进晚餐。

偶尔他出差,会记得给我带当地的时令水果。然后坐在诊室门外的台阶上等我下班,我隔着古旧的中药柜看到他的背影。

我们在四个月后再次别离。

我坐大巴车去西安,一路都在下雨。他发来短信说,我开车到泾川,一路都在落泪。

我拒绝他相送,我们在交错的时空里各自泪流满面。

他一直想去西藏拍照,是我知道的。有一次我问他,是否知道墨脱,他说知道一些,那里至今不通公路,进去的人只能靠徒步。

我说,我一直想去墨脱。并且想和你一起去。我没有说起莲花。

他说,琼,我们一起去墨脱。是2009年的冬天。我们把墨脱之行提上日程。

我却突然患上左膝关节滑膜炎,膝盖处稍一受力或行走便疼痛难忍,在关节腔注射了治疗膝关节滑膜炎的药物,医生嘱其绝对卧床休息。我打电话给他,我说,哥,我的左腿废了,走不成路了。之后泣不成声。他说,琼,我来做你的拐杖。

春节前后我在床上躺在三个月,我对时间突然就有了紧迫感,我怕自己真的就这样老了,残了。他一直打电话来,说,琼,好好的,养好腿,我们一起去墨脱。

我说真怕自己走不到那里,会拖累了你。他说,你不能走了,我就背着你,琼,我们会一起走到墨脱。

我没有向他说起莲花,那个患病在拉萨等死的女子,遇到可以结伴一程的男子,一起穿越雅鲁藏布大峡谷去看望他此生唯一的朋友,三个人殊途同归的历程····

2010年端午节的第二天,我坐上新沂到兰州的火车,6月18号下午我见到贤,因为火车晚点他等了两个多小时才接到我,我们在人群里拥抱,他的臂膀结实有力。

我们紧接着去买去拉萨的火车票,却被售票员告知十日内无兰州至拉萨的车票,就连硬座都不能够有。我们有些懵了,之前认为此时并非旅游旺季,所以临时买票应该没有太大问题。我们站在售票厅噪杂的人群中央,后悔没有提前订票。

还算幸运,我们仅在兰州逗留三天,便买到两张去往拉萨的硬座票,已经没有挑剔的余地了,这是一列上海至拉萨的过路车T165次,连硬座都显得很紧俏。

是6月21日16点36分的火车,我们早早到候车室等候,开往拉萨方向的火车有专门的候车室,人并不是特别多,车却迟迟不来,电子可视牌上连报了三次晚点,直到19点15分才检票上车。之前我虽然知道火车可能晚点,但却不知道可以一下晚上近三个小时,并且没有广播通报。

心情还算可以,虽然被晚点的火车影响一些,但贤在身边,我想这比什么都要好。

九点多我已经有困意,贤一直让我偎在他怀里睡觉,而他枯坐一宿,天明的时候车到格尔木,我醒来,他的胳膊被我一直压着,已经麻木的几乎没有知觉。我笑他,怎么不叫醒我,他说,看你睡的乖,没舍得叫。

我们看到辽阔的盐碱地,起初以为是雪,便端起相机可劲的拍照,后来才发现时盐碱地,不禁相对哑然失笑。想起中学地理书上讲的格尔木盆地,那时候当真就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常常对着书本发呆,然后脑海里就蹦出纸上谈兵四个空泛的大字。

真正见到雪山是下午两点多,车过唐古拉山脉,连绵的雪山,天是阴的,有大片的云朵,几乎和雪山连接成一体,贤在车厢内变换着各种角度拍照,眼前的雪山近在咫尺却不能触及,并且一闪而过。天空始终创造奇迹,前一分钟还阴云密布,山天相接,后一分钟又拨开云雾见天日,露出湛蓝湛蓝的颜色,云朵像洁白的棉絮镶嵌在纯净的蓝天,娇柔摇曳,风情万种。贤不停按动快门,捕捉转瞬即逝的奇迹。遥望远处黑云压境,便有雨点掠过。一片黑云必能带来一方雨水,让人称奇和惊叹。

可可西里无人区有奔跑的藏羚羊,只是离得太远,贤用相机把它们拉近,可爱的小精灵浑然不知。

沿途看见成群的牦牛和马匹,游牧民族居住的帐篷,似乎一切都让生活在内地的我们拍手称奇。

火车再次晚点,八点多我们到了拉萨,天还亮着,已是饥肠辘辘,打TAXI到市区,住在布达拉宫后面的金铜牛宾馆,是司机介绍的,住的大多是汉族,会容易沟通一些。放下背囊,赶紧找了一家川菜馆吃饭,已经饿的吃不下多少了。加上有轻微的高原反应,头一直是涨的,并且走路和上楼梯脚步要尽可能放慢,不然就心慌的厉害。我平时是窦性心动过缓,心跳一直在56-58次/分,可是到了拉萨那一晚,我留意测了一下,心跳大体会在74-80次/分。贤却坦然自若,没太明显的反应,就着青椒肉丝吃下两碗米饭。

回到宾馆已经近十一点,害怕感冒,没敢洗澡就速度洗漱睡下,明天要早起赶车去八一。

我们并没有对即将开始的路途做周密的计划。他在网上下载了一些资料,但内容空洞含糊,实际可遵循的资讯不多。有复印下来的一张地图。是墨脱的路线图。他用红色粗线划出徒步的路线,绿色细线划出雅鲁藏布江,然后用手指轻轻掠过那些地名。

拉萨,八一镇,派乡,多雄拉,拉格,汗密,背崩,雅让,墨脱,108K,80K,波密。从波密回到拉萨。总共行程两百多公里。每天大概平均走35-40公里。他说,你看,有一段路途,会与这条大江如影随行。雅鲁藏布峡谷是欧亚板块和印度板块的交界带。我们将会在清晨六七点钟启程,走到中午,在树林和河边休息。下午上路,走到晚上七点左右。只有抵达了目的地,才能获得食物和住宿。

我们是在去往八一的车上遇到花雕,这个喜欢户外的东北籍男子,十次进藏,曾用44天徒步穿越雅鲁藏布江大拐弯,登珠穆朗玛峰仅差200米,这一次他给几个福建人做向导,目的地是派乡<也是我们徒步之前的必经一站>。他到过墨脱,知道路途艰险,并善意提醒我们,不要轻易上路,否定我和贤的装备<我们没穿冲锋衣,速干裤,贤连登山鞋都没穿>他说,有些地方近乎天险,冒然进去,很可能有生命危险。

晚上六点才到了八一,是林芝的首府,海拔和气候都适宜。和花雕一行七人约好第二天同行前往派乡。分头吃饭,我和贤仍是吃川菜。然后洗漱休息。

却分明还是在路上,我骑一辆摩托车,半道上没油了,是一片荒地,没有人烟。姑姑说,你爷爷快不行了,要见你一面。我拼命摇晃摩托车的油桶,无济于事。

终于回到家里,爷爷躺在一间侧方里,光线很暗,他说,孩子,你终于回家了。之后便咽了气,我始终没有看清楚他的脸。

我猛然惊坐起来,外面天光已亮,额头上是豆大的汗滴。贤靠在床头抽烟,烟缸里已有三四个烟蒂。他拥我入怀,我做了不好的梦,琼,我梦见我的妈妈死了。他的额头轻轻抵在我的额头上,所有的情景,都是妈妈去世时经历过的样子。琼,我有些担心,我爱你。我爱你我的宝贝。我说,贤,仅仅是一个梦罢了,不要多想。

我们和花雕一行坐8:30的车去往派乡。我们要在派乡休整最后一晚,然后开始艰难的徒步之旅。

一路上的景色自不用说,林芝地区素来有"西藏小江南"的美誉。我们要抵达的派乡在米林县境内,是雅鲁藏布江的入口处。风景秀丽,郁郁葱葱的茂密植被覆盖在崇山峻岭之间,使人感到愉悦。

下午两点多到了派乡,入口处要买门票,我们去墨脱要买每人150元一张的。贤下车去买票,他们七人也派了代表去买票。由于意会有偏差,那个代表误买了去直白的票。我们这一日住在渝州饭店,花雕推荐的,他徒步大峡谷的时候就住那儿,说老板是四川人,人不错,环境也卫生。就赶紧吃了饭,他们因为误买了票临时改变行程,下午跟着车去了直白。我们顺着普巴赤列<在八一至派乡的班车上遇到的19岁藏族男孩>指的一条环山路一直走,我和贤把他当成徒步之前的热身,景色很好,我们一路都在拍照。

在派乡的街道小店给贤买一双军胶,网上介绍说军胶防滑效果不错,不怕泥泞雨水,随时可以用炭火烤干,穿坏一双就可换新的。当地的背夫一般都穿它。

六点多我们回到渝州饭店,晚餐是鸡蛋面。老板知道我们去墨脱,告诉我们,他有老乡在拉格开驿站,也是汉族。拉格是我们的第一站。明天可以和他们一起走,晚上就住在他们家的驿站。我们向老板约了次日的早饭,两碗蛋炒饭,一个西红柿蛋汤。

睡前,贤用红花油给我搓腿,我的左膝一直是肿的,但是不感觉疼,他一直担心我的腿。

我们精简了一些物品,只带了必须的,因为担心路途中背囊会太重。

消炎药,胃肠药,创可贴,红花油,云南白药,手电筒,电池,香烟,刀具,棉的内衣裤。

第一日 。从派乡到拉格。

6月25日7点我们搭一辆大卡车到松林口。然后开始真正的徒步长旅。

海拔4220米的多雄拉雪山。

松林口的山路盘旋而上,一路能看到高大苍翠的树林,铁杉,香樟,楠木,刺栲,乔木杜鹃......随着海拔高度的变化,植物生态也在发生变化,矮小的灌木丛到单薄的地衣,越往上走越荒芜,直到寸草不生的白雪冰层。皑皑白雪峰顶就在眼前,似乎伸手就可触及,却又高不可攀。天色阴沉,乌云凛冽。整座笼罩在雨雾中的陡峭山崖,似乎一直延伸到雷声轰隆的天际。上山的路,接近乱石荒滩。有时巨大的石块层层叠起,在上面需要小心地择路而走。盘旋而上,不能停歇。

贤把裤腿塞在袜筒里,这样可以避免一开始就湿了裤腿。有一小对马帮和我们同时出发。马匹上放着沉重的货物,背夫身上的行李高高叠起,起码有100斤以上。但他们走路的姿势却极为沉稳熟练。

这是当地人走过无数遍的路。他们需要食物及其他生活必需品。他们对自己所处的峡谷中的境地安然若素。完全接受一切。走出峡谷,他们也许将无法获得生存。

看起来很瘦的贤,几乎和背夫是同等的速度,紧跟着他们往前走去。步势踏实有序,身形沉稳。他的表现,虽然是想象之中的坚定,但仍然出乎我的意料。隔上一段他就停下等我,他怕把我落的太远会不安全。剧烈大风堵住喉咙。被堵在胸腔里的呼吸,剧烈窜动,似乎逐渐冲破隔膜。我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睁大眼睛,奋力向他的方向走去。脑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大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以及对寒冷,潮湿和疲惫的感知。其余的一切意念,单纯的近乎消失。

随着山势的拔高,寒风刺骨,阵阵狂风夹着雨雪迎面扑打。头发,脸和全身完全被浇湿。人就在这全身的湿漉漉中奋力向上攀登。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清晰有力的跳动。我知道自己在上路。冰冷的雨水。我伸出舌头轻轻地舔动它们。它们打在眼睛上,有力度地重。

前方高处的垭口挂满经幡。被雨雪洗褪颜色的小旗在大风中剧烈翻飞。山顶覆盖无法溶解的坚硬冰雪,气温低寒,风雨的阵势更为猛烈,仿佛一个漩涡中心,人多站立一会也将被风吹刮而去。我看见贤。站在一块大石头边上强忍着严寒,在等待我与他之间的距离靠近。

他说,马帮们要赶路,先走了。帮我们指了路。说下山路有很多分岔,有些会通往茫茫峡谷,会迷路。只有一条小路可以正确地下山。他的头发和脸完全湿透,颧骨有两团红晕,是剧烈运动之后带来的血气。垭口下面,可以看到青翠空阔的山峦谷地,被苍茫雨雾弥漫,但已经是和风细雨,完全另一番景象。

冰雪融化的水流增加,汇集成瀑布急流。水深处没有石头垫底,只能涉水而过。又开始有低矮硬朗的灌木出现。绿色山谷,悬挂着一条又一条白色的瀑布,激起沉闷的震动声音。扬起细密湿润的水气,在淡淡阳光下,出现若隐若现的彩虹。我们在一个平缓的山道上休息了一小会。

他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瀑布。英国探险家沃德曾在20年代出过一本书,介绍他在峡谷中发现的一个巨大的瀑布,但是1950年8月5日在当地发生8.5级的大地震,造成山体大滑坡,可能把瀑布毁掉。后来的人在没有见到。

他拿出香烟,在细细雨雾中点燃它,脱掉雨衣,露出湿漉漉的头发。我们看着幽深山谷中的瀑布群,与他们遥遥相望。

下午四点二十分我们到了拉格。住在渝州饭店老板介绍的四川老乡家的驿站里。四川老板的妻子是门巴人。给我们做了两大碗的鸡蛋面,我们又冷又饿,坐在炉火前烤湿透的衣服。

晚上睡在简陋的木棚里,一面大大的窗子,没有遮挡的东西,躺在床上便可以将外面的美景尽收眼底。我穿着贤干净的衬衣和毛裤,蜷缩在潮湿的被子里。他将我紧紧搂在怀抱里,用他的体温温暖我。


多雄拉雪山随拍

第二日。从拉格到汗密。

步行十三个小时。

下午七点多。我们裹着湿透的衣服和背囊走路。穿越一座山头连接一座山头的原始森林。无边际般的广袤树林。天色阴沉,大雨滂沱没有停歇。此间路途在树林之间曲折迂回,树叶间隙坠落密集的雨点。小路由烂泥和碎裂的石子铺成,溪水奔涌汇聚。鞋子一直泡在冷水和烂泥中,完全湿透。

贤在中途因为疏忽拉伤左膝关节韧带,一直忍着疼痛坚持行走。仿佛路途没有尽头,一片森林连接另一片森林。江水冲击石头发出猛烈的声响。大江和森林之间只有很窄的甚至不能够使两个人同时通过的小路,因为长期的雨水浸泡,石头上生出斑斑的绿苔。稍不留意,就会跌入江中,尸首全无。贤已经落在后面,每走一步,他的五官仿佛就会纠结一次。他一直说,琼,走里面,不要怕湿鞋。这是我们在派乡出发前那个四川老板叮嘱过的,他说,你们不要怕湿了鞋,要走路的里面,当地有一些背夫就是怕湿了鞋,踩了长有青苔的石块,滑入江里,尸骨无存。路途中贤一直这样提醒我。后来他说,琼,我以为那天我们走不到汗密了,我的腿实在疼的厉害,每走一步,都有钻心的感觉,我甚至感觉我会死在路上,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恐慌过,濒死感如影随形。你走在我前面,我完全是凭毅力挺过来的。

站在昏暗的森林深处等待他赶上来。双脚浸泡在水流之中已经失去了知觉,腿很酸。即使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意志力仍支配着僵硬和虚弱的躯体机械地前行。若停下来,浑身湿透的衣服渗透出逼人寒气。必须要依靠行走的热量来提供身体的能量。

抬头观望那些古老高耸的柏树和杉树,因为长久的雨水浸泡,不见天日,树木散发出腐朽的气味。每一根树枝都裹满绒毛般青黄色地衣苔藓。那也许是历史比人类还要长久的植物。死气沉沉。终年雨水绵延不绝,不见阳光渗入。它们是森林成为幽暗的洞穴。所带来的气场令人觉得受到逼迫。这是彼此对峙的时刻。大江的轰响声音,仍在右侧远处回响。

寂静中只听到风雨穿掠而过的声音。森林发出深沉浑厚的呼吸声。我明确地感觉到了这种呼吸。我相信它的生命力。这一个瞬间与它交汇而过。这能量渗透了我全身的骨骼.血液。呼吸在剧痛的胸腔中变得新鲜而纯净。内心的重重障碍被一层层的刮除。思虑寂然而清透。这是踏上路途,每天长时间的行走,所感受到的变化。来到与世隔绝的地方。闯入森林的心脏之中。它的核心封闭而强盛,也不悦人。也许它象征着和地球同步的时间。而我们穿行而过,仿佛从此地到彼岸的蚂蚁,穷尽一生,不抵它的此起彼伏。

晚上九点,我们总算看到驿站的微弱灯光,我和贤站在泥泞里拥抱,我感觉自己有咸涩的眼泪流下来。

晚饭桌边,我们在一直发暗的灯泡下,吃鸡蛋面条,因为体力消耗大,贤吃了很多。有兵站的人来检查身份证和边防证,我们事先没有办理边防证,只带了单位的介绍信。被告知要遣返,并扣押了我们的身份证。贤的精神几近崩溃,我因情绪失控而言辞激烈。并不会真的遣返,那个叫巴桑的排长只是不满意我对他的态度。我为我的失控言辞表示歉意,最终被放行。并提到前往背崩的路途有很大的塌方,要穿过近乎天险的老虎嘴和蚂蝗森林。这些坏消息并非道听途说。

我坚持在汗密站休整一天再出发。贤的腿和精神状况是我所担心的。

临睡前我用红花油给贤搓腿,他躺在简陋的木棚里,他说,琼,有个能睡觉的地方已经感觉很幸福。他翻身睡去,我看见他靠近腰的棉质T恤上有大块的血迹,翻开衣服,有被蚂蝗叮咬过的暗色伤口。他说,并没有感觉疼痛。我找来碘酒擦拭,贴上随身带着的创可贴,伤口流出暗色的血水。

我们必须前进,往回走,一样在过漫无边际的原始森林,再翻越多雄拉,路程也不容易。

他因为疲累,在床上已经发出均匀的呼吸,在黑暗中入睡。一如既往的酣畅睡眠。是婴儿一样的睡眠。快速,深沉而甜美。因为白日的长途跋涉,体力消耗极大。我有对明日的路程隐约担忧,脑子里还是很清醒,只感觉腿部肌肉的酸胀疲累。需要时间适应。也许耐力在之后的漫长路途中会慢慢发挥出来。

高山上隆隆的瀑布轰响不绝于耳,声势惊人,床板都似在微微颤动。漆黑深夜大雨瓢泼而下。明天能够晴朗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今年的天气反常,雨季提前。而绵延无休的雨水只会使我们的路途增加更多不能预知的危险。但是一切只能顺其自然。

这里已经属于与世隔绝的地界。什么都没有了。高楼大厦,汽车,行人,咖啡店,百货公司,美食锦衣,报纸,电台,戏剧,新闻......所有生活的附加产物消失无踪迹。只剩下可以栖息的住所,食物,火堆,以及陪伴在身边的唯一一个旅伴。在峡谷中已经见不到其他的外来者,除了当地的背夫。支撑下来的,只有单纯的目标:向前。一直向前。

6月27日我们在汗密休整一天。下午我却来了例假。可能是因为长时间的长途跋涉,身体的关口已经被完全打开,我有多年的痛经史,但这一次,它却毫无感觉和征兆的到来。

我们在这个晚上,遇到同去墨脱的邓,李,刘。三个广东人。是巴桑排长来告诉我们,他们三人住在另一家驿站里。他说,你们可以与他们同行,他们有请了当地的背夫,这样至少可以不会迷路,明天会有几个岔口,很多旅游的人在那里不能准确辨清方向。巴桑排长,这个洛巴族年轻小伙,当初因为我情绪失控,言语冒犯,险些将我们原路遣回。这一刻,我们心里都滋生很多感动。

6月28日,我们很早就起床收拾完毕。因为休整一天所以又显得精力充沛。贤担心我的身体,小心翼翼的提出,琼,等你例假过了,我们再走。已经不能再等,雨季延绵不断,在这里滞留,只会情况越来越糟糕。错过同行的这三个人,我们的安全系数将更无保证。


随手一拍都是一幅水墨画


这一日,是8:30出发。从汉密到背崩,需要徒步39公里。

他分别为我和他套好绑腿,是用两双袜子豁开前面的缝口,然后将裤腿套在里面,再将袜筒套在绑腿外面,这样既可以防蚂蝗,又能避免因为长时间的徒步引起小腿静脉曲张。他为我穿上两双厚棉袜,在两双袜子之间用塑料袋将脚裹住。他担心雪山上融化的冰水会让我的身体出故障。

我们在幽暗细微中有回到那里。被终年潮湿浸染的森林,雾气白茫茫蔓延蒸腾。枝叶遮盖的深处,不见一丝光线渗出。雨水落下并没有发出声音。所有的声音,在产生的瞬间即已被森林的呼吸迅速而无情的吞噬。

树林中古老的冷杉和苍柏,一棵一棵寂然挺立。仿佛它们注定将以同样的姿势死去和灭绝。树干枝桠上覆盖密不透风的绿色蕨类苔藓。远处看,是毛茸茸厚实的一层绿衣。探近之后用手指触摸,能分辨出一簇又一簇结构细密的小叶片。每一片都具备完整的形体,散发出呼吸以及饥饿渴望。浓密枝叶错落交织,构建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宇宙。

我们在滂沱雨水中行走。脚下踩过的泥地和大小突兀的圆形卵石,被流水浸泡。冰冷溪水灌入早已湿透的鞋里,脚趾早已被浸泡的膨胀发白。山林溪泉,在雨水中增加了力度,汩汩冲刷过草丛和岩石。带走色彩斑斓的落叶和浅紫粉白的野花花瓣,迂回转折,无可抵挡,赶往前路。

走路超过7个小时后,肌肉会产生一种麻痹感。仿佛一只被掏空的容器。力量如同蓄存的水,一股一股的漏失。外面是雨水,里面是汗水。必须要凭靠行走带来的热量冲挡体温流失。一停下来就会冷的浑身颤抖。停下来。用拐杖支撑住身体,深深呼吸。站在溪泉和石头中央,听到来自森林深处的声音。隐约起伏。是蔓延无休止的雨水洒落在密林之中的声音。是置身密实阴凉的梦魇中所发出的呼吸。是风刮过树叶彼此摩擦发出的共振。无法辨认。此刻听到的声音,低沉而又缓慢地逼近。一阵一阵涌动。此起彼伏。辗转迂回。

他伸出手,看到手背上的一条蚂蝗,竖起柔软的身体,晃动带有吸盘的尾巴,寻找更新鲜芬芳的血液,而它另一端的吸盘已经扎入皮肤。手腕上还有三条。他分别掐住它们的尾巴,果断的用力扯下。粘湿残缺的肢体纠缠在手指上蠕动,刮擦在石头上,不用在意它死亡或消失,反正遍地都是。我们已经进入蚂蝗区。背囊,雨衣,绑腿,手套上几乎都是蚂蝗。这软体动物栖息在树叶及灌木草丛中,只要有人经过,碰蹭这些植物,蚂蝗便依附在人体皮肤上面,把极其灵敏贪婪的吸盘精确插入血管,并优雅的持续吸入。

因为释放出来的毒素破坏凝血功能,所以伤口处涌出来的血液不能凝固。它们叮在我们的额头或脖子上。这温柔的吸附产生轻微的酸痒,有时候只有流下来的鲜血淌在眼睛上,才有知觉。如同流汗一样自然。我已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血。血流的非常多。仿佛一种更新。

塌方区的山体完全垮塌,近乎天险之地。几乎无路可走。右面是汹涌的江水。背夫阿旺索朗牵着我的手,小心行走。贤在我后面,我不敢回望,大声喊,哥小心,要小心。我感觉到自己声音的陌生,声嘶力竭,仿佛并不是来自自己的胸腔。恐惧在胸腔中顿动,如同留在枪管中的最后一颗子弹。蓄势待发。天罗地网的气势控制,步步为营。站在那里,无法动弹。

不管是一只困兽还是一个猎人,闯入森林的心脏,就必须与它的威严做虚弱的较量。我们抵达一处也许从未有阳光照射进来常年浸泡在雨水之中的树林。在翻越高山峻岭之后,感受到这寂静和暗的震慑。重重包裹。仿佛已经在窒息中死寂。不会获得任何机会的世界。而在森林的侧边,江水湍急的声音围绕在山崖之下。穿越森林,就能看见汹涌奔腾的江河。

穿过塌方区,我抱住贤,把头埋在他的怀抱里,眼泪倾闸而出。他用力地亲吻我的额头。

我看到他额头上留下一缕鲜血,伸手分开他头顶上的头发,看到一条肥大的蚂蝗匍匐在那里,吸盘深深扎入他的发际。我飞快的用手指捏住它的顶端,揪下来猛力摔在地上。它已经吸饱了血,躺在地上肢体蠕动,无法动弹。

他说,现在才感觉头皮有些发麻。他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血,神情自若,已经对这软体动物习以为常。

他说,我觉得走路使人变得单纯并且强壮。穿行在峡谷高山之中,使人觉得自己仿佛是未带着王冠的国王。如果我们抵达峡谷,再次出山,希望即使走入茫茫人海,也会如同穿过无人之境。

老虎嘴是又一处天险,一失足就会滑进万丈深渊。路很窄只容许单人通过,山上冲刷下大股的水流。我们穿行其中。贤在身后紧紧拉住我的背囊,他说,琼,小心,小心。我的泪又大滴掉落下来。

我们在阿尼桥上休息一小会。继续走进密林之中。阿旺索朗说,最难走的路已经越过,再往前走过了三号桥,路就会比较平缓。

阿旺索朗是广东三人请的背夫,只有18岁,门巴人,刚刚高中毕业,开朗并且乐于助人。

六点一刻到达举世闻名的解放大桥。我们出示身份证和单位介绍信,顺利通过。如巴桑排长说的,汗密站通过了,解放大桥一般不会再为难。

背崩是个小集镇,不同于前面两站,除了驻扎的一个营之外还有商店和居住的村民。

晚餐照例是两大碗面,老板说这里没有鸡蛋,在面里加了一些熟牛肉,一样感觉好吃。

睡前洗澡仔细检查蚂蝗,广东的邓鞋子里有三四只已经饱餐的蚂蝗,他的脚趾不断往外流血。

我的衣服里面也发现一只肥大的蚂蝗,却一直伏在那里,未曾对我下口。

贤的腿一路疼的厉害。我给他用红花油搓,然后喷上云南白药。他说,怕你担心,路上一直不说。幸好今天有阿旺索朗,帮助我们走过最艰难的路途。听解放大桥驻守的军人说,明天通往墨脱的路程将会是乡间小道。


徒步墨脱路上随拍


6月29日启程有些迟,因为头一天晚上大家洗澡洗了脏的衣服折腾半宿才睡。这一日,从背崩到墨脱。

离开的时候,背崩的雨依旧滂沱午休。整片村庄和山谷在风雨笼罩之中。我们打好绑腿,穿上雨衣。因为脚受伤肿胀,很费力才塞进原来的鞋子。相信走路一段时间,热量的产生会抵挡住疼痛。为了不在受伤部位着力,只能用脚掌的侧面走路。一瘸一拐拄着树枝做的拐杖。我们在苍茫大雨中踏上去往墨脱的最后一段路途。

如果没有意外,将在8个小时之后抵达目的地。路上的蚂蝗减少,路况也平整明朗很多。不需要再穿越原始森林。地势慢慢降低,温度开始升高。走过的有些地区出现了太阳。只是山崖小路因为长时间被雨水浸泡形成沼泽,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可走。双脚完全陷入在烂泥之中。一脚深一脚浅,缓慢前行。

大片大片地芭蕉林。绚烂野花盛开,白色粉红浅紫的小花在草丛中开的肆意。之前的路程,目的的的出现总会在预料之中。而走到这里,只觉得这地形非常诡异,一直在沿着马蹄形的山崖小路一圈一圈的盘旋而行,不见尽头。这里的地形远近都是相似,就是绕着雅鲁藏布江的迂回路线,沿旁边山谷悬崖上行走。路延伸的无边无际。走的时间一长,人就觉得无限疲惫。这一段路程,感觉比以往的都更为漫长,更令人焦灼。下午五点,经过小村庄雅让。在地图上看它离墨脱已经非常靠近。山腰上稀落搭建起一些木头棚房子,住着人家。黑猪在路上游逛。两三个当地的小孩子围过来,与我们对望。女孩子光着脚,穿着布裙,剃和男孩子一样的光头,眼睛漆黑明亮。身边跑动着一只黑色的品种奇特的小狗,天真活泼。问他们,抵达墨脱需要多少时间。女孩子说,再走三个小时就到了。很快很快。

路途依旧重复单调地延长。不变的绕圈,不变的烂泥沼泽。我们一路都在观望四周,希望能够出现一些房屋人烟的踪影,即使是在迢迢远处,心里有了根底,走路会更有劲道。但是墨脱却仿佛一直隐藏在山峦深处。转眼就走了近两小时。依旧毫无目标。突然看到河的对岸山腰上,有一些白色的砖泥房子,摆列的整齐有序。我转头看他,他也已经非常疲惫,一直默默走路。墨脱会是在对面吗,贤。

不知道。很难辨别。不过山脚下是有一座大桥,可以通过去。

差不多应该到了吧。前面还会有房子吗。

可以路上也无当地人经过,可以给我们指一下方向。

那我们过桥吧。对面应该是有人的。

这时却从桥下上来老少三人,我前去问那个老人,他说,此桥通往的村庄叫德兴乡,并不是墨脱。抬头看去,桥的上方果然有模糊的德兴大桥字样。我们不应该换道,应该沿着那条原路坚持到底。老人帮我们指了路,并告诉说再有一两个小时就可以抵达墨脱。

他对我说,原来孩子们的数字概念与我们不同。他们说的三个小时,是当地人的速度,该说四五个小时还差不多。


错走的德兴桥


快速掉头。虽然耽搁了时间,但至少走两个小时左右,还是可以抵达墨脱。

天色已经黑了。他说,务必是会在夜色中走山路。那也应该在今天抵达墨脱。

在暮色深浓中重新走上沼泽遍地的崖边小路。天空的黑幕,仿佛是在瞬间,唰的一声,就严严实实拉上了。一片寂静黑暗。雨水却下大起来。又冷又饿。体力因为近一两个小时的误走,接近透支。茫茫黑夜和滂沱大雨,不会终止。森林此刻似乎凝聚着危险和野性的力量,是静静守候在黑暗中的野兽,发出潮水一般的喘息。山路依旧在曲折迂回地绕圈。我受伤而未曾愈合创口的脚已经麻木。踩出去的脚步虚弱无力。我第一次感觉到内心被击败。沮丧 。茫然。焦灼。不知道目的地何时会出现。脚下一软,整个人滑到在泥地上,一时竟没有力气站起来。

贤,我实在太累了。我的背贴着雨水流淌的烂泥山路,浑身寒冷而颤抖。我的声音已经崩溃。

他手里捏着的手电筒,仅只能照亮前面十米左右的范围。他蹲下来抚摸我的头发,说,我们会走到的。如果在这里逗留恐怕会有野兽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用手抱住自己的头,痛苦地喘息,说,请让我稍微歇息一下。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他让我喝所剩不多水壶里的冰凉茶水。他说,我应该先单独跑到前面去看一看,也许先到的他们会来接应我们,但是又不能把你一个人单独放在这里。这样很危险。

不。我们在一起。不要分开。我喘一口气,就起来。

我用了忍耐的极限,支撑自己继续走路。沼泽湿地和倾盆大雨。两条腿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像断了线的木偶,不受控制,没有意识,只是动作机械地前行。精疲力尽。

有一个瞬间,我以为自己是在一个梦魇里,无法醒来,被这黑暗的压力胁迫,没有丝毫出路。转过一个山坡,又一个山坡。

最后一个拐弯,前面豁然开朗。对面黑色山坡上出现大片闪耀灯火。明明灭灭如同繁星。灯火在山谷和山顶汇聚,像从夜空流淌下来的银河。隐约可见木头房子和树木的轮廓。有了烟火人声。仿佛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大雨中抵达的高山小镇。我听到从自己胸腔最底处发出来的声音,充满惊喜和眼泪。哥,是墨脱。我们到了。


走到墨脱时候天黑了


是6月29日21时30分。

找了一家川菜馆吃饭。脚在停止走路后慢慢恢复知觉。钻心的疼。卸下背囊的双肩肿胀疼痛,整个人因为突然摆脱重物显得重心不稳,头重脚轻。

唯一一家可以洗澡的旅馆在我们打上沐浴露后花洒里流淌出纯凉水,我们咬着牙勉强冲洗干净。

贤的脚已经开始往外流黄色的浓液。每走一步都紧咬牙关。我为他擦拭消毒药水,他不说话,我感觉到他的颤抖。

我们仅在墨脱呆了半天。30日下午我们五个人合租一辆4500离开墨脱往波密赶。

司机罗布说,所有往波密去的车已经被困在墨脱半月之久。因为雨季的提前到来,路上塌方很多,很多往波密去车被困在路上。

108K,96K,80K,52K,嘎隆雪山,28K,波密。

7月1日下午七点我们抵达波密。中间仅在96K困了一晚。

那一晚,我们在波密的川菜馆吃了散伙饭。第二天,我们就要分别去往八一和拉萨。我和贤要去八一停留一天,他们三人因为事先买好回广东的票所以直接返回拉萨。

在波密买了洗脚盆和一些给脚消炎的药。并让他穿着拖鞋走路,要把伤口暴露才有助痊愈。

我俯下身给贤泡脚。它已经大面积的溃烂流脓。是因为长期的泡在水里,军胶的透气性极差。

他说,上中学的时候要走30里山路到学校,也是因为穿军胶,脚溃烂流脓,一个人在学校有三个星期的时间走不成路,是被同学搀扶去教室上课。后来不治自愈。没有人给我洗过脚。我感觉到有湿润的东西大滴掉落到我的脖子里。

我们在八一停留一天后坐大巴车返回拉萨。我有轻微的高原反应,一路上昏昏欲睡。他一直把我的头搂抱在怀抱里。

在拉萨停留一晚。7月4号我们乘T166次列车离开。

最终在兰州站分别。他在兰州下车,我补票到徐州。停车十分钟,我送他下车,在他走出站台十米后,我奔跑出车厢大声叫他,哥,我爱你。我爱你。声嘶力竭。我又一次感觉自己声音的陌生。并不是来自自己的胸腔。

我们在月台熙攘的人群中再次紧紧拥抱,然后各自转身离开。

后来他说,那一日,我的心疼痛难忍。你在兰州站的月台奋力追上我,我已是泪流不止。

不让你看到我的眼泪。也不忍看你落泪。

我们牵手走过墨脱,之后将变得强大无比,不再会被轻易击垮。

后来我终于明白,必须接受生命里注定残缺和难以如愿的部分。要接受那些被禁忌的不能见到光明的东西。在这个世间。有一些无法抵达的地方,无法靠近的人,无法完成的事情,无法占有的感情,无法修复的缺陷。

广电武警二支队在修波密通往墨脱的隧道,有望年底通车。与世隔绝的小山村,会因为通路而繁荣发展,被现代的文化和经济渗透,最终变得俗世热闹。而曾经穿越峡谷徒步抵达它的人们,他们的回忆,将随着生命的流逝变故而湮没。

世间也许每穿越一百年,就会有消亡和变更。没有人会再记得行走者和他们的道路。包括他们的言论和作为,卑微和付出,失落和挣扎,都将在世间里如时间般寂静。全新的世界即使面临破碎也必须要建立。就如同某天进入墨脱的小路会因为废弃而被树林藤蔓覆盖,莲花状的高山之中的村落会蜕变成繁华县城。如同某天高原再次变为海洋,山脉沉没于海底,冰雪消融,大河入海,一切消失不见。地球也最终消亡......也许只有一种存在天地之外的力量,才能够永久地让人信服。愿意相信为它轮回的生命之道。这也是人所能获得的慰藉和信念所在。

是为记。

二零一零年七月十二日十点十七分初稿于郯。

二零一七年十一月十六日上午定稿于无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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