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竹林一贤

      周师傅是我通过职介所聘来的员工，可旁人都说是我从街上捡来的流浪汉，因为他邋遢的样子活脱脱济公再世。常年穿一双破拖鞋穿街过巷，身上的学生校服一年到头没清洗过，腰上系根纤维带，使松散的校服紧贴身上，凌乱稀疏的发须上总是落满灰尘，身上散发一种令人不堪忍受的气味。他总是乐呵呵的，无论谁说话他都爱插嘴，与他不相干的话题他也喜欢搭腔，仿佛似懂非懂，其实啥也不明白。他们认为是我捡来的，无非是以为我捡漏了，得了便宜，其实工资我们一分都没含糊过。我们十五号发工资，偶尔因为忙，就会拖延几天，这时周师傅就会怂恿其他员工来催讨，这些员工因为相信我们从来不恶意欠薪，所以不理会他，他就会自言自语：你们怕了他，我不怕！然后对我们恶脸相向，我们往往息事宁人，随即就把工资给了他，他领了工资后就向工友们炫耀他的能耐，大摡意思是老板怕他，就把工资发给他了。

        据他自己说，之前他一直在煤矿和红砖厂务工，十多年前，经人介绍，入赘到一个寡妇家，寡妇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需要个男人一起赚钱养家。那个时候他三十多岁，也算有个家了，常年做苦劳力，赚了钱就交给女人，他说前前后后有三四十万，可至今没有领结婚证。我问他不担心终究被扫地出门吗？他大咧咧地说：要散就散吧，强扭的瓜不甜！我认为其实他也料到了结局，又感到无可奈何，只能故作豁达罢了。

        他如此急迫地催讨工资，也许是因为从前有过被人恶意欠薪的经历，或者是辛勤劳作，工资没领到，老板却跑路了，但更主要的原因后来得到证实——他一旦领到工资，就会立刻赶回家去，哪怕傍晚已经没有返回的公交车，他也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把钱交给女人。有一次因事耽误，工资发放推迟了几天，他便上街去找他的四川老乡借钱送回家去，第二清早便赶回厂里上班。他回家最多只住一晚便返回厂里。年终放假，我挨个告知大年初十开工，可是初四我们就接到周师傅打来的电话：  “老板，明天上班吧？＂ “初十上班，放假前不是说好了吗？＂我有点惊讶，哪有初四就来上班的？！可是他接下来便大耍无赖，责怪我说话不算数，告诉我他已回到工业园了。这大过年的，园区空无一人，只有两条凶猛的大狼狗看家护院。初九我们回厂作开工前的准备工作，在园区门前碰见了他，他说他儿子新房搞装修，他在帮忙打理。虽然不是亲生的，可他却满脸的自豪。据说他儿子也是找了个寡妇，那妇人丈夫因车祸过世，她获得了一大笔赔偿款，所以买了套一百四十平米的套房。周师傅少有的收拾得干干净净，穿一件咖啡色的皮夹克，脸上也容光焕发。真是新年新气象，我为他能以崭新的面貌出现而高兴，谁知开工后，他又恢复了邋遢的面貌，车间里粉尘多，可他从不梳洗。有一次裤裆撕了条长缝，内裤，大腿都露出来了，厂里都是女职工，她们朝他投去怪异的目光，又撇过脸尴尬地似笑非笑。

        ＂老扳，你看看！”那女员工红着脸朝我努努嘴。她是要我出面规劝，作为女人，这毕竟是个难以启齿的话题。

        “你应去换条裤子了！＂我很不情愿地提醒他。

        “你也管得太宽了吧，连穿裤子也要管，换了裤也会挂破的！＂大约是觉得尊严被冒犯了，他有点忿忿不平。这条破裆的裤子大概穿了一个星期，他就这样不顾傍人诧异的目光，穿着这条开裆裤在众目睽睽之下悠来晃去。

        他来自四川某个偏远的穷乡僻壤，年少外出谋生，父母早已故去，故乡已没有根基，现在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长期的苦力劳作一点也没改变他年少时的生活习惯，厂里备有热开水，凉茶，他却习惯用水勺在洗碗盆里舀水喝。有一次他拣到一只已经死去的斑鸠，准备褪毛煮了吃，我担心他吃坏肚子，就严厉制止了，但有一个嗜好我始终无法说服他，我说：“周师傅，酒能少喝点吗！”

      “那不行，不喝会死人的！”他话说得斩钉截铁。

        他把酒带到车间里，两个可乐瓶，一个装水，一个灌满劣质米烧酒，并列摆放在机台侧面的角落里。

        “你说周师傅喝酒像什么？我觉得就像婴儿吸奶一样，断断续续，吸个不停！”和他搭伙做事的女人如是说，我观察了一下，这比喻逼真形象。

        他渐渐变得嗜酒如命，每天满脸充血，细看有点红肿，发紫。酒下肚了，话也多了，见到隔壁厂里年龄相当，身世相近的人，更有说不完的话，他引以为傲的是曾经走南闯北下煤窑，进砖厂，和老板斗智斗勇。

        守门卫的老太贩酒卖给他，他说要二十斤，这个奸诈老妇人弄来七十斤，他竟然照单全收。他的宿舍里弥漫着酒精气息，那床作垫被的旧棉他居然直接做御寒的盖被，也从未折叠，总是保持睡觉时的原始状态。他爱和门卫老太唠家常，倾诉心中的委屈隐痛。他说回去只是把钱悉数交给老婆，而那女人带着两个孙子睡。

          “你就不晓得自己留着点钱吗？”老太善意地劝导他，他却一言不发，不置可否。对于他的生存处境，我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醉眼迷离的神态令我深感担忧，他有时在车间里跌跌撞撞分不清南北东西。生活经历让我感到人世无常，稍有不慎，便会蹈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的存在，让我的生活如履薄冰，我会经常有事没事拨他的电话，如果没人接听，我便会惶恐不安。那天清晨我连续拨他电话，一直没人接听，一种不祥之兆笼罩着我，我和老婆火急火燎往厂里赶，一路上连善后事宜都在议论之中，先报警还是………，到了厂里，车间大门紧闭，我的神经绷得更紧，我甚至不敢独自去宿舍一探究竟。我和老婆来到宿舍窗口朝里张望，屋里没有人，我们悬着的心才落下。

        有了这次经历，更坚定了我辞退他的决心。我试着向他透露我的想法，他大咧咧地说：那就结账吧！第二天早上，我和他结清了工资，他很爽快地离厂，只是提出希望我们能把那床旧棉絮送给他，我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天他挑着那床旧棉絮，还有几十斤喝剩的酒，背包鼓鼓地塞满零零杂碎，和所有打工人一样，习惯这样负重前行。可是在刚要上公交车时，一个妇人急匆匆地追上来一把将他拽住，原来他在小超市里赊账购物，货款还沒结清。今年开工之初，我正在车间忙碌，周师傅冷不防地走进来，他首先向我打听产品的价格，说他有朋友需，他可以从中搭桥牵线，我明白他不是那块料，也就没在意，他又去他曾经工作过的岗位看，然后悄悄地走了。待我返过神来，他已走得不见踪影了。说不清是什么心理，我心情因他的到而感到有点怅惘和自责，后来那个原来与他搭档做事的员工告诉我，其实他是来找事做，知道员工已招满，就悄悄的走了。前不久，有个员工在街上碰见他了，和他打了招呼，员工的女儿很好奇，问她妈妈怎么会认识一个叫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