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3 流浪记(初版)一人之旅  原著 林  芙美子 (日)  翻译 紅葉

前言

放浪记(初版)-原著林芙美子(日),于1928年开始连载于“女人艺术”,后有大幅修改,1951年6月林芙美子去世,50年后版权到期,被青空文库收录。现在出版的“放浪记”由改稿后的第一部加上第二部及1946年连载的第三部而成,“放浪记(初版)”是总结了连载在“女人艺术”的部分,为同作品的原型。



一人之旅


十二月×日

浅草是好。

浅草是个什么时候来都觉得好的地方……。


被节拍极快的灯火团团围住,我是放浪的喀秋莎。

长时间没有涂过雪花膏的脸像陶瓷一样僵硬,被便宜的酒灌醉的我是什么也不怕。

所谓!一个烂醉如泥的女人。


一喝醉就哭,麻痹得手脚就快要七零八落的感觉真好。

如果连酒都不喝这愚蠢的世界,真没有办法正正经经地过啊。


那个人在外边有了女人,那又如何呢,说实话是很伤心,但是酒会劝慰我看看更宽广的世界。

大街上的灯光突然被熄灭变黑,我便将扭曲了的脸贴在活动棚的墙壁上想,啊啊明天开始学习!

像在梦中都会听到一样,小棚子里的乐队里自己太过年轻,不知为何就自暴自弃开始厌烦起自己来。

好想快点变老,写好东西出来啊。

上年纪真好。

回顾喝得烂醉如泥的自己,虽不是大街上的猴儿戏,但真的是想装作不认识自己啊。


浅草是个适合喝酒的地方。

浅草也是个适合清醒的地方。


一杯五钱的甜酒!一杯五钱的年糕小豆汤!一串两钱的烤鸡肉实实在在的一顿美食……。

戏棚的旗帜飘飘悠悠地吹着,像金鱼飘扬似的,在那旗帜上飘着曾经爱过的男人的名字,啊哈……啊哈……用那熟悉的声音在嘲笑我。

喂,大家好啊……不知隔了多少年仰望着的夜空真冷,我的披肩夹杂着人造丝。像别人把手搭在肩上似的,风嗖嗖的穿过肌肤。


十二月×日

在早晨的被窝里,先来一支烟对于一个害怕寂寞的女人来说是一个至高无上的慰藉,轻轻悠悠地飘浮而去的紫色烟雾真好看。满头满脸沐浴着太阳大人的光,多么希望今天也会有好事情发生。


在三张席大的房间里,红色的黑色的粉红色的黄色的陈旧的和服脱得到处都是,但是可以确保一个女人可以自己穿上,迷迷糊糊的我是一只晒太阳的幼龟。


比起咖啡厅啊牛棚啊这些麻烦的事,还不如干脆摆个摊子卖关东煮好了。不论谁嘲笑也好抑或是他说坏话也罢,也就是撩起红色的后摆,哎呦,嘿呀嘿!摆一个摊子好歹开个年吧。

魔芋真好,好想切厚一些啪的咬掉一块……油炸豆腐圆筒状鱼糕汆鱼丸子,让人一激灵的芥末,加上用嘴里含着的酒浸泡的青青的菠菜吗……打起精神啦。

到了某种程度就会灰心丧气得崩溃,即使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小事,那些关于美食的空想,会让我像小孩子一样变得开心。

贫穷的父亲或母亲无法依靠,以此为理由即便兜兜转转地工作,每个月也就能买一两册书,毫无意义的吃喝度日。

纵然只租了个三张席的房间过着最低限度的生活积蓄也是越发的微薄。

一旦进入这样生活目标都无法实现的暗淡时期,就想着当个小偷算了。

不过因为自己是近视眼,一想到第一次就会被抓,就忽然变得可笑,我哈哈的大笑声被冰冷的墙壁弹回。

得设法弄些钱……我的浑浊不清的错觉淹没在不省人事的梦里,酣睡到傍晚。


十二月×日

小君来邀我,两个人又一次希冀着找个好买卖,带着剪好的报纸片,我们搭上了去横滨的省线。

到现在工作着的咖啡厅开始萧条,小君也一起辞掉那里,小君,回到板桥她先生那里去已是久违了。

小君的先生比小君大三十多岁,第一次去拜访板桥的那个家时,我还以为是小君的父亲呢。小君的婆婆啊小君的孩子啊总觉得乱七八糟的那个家庭,对嫌麻烦的我来说有点无法理解。


小君一直是瞒着那事的。

我也是问那种事就会心痛。两个人沉默着从电车上下来,一边眺望着蓝蓝的大海一边上了山冈。

“好久没看到大海了……。”

“虽然冷了点……但是大海真好哦……。”

“当然好啦,看着这像男子汉一样的大海,真想赤裸着身体跳进去呀。看,不是像蓝色在融化一样吗。”

“真的!好可怕呀……”


有两个领带飘飘的西洋人,坐在码头的梯凳上看波涛汹涌的风景看得入迷。

“酒店在那儿!”

眼尖的小君发现的是,白色的像鸭棚一样的小酒馆。二楼变形的窗上有张满是脏污的毯子被青色的太阳晒着,真可谓是没有丝毫美感的幻灭啊。

“回去吧!”

“酒店就是这样的……。”

穿着朱红色和服的可爱小姑娘,在酒店的回廊逗着一只黑狗自顾自叽叽嘎嘎地笑着。

“令人失望……。”

两个人一语不发地望着前面的前面的冰冷苍茫的大海。

想变成鸟。

哪怕只能带一个小小的包袱去旅行也是好的……小君的日式盘头被风拂乱,看上去像下雪天的柳树一样可爱。

十二月×日

是风鸣着的白色天空

是冬天的霸气冰冷的大海

连疯子都利落的跳着舞

是让人清醒的大海之原

是直达四国的航线

毯子二十钱糕点十钱

三等舱里就像烧到一半的泥鳅锅

可怕地沸腾着

飞溅的水沫宛如雨水

纵目远眺白色的天空

握紧装着十一钱的钱包

啊啊哪怕是BAT(日本百年老烟)也好,好想吸一口

噢噢!即使叫喊

也会破碎消失在风里

白色的天空上

让我尝到醋味的男人的脸

那么大,那么大

啊啊,果真是寂寞的独自旅行啊

包含了嗡!嗡!让心底为之震颤的汽笛声,几个淤塞成铅色的漩涡一个一个消失在海的远方时的呻吟声,阴冷的十二月海风,将已经凌乱了的银杏卷(一种发式),㕷的吹贴在我的脸颊上。

将两手揣进和服袖裉下的开衩里,一直压着自己的乳房,冰冷的乳头的触感,感觉松垮直让人想哭。

——啊啊,输得精光。

远离东京,奔驰在蓝蓝的大海上,各色交往过的男男女女的脸,一个一个从白色的云隙间探出来,窥视我。

因为昨天的蓝天太过蓝,久违地,怀念起故乡,不知不觉已是坐在火车上了。

今早便在海峡的沙滩上了。

“这位客人!开饭啦!”

在没人的黎明时分的甲板上,尖锐的空想仍旧是背叛故乡逃往首都。

因为是旅途中路过故乡,虽无需衣锦还乡,但仍是被凄凉的情绪塞满。

回到像洞穴一样黑暗的三等舱,坐在自己的毯子上,朱漆已经脱落了的饭桌上乏味地摆着煮过的羊栖菜,味增汤之流。

昏暗的灯光下混杂在巡回演出的艺人啊朝圣的人,带着孩子的渔夫的妻子中间,不知为何我也感受到一缕旅途的惆怅。

因为我梳着银杏卷,有老婆婆问,“是从哪里来的啊?”也有年轻的男人在问“是要去哪里啊……。”

陪着两个婴儿睡觉的年轻母亲,小声哼唱着在故乡曾经听过的摇篮曲。

孩子顷市啊

要睡觉啦

明天也要早起哦

傍晚的海风袭人

天晚了早点睡啊……

还是旅行好。比起在那浑浊的城市一隅消沉,可以拥有这样坦荡的心情,自由愉悦地呼吸,想到啊啊活着真好。

十二月×日

拉开被烟熏成深黄色的纸拉窗,一动不动地看着雪悄悄的融化复又有雪花轻轻地盖上,竟忘了所有所有的一切。

“母亲!今年的雪下得好早啊。”

“啊啊”

“父亲也会因为寒冷而困窘吧。”

去了北海道已经四个月有余,走得太远买卖却不尽如人意,收到父亲回四国恐要到来年春天了的信件这里也顿时变得十分寒冷。

房屋排列得很低的徳岛(地名)的街道,随着寒冷的加深,乌冬店里的汤汁的味道也越发浓郁,横断街道的河水也隐约吐着蒸汽。

没有明确的故乡的我们一家三口,最后定下来的就是徳岛。在女人漂亮,河流绮丽的这条街的一隅,开了一家破旧的行路人旅馆,我有一个寒暑是在徳岛度过的。

但那时我还小……现在的,这个行路人旅馆已经是破败得不能再破败,也已经只是母亲副业了。

扔下父亲,扔下母亲,长时间在东京流浪而疲惫的我,在破旧不堪的柜子里翻出以前结结巴巴的情书,盘着日式大盘头的相片时,令人怀念的过往及美好的梦想渐渐苏醒。

长崎的黄色烩菜面条乌冬尾道(地名)千光寺的樱树,在新川(地名)记住的城之岛的歌啊,啊啊都那么的好!

在储藏室的深处找出几张刚开始学画画时的,丑陋的素描,已被晕染成茶色,恍如隔世。

晚上窝在被炉里,在店里租了个房间弹月琴为生的夫妇唱起飘飘悠悠寂寥的歌,铮铮的传出旧式月琴声。

外边的雪淅淅沥沥地夹着雨在下。

十二月×日

久违了的海边晴朗的天气。

住了两三日的,循规蹈矩的夫妇,两个人的脖子上均挂着个黑色纸芯一早退了房走掉后,已经变成黑褐色的厨房里只剩下了在烤沙丁鱼的我们母女两人。

啊啊乡下也变得无聊起来。

“你也差不多行了,别总是跑得老远在这里安身吧……还有愿意娶你的人……”

“哈……什么样的男人!”

“老家在京都的圣护院有个煎饼屋,虽然是继承人,但是现在在这里的市政厅工作……是个好男人呢。”

“………………。”

“怎么样……”

“看看吧,挺有意思。”

一切都像小孩子一样愉快。

变成村姑,未经世故的红着脸去斟茶吗,一生有一次这样的戏码也不错。

叽叽,摇着辘轳将水桶升上来放下去,我也像小姑娘似的兴奋起来。

啊啊热情的毛毛虫,我感觉我想像黄鼠狼一样将一个男人的血吸尽。

天一冷下来男人的肌肤就像被子一样让人眷恋。

去东京吧!

傍晚散步时,不知不觉脚步已经迈向车站。看着车站里的时刻表眼泪流了下来。

十二月×日

解开红色的鞋带的那个男人进屋来,奇妙地感觉胃痛,我正对着他促紧了眉头。

“你几岁……?”

“我嘛,二十二。”

“哦,那我比你大。”

难看的浓眉,嘴唇较厚的那张脸,好想在哪里见过,虽想不起来,但我却忽然变得开朗,甚至想咻咻地吹口哨了。

是个月色很美的夜晚,星星高高地掠过。

“送你到那里吧……。”

这个男人异常得从容不迫。

钻过忘了收起的国旗的下边,走到有月光的街道上终于可以把一口浊气呼地吐出来。

来到一条街再走一条街两个人只是沉默的走着。河水奇异的让悲伤涌上心头让我自己觉得自己卑鄙了。

我还是爱释迦佛祖吧……南无阿弥陀佛的释迦佛祖,有着玄妙性感的眼,最近在我的梦里会悄悄地来。

“那再见,你也要娶一个好新娘哦。”

“哈?”

可爱的男人啊,乡下的人真好。也不知是听懂了我的话,还是没有听懂,拉着长长的月影消失在隔壁的大街上。

明天可真的要打包行李启程了……。

久违地看到家门前亮着的三盏写着可住宿的方形纸灯,忽然被捶了一记响头似的可怜起母亲来,我像枭一样斜着眼瞳瞪住方形纸灯。

“好冷啊……喝点酒不?”

在餐厅里与母亲相对,一合酒弄得气氛融洽,忽然明白何谓双亲。母女真好,无拘无束地看母亲积攒了多年的皱纹。

在有好多老鼠的黑褐色房顶下,再次丢下母亲启程,感觉像是在意气用事而变得可怜。

“那可真是让人讨厌啊。”

“明明是个脾气好的男人啊……”

凄凉的喜剧!

写一封东京的朋友们都怀念我的信吧。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

~一人之旅  完~

敬请期待  ~老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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