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天气日渐炎热,连带着心情也似窗头的阳光般,是一种炙烤的凌迟感,闷热到近乎无感。收拾俩孩子冬季的衣物时,目光停留在一件小小的马甲上。那是一件只有两个巴掌大的碎花棉布马甲,棠棠还未出生之时,90多岁的婆家奶奶一针一针缝制的,不美观也不别致,却很贴心。奶奶已离世近两年,可她拄着拐棍一步一步蹒跚着的、矮矮胖胖的身影似乎仍旧停留在印象里的老房子周围,鲜活着却不惊动身边的一草一木。

2014年春节第一次随涛哥回安义,那时非常的忐忑不安,涛哥父母并不是想象中的温暖和平、平易近人,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涌动估计也只有当时的自己明白。可是啊,这位90多岁的奶奶却让我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感受到了春光般的温暖。听说最小的孙子带了女朋友回来,老太太兴冲冲地从后边的三伯父家蹒跚着来到了涛哥家,见着我便塞了两百块钱红包,用听不太懂的安义话说“拿着,拿着”,并握着我的双手,上下打量,笑眯眯的。我很窘迫,不知道如何回应。然后老太太一声“细崽”,瞬间把我的窘迫打碎,给我的感觉好像不是刚见面不到一分钟的陌生人,却真是她的孙儿般。我也终于敢抬眼去回应老太太了。她矮矮胖胖的,腿脚似是不便,拄着一根拐棍,额头很高,布满了深深的褶子,像一条条写满了故事的沟壑,在眉头处弯向眼角。从她微微往里凹的嘴型可以看出牙齿已悉数掉光,颧骨不高,声音有种饱经岁月的浑浊与沧桑。嘴角始终往上弯,让人感觉她一直都是笑着的,很慈爱。第一次见她,我觉着她神韵中有点弥勒佛之味,该也是渡众生苦还众生乐。

奶奶育有四子两女,大儿子已经离世,我公公是她的小儿子,中间有二伯三伯。我不甚了解这个家族的历史和背景,只观察到除了我公公婆婆,她其他的子女大都常年在外,难以陪伴身侧。我也不甚了解这个家族存在怎样的矛盾与纠葛,譬如我婆婆口中念叨的老太太如何地待她不好如何地不近人情……我始终相信时间会给出一切答案。听婆婆讲起奶奶住了十几年的老年公寓,说有多么的舒服自在,语气中带着主观的偏见。我也有幸去过安义县的老年公寓参观,除了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清一色的垂暮之人,我看着内心着实舒服不起来。我也不禁主观评断:若非现实使然,应该很少有老人愿意离开亲人的身畔,独自在这看不到生机的环境里过活吧。毕竟老了老了,都想享受儿女绕膝、贻孙弄儿的天伦之乐吧。饶是奶奶住了十多年老年公寓,仍然丢不下骨子里的念想,她不愿意再继续住下去了。怎么办呢?便只能几个儿子轮流照顾了。也因此,后来我和奶奶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一年半,听她说了更多古老的故事。

听我公公讲,由于其他几个兄弟家常年在外做生意,没法顾到老人,便商量由我公公照顾老母亲,其他人付点辛苦钱。那个时候,我刚好就在老家门口的工业园区上班,便就住下了。我住前头房间,奶奶住后头房间,隔一堵墙。老人家有自己的一整套物什,木板床、竹床、箱子、桌子、电风扇、电暖炉……整个摆放下来,房间也满满当当了。因着行动不便之故,洗漱排泄均在房内。每日清晨,公公会清洗便桶,打好热水。奶奶洗漱之余,也不忘将头发梳整齐服帖。时间充裕的时候,我都会帮着倒掉用过了的水。婆婆与奶奶几乎不怎么讲话,也几乎不进奶奶房间,估摸着她们之间也存在万年不变的婆媳梗。于是,端茶送饭这类的事情,全都由我做了。每次我端着饭菜给奶奶,她都会唤一声“细崽诶”,听着心里面甜甜的。春夏季节,她都在大堂用饭,坐在靠椅上,饭菜则放在小方凳上。冬日里,她一般在房间用饭,饭菜搁在坐炉上。有时胃口不错或碰上了合口味的吃食,端去的饭菜都会吃完,有时吃不下便叫我倒入鸡的食盆里。我很少见她上桌吃饭,这里面是否有什么古旧社会的故事,我无从得知。

老人家似乎也有她们的倔强。纵使行动不便,手脚不灵活,也要把自己收拾的整齐利索,才会出来见人。其实,光就收拾自己这件事,于她们都千难万难。某个冬日的早上,我撞见了正在穿裤子的奶奶。一手扶着椅子靠背,一手提着裤子,奈何腿抬不起来,腰也弯不下去,这裤子就如没有骨线的风筝般,软塌塌的,左摇右晃。看着实在眼酸,我走过去,说“奶奶你坐着,我帮你穿一下”。她顿地颇为沮丧“人老就是没用,勾不下腰”,但还是顺着我提起的裤筒微抬脚穿上了裤子,我一并给她穿上了袜子和鞋子。穿袜子时,她面露一种好似感恩戴德却说不出来的尴尬笑容:“还没人这么给我穿过袜子呢!”没料想我轻轻松松一个弯腰蹲下的动作,让老人家有那么深的感慨。犹记得当时我还反省自己是不是过于唐突了,伤害了老人家的自尊。可是后来我明白了,她需要这样的帮助和关怀,只是她的儿孙们都在外,给不了她细致的陪伴。

生棠棠坐月子期间,奶奶常常搬个凳子坐在我床前,讲抗日时期村子里的谁谁谁被日本兵抓去了,而她又是如何躲过日本兵的;讲周围从哪到哪的村子都是等着她去接生的;讲哪家的小孩是穿她做的衣服长大的;也讲她和她丈夫有怎样大到跨不过去的纠纠葛葛,大到百年后也不愿葬一处;讲她某某年曾坐火车去广西她大女婿那,经过了萍乡(我老家在萍乡);讲做腌萝卜的时候如何如何要用泥巴封住坛口;也讲她儿子儿媳的好好坏坏、长长短短……我想她其实是很寂寞的,每次看她再艰难也蹒跚着上个坡去到三伯那坐坐我就意识到了。三伯整日坐轮椅上,忙不了其他事情,有时间听她说陪她唠。突然觉得奶奶的角色和我很像,我于其他人来说,可能是这个家里一个新的闯入者,但于奶奶却可能是个伙伴,和她一样都在寻找存在感的路上。

后来我们离开了老家,只在周末回去。奶奶从摔了一跤之后便卧床,这一卧就没起来过了。起初还可以,后来卧床时间久了年纪也大了,也或许没得到专业的护理,背后起了可怕的褥疮。有次到医院去看她,脸已变成了灰褐色,整个人成了皮包骨,神志也一度模糊,人也认不清,像一颗挂满枯枝烂叶的老树,了无生气。再后来便是最后一次见奶奶了。公公在家族群里呼吁能回去的子孙们都回去看看奶奶,那会便已是行将就木的弥留之际。我们回去的时候,奶奶嘴巴张开,双眼紧闭,从一棵树变得只剩下一片残叶了。听大姑她们说,已经几天滴水未进。后来许是听到了我们说话的声音,她两只眼睛都睁开了,寻着声音来看我们。大姑她们在她耳边问“认得他们么”,奶奶眨了眨眼,从床边把手伸向了我们。握着奶奶瘦弱干枯的手,止不住的眼酸。昔日矮矮胖胖的身子,如今干枯得如此瘦小。我腾出一只手帮奶奶抚平那稀疏凌乱的头发,想着她平日里整齐服帖的发型,再看看她已经毫无血色的惨白脸色,眼泪愣是没止住。她却顺着我抚头的方向,享受般的,抚一下便闭上眼睛头微微抬一下。那天,喂进去了小半碗牛奶。可公公说,那是真正的回光返照。两天之后,便收到奶奶离世的消息。好在她的子孙几乎全都和她道别过,不负世间走一遭。

奶奶享年九十有三,如一棵大树般,荫庇着一百多号人的大家族。如今树倒了,树下的弥孙多会散去,寻找新的荫蔽处。只是,虽然是个外来人,缘分也并不深,我仍然想做一个记录者,留下点什么能让后人知晓,曾经我们有这么个老祖宗留下了这么些印记。就如我和涛哥常争执的话题般,生儿育女繁衍后代意义何在?涛哥始终坚持他的无意义论,而我则坚持认为:即便空空地来去这世间一趟,带不走也留不下,但我们会存在于子孙后代的记忆里,正是有了子孙后代,我们的故事我们的思想才有可能留下印记,这便是传承。

我想着,这小马甲得珍藏起来。某某年后,当我的孩子或者我孩子的孩子问起来,我还可以给他们讲讲他们太奶奶、太太奶奶的故事。

八大山人院中的老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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