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无聊的。至少那个时间，他是无聊的。那个遇到她的时间，他正无聊的时间，注定他和她是不相称的。刚好是烈烈的初秋，艳艳的，并不萧瑟，夏天还没离开，赖着不想走。秋天拖沓着，耍赖不想来。他是无聊的，终日没事做，闲闲地瞪着秋天里的日头，有些晃人，但不刺眼。

  他无意中发现她，于是稍使了些小伎俩便理所应当的搂住她的肩了。你不能说他是个骗子，是个十足的坏蛋。伎俩，本不是什么坏事，本就是爱情里追逐的桥段，而他也并不是没有真心的。他出手很快，他是纯粹地把自己当成猎人了，目标是对方对自己死心且塌地。就像完成一件事情，一个任务。他是优秀的，从小到大都是，只要第一，第二令他不屑而唾弃，骨子里是有股狂劲儿在的。然而他看上去温文儒雅，皮肤白皙，眉毛清秀，牙齿整齐干净，偏瘦却有力，为人体贴而温柔。若是在古时，该是张生那样的，令姑娘小姐们羞红脸的书生。他是招女人喜欢的，也知道怎样招女人们的喜欢，他向来运筹帷幄，因为女人实在简单易懂。无须要迎合她们，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对她好对她体贴对她温柔对她耐心。再了解一点点她的过去，适时地提供长久的凝望与微笑，然后就等待吧。很快，她们便会缴械投降，伴随着所谓的爱给予你双倍的体贴与温柔。

  这很简单，对吧。就像猎人在下套，你只要摸准了兔子野犬们的脾性，埋伏好陷阱，圈套总是不会落空的。你甚至不需要浪费猎枪里的那颗子弹。那些有着楚楚可怜眼睛的兔子们自然会争先恐后的往里跳的。他天生是爱这些女人们的，亦或是太爱他自己，他怜惜自己的孤独，便想方设法不让自己孑然，他是需要身边有体温有欢笑的。他为自己辩解，多情亦是深情。可是到底是对谁深情呢？他不太考虑。他一面得意于自己出手的不落空，一面可怜着这些女人们。他甚至都没怎么换套路，可是却从不空手而归。他心想，这都是些傻女人们。她们那么敏感而纤弱，神情有时甚至是怯懦的，却常常大胆的超乎想象，女人们在追逐爱情时，是从没有懦弱退缩过的，近乎扑火般的。他很佩服却很鄙薄，他私以为她们是不懂什么是爱情的。难道不是么。她们爱的是什么呢，是他的无微不至与嘘寒问暖，是他的绵绵蜜语与体贴浪漫。可当拿掉了这些之后呢，她们还爱什么呢。他不认为是爱自己。在他对一段关系厌倦了之后，难免冷淡，她们于是梨花带雨地哭诉说，你变了。可他冷漠的想，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你怎么能指望那些关怀备至是天长地久的呢。它不过是猎人手中的猎枪，当把猎物剥皮抽筋之后，自然也就把它高悬白墙之上。说到底她们爱的不过就是他所付出之爱。就是那句拗口的话语，我爱的是你爱我。她们不过和他一样，爱自己甚于爱他人。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于是他就冷漠起来，愈是痛恨自己的害怕孤单就愈是对女人们冷漠。如同小孩子同自己闹别扭，一心想要长大却在摔跤之后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等眼泪差不多干了于是想起来自己想要长大的雄心壮志，揩揩眼泪爬起来忍着痛嘴角一面抽抽一面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他就像别扭的小男孩，他对自己说，这次我一定好好爱一个人。却转眼忘了，下一个女人，依然是白色的，褐色的，在风雨中会瑟瑟发抖的泪汪汪的兔子与小鹿。他依然是埋伏好了陷阱之后在怜惜后冷漠。

  她也是一只兔子，她也好似池中物。不过是没有那瑟瑟的眼神，那泪汪汪的湿润的眼睛。她就像偶然散步时不小心跌入一般，他失去了诱敌深入的快感。然而他还是搂着她的肩了，她毫不羞涩的笑着却不拒绝。他一时拿不准是输了还是赢了，该进还是该退。却抱着必胜的决心专心致志地进攻，他没输过也自信不会输。他开始使出浑身解数。他给她打电话，响了六声，然后她在那头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声“喂”。用平常的，稀松的语气，毫不在意的口吻。他有些恼，恼自己在她心中的不特别，恼她的不深不浅。可是她不拒绝他，当他吻下她的时候，她毫不抗拒，也不惶恐，自然地闭上了眼然后配合。对，是配合，只是配合。他感受到她的温度却觉得她的身体并不是为他而悸动，她的气息并不是为了他而颤动。他彻底恼了，恼怒自己把这场狩猎变成了棋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棋子还是下棋人。他开始觉得自己被玩弄了，他下了决心一定要获胜，记得吗，我说过，他几乎是个无往不胜的猎人。他决心以退为进，他冷落了她，然后冷眼旁观着。只要她流露出一丝惊慌失措，一丝酸楚落寞，他就大获全胜。他悄无声息地撤退，藏在暗处看她如何自处。她一如既往，对他突然的杳无音信毫不惊慌，好像他从未出现过似的，他按耐不住了，他竟然有些落寞，有些想念她，他骤然出现在街的拐角，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嘴脸，事先在脑海里预演过无数遍，只要她因他的出现流露出一丝喜悦，他就抛弃那些虚假的空壳拥住她，这么想的时候他是带着几分悲壮的心情的，仿佛是要抛弃自己身上的什么，重新开始似的。他竟然紧张了，手心濡湿了，有些无措起来。是因为她不是兔子而其实是一只鹰么。他整了整衣袖装作若无其事的出现，转头故作惊讶地对她说，好巧。他心里鄙薄着自己策划的这老套情节，不禁紧张起来。她却落落大方一勾嘴角，什么也不说笑着回望他。她原本不过中人之色，他预想她肯定是自己的掌中物，没有任何理由可逃脱。而现在她的镇定自若竟为她无端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来，她爱笑，总是勾着嘴角，此刻竟有些胜利者的姿态。他恍惚间觉得自己才是落入圈套的猎物却十分想要缴械投降，因着这回他被套住了，他的老套手段无用了，还因着这回他把真心交付出去了一点。到底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让他把那一点真心奉上，他也说不清，只觉得这是个老套的故事，老掉牙的情节。更说不清的是伴随而来的喜悦，他最爱她胜利者的姿态，她从不楚楚可怜的看着他乞求他爱她，这让她一下就和那些泪汪汪的怜人兔子们区分开来，她是骄傲的矜贵的鹰，不轻易低头。她也爱夜色，她夜色中来到他家，却拒绝他为她准备的钥匙。只礼貌的站在门口，一下两下的按着门铃，然后在他开门时乖巧而明媚的笑，离开时礼貌的道别。对，她在夜色中来，但不过夜。依然在夜色中离开，如同只是探访某人，她细细拿捏着尺度。

  然而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和她好似恩爱的小夫妻，两人手挽手去嘈杂的市场买鱼买肉买油买米，她烹的一手好菜，会煎会炸会炖会煮。肥牛滑蛋，芦笋虾仁，花生猪蹄…好似在过这绵长的岁月，让时间在桌上椅上慢慢流淌流淌。他从后拥着她吻她纤白的后颈吻她的发香吻她圆圆的耳垂，下巴抵着她削弱的肩，看着她煎鱼打蛋心中无尽欢喜。她有时笑着回头轻咬他的脸颊或是蹭蹭他下巴上发青的胡碴，娇柔无比，猫咪一样，若有似无地轻抓慢挠着他的心。他感到自己甘心情愿地缴械了，为着她的温柔，为着她的笑容，也为着她四处散落的发香。屋里屋外，他的肩上枕上，是她拂不去的气息，很安稳的让人安心的，甚至夹杂了一点厨房的油烟气，恍惚间仿佛已经携手渡过半生。他眼眶有了些湿意，他原以为爱情该是飘渺的，刺激的，让人甘心追逐却又矛盾痛苦的，他那时说，疯魔的才是爱情。他要的是刺激是虚幻是放浪形骇的激情，却每每梦醒后更孤寂更空虚如同宿醉后的遗痛，让人上瘾却伴随着巨大的副作用。而现在那么安稳的气息让他宁静，他甚至可以停下来愉悦地看一朵云，看它聚散，变形，漂移。看一朵花，看它饮露，吐苞，缓绽。他身上多了一点尘埃的气息，眼神里不再是不羁的迷蒙，清澈而安定，如此一来，居然胖了不少，不再清瘦俊雅，成了一个快乐的常人，于是也泅然于芸芸众生间了。他几乎都快要满足于这恬淡的生活了，然而她依旧在夜色里离去。这让他的不安隐隐发作，可笑的是，过去他常使他人不安。

   于是。留下来，他近乎是乞求她了。然而为什么非要留下来不可呢，他也说不清，只觉得只有留下来她才是自己的，才算是安稳了，才算是对自己的投降有个交代，不至于让它白白牺牲。她依旧是笑着摆摆头穿上外套踏出门去。他们谁也没有开口提过爱，他开口乞求她留下来已经算是败下阵来了，然而这暧昧不明的游戏开始反噬他。他原以为和以前一样他是随时可以抽身而退的，现在却憋了一肚子的不甘心。他不乐意输，更不甘心摸不清她的心思。如同以前那些女人们摸不清他的喜怒无常。可她不一样，她好像只是笑，她爱笑，他有时觉得那笑声甚至是一种戏谑，嘲弄着他失败的围猎。他开始有了牵绊，开始有了害怕。她现在俨然是一个胜利者了，他被困成了笼中兽。他心里最明白是什么能让人在爱情的追逐里常胜不败，但却是不敢承认。

  之后她开始冷漠了，厌倦了一般，遗忘了他一样。他开始有了那种令人可怜的眼神，几乎要颤抖着嘴唇去问她为什么了，可他很清楚这只是徒劳。他脸上显现出泪汪汪的兔子的神情。这种游戏本来他最熟悉不过，但这次陌生的是角色转换了个位置，他手足无措，成功败北了。他有些认命了，没想到会败在初看那么无奇的她手里，他本以为会死在轰烈的爱情里，没想到却是败给了最寻常的温馨。即使那是海市蜃楼般的假象。

  然而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徒劳地抱着希望，问了她那句俗套的话。她垂下眼帘露出抱歉的神情，我没想到你会认真，她诺诺地说，我以为我们一样，只是不爱孤独。他沉默许久，干涩着开口，对，我们一样，不过是孤独，这不过是场追逐。一直一来入戏的只有他一人，戏子出不了戏，悲剧便注定收不了尾。

  在爱情里，不爱的人才是常胜将军。只是糟糕，我陷入了这该死的爱情。他苦涩地想着，看不清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