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花魁记·殃国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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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一舞动京华

时值乱世,天下四分五裂,群雄割据。有些城池更是朝夕易主,权势的频繁更替,令老百姓们流离失所。然,在这乱世里,总有些繁华不改、笙歌不断的地方。譬如花仙楼,此处酒色缭绕,琴音靡靡,是这乱世里的一朵奇葩,是那达官贵人的温柔乡。

“哎!快看看,花仙楼开始选花魁啦!”这一句话惹得过往的人群纷纷驻足观望。

花仙楼的朱漆大门前,一处白墙上贴了一张花榜,共绘了五双眼睛。双双都是勾人心魂,光是一双眼睛都让人浮想联翩。

每一次的花魁斗艳,花仙楼都会挑出五位赋予花名的小姐进行争魁首,夜里的出场斗艳的顺序便由这五双眼睛决定,最勾人的最后。

当夜笙歌,因了选花魁的缘故,今夜的花仙楼比往常都要热闹。锦衣布衣之人比比皆是,华服素服之色拥杂交错。花仙楼的酒水小二急忙忙的穿梭于大堂的各色人之中,堂中的一处高台上,烛灯摇曳,朦胧的星光自楼顶洒下,熠熠生辉。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等待着佳人上台。

月上三分,台下的人似乎已经失了耐性,楼上锦衣华服的权贵们也似乎有些坐不住了。再稍待片刻,方才锣鼓响起,花仙楼的虞妈妈摇曳着身姿走上高台。一开口便是连声的对不住,生生的将场上的急怨之气压下,更是惹得台下连片的呼声。

“想必各位爷也都久等了,妈妈我便不多说了!依着花榜上的结果,第一位出场的是我们的红杏!”虞妈妈边笑着边下台。

花仙楼里一时间静了下来,一双玉足缓步而来。红杏着了一身二月红,踏着漫天的飞花而来,水袖轻舒。随着悠扬的音乐翩跹起舞,纤指游走红履轻移,一身娇柔的身段尽显曼妙。

二楼上的一处席桌上,两男子对坐处。

“公子以为如何?”那稍显邪魅的男子笑问自己的好友,只不过跟前的人并不愿意多说。

等到台下的红杏舞毕,被问的男子才开口道,“花瓣压场,稍显哗众。”

邪魅男子轻笑,“我倒挺喜欢这般开场。”台上丝竹再响,他道,“看,第二朵花上场了!”

只见自己的好友匆匆的瞥了台上一眼便闭目不看,好看的星眸藏在了眼皮底下,刀裁眉鬓面如美玉。整个人三分儒雅,六分霸气,还有一分似有若无的柔情似水。

邪魅男子气不过,“我说你,平日里繁忙就算了,今日难得出来一趟,台上那么好的姑娘你不看!白费了我的银两。”

“要不是你硬拉着我来,我还不如在宫中睡个觉!”

见好友意兴不大,他便只好独自一人赏色。台上的花儿虽然容色出众,当是这楼里极好的姑娘,于他而言确实无太多过人之处。

一段悠扬的笛声吹过,台上的丝竹之乐渐渐的没了下来。这是五朵花中的最后一朵,一双秋波最为勾人。

良久,台上依旧静悄悄的。闭目的男子睁开了眼睛,正朝那台上一看,便看见一白色轻纱的女子缓缓上台,口中叼着一朵半开的白牡丹。勾人的眼稍上绘了金线,泼墨长发肆意地挽了一个仙髻。牡丹离唇,露出了那绝色的容颜,朱点丹唇轻翘。

只见她眉目轻垂,轻舒广袖,一移步一鼓点再无其他错杂的音乐。舞姿飘飘如仙,一夜的星光悉数洒在她的衣裙上,急转间白纱轻落,露出里里头绣着的荣华牡丹。扬臂划步,旋停腰匐,恰似一朵牡丹绽与台上。

台下的人均惊呆,继而响起雷鸣掌声。这一身衣着舞姿浑然天成,举手抬足,秋波环扫,疑是花神入凡。

“当是人间真绝色啊!不愧这牡丹花名!”邪魅公子饶有兴致的说道。

“她,与所有人都不同!”一旁的好友说道。

在众人的高呼声中,牡丹成了花仙楼的花魁,一舞名动京师。不料第二天便闭门谢客,只在房外置了一木箱,里头全是些无厘头的问题,须答对了方可一睹花容。

“牡丹呀!你看着都快半月了,你这一位客人也没见过……”虞妈妈脸上全是纠结的神色。

“那妈妈您看,这每日来的人,有少吗?”牡丹笑道。

虞妈妈舒了舒神情,“这倒也没有……”

依旧是那潋滟的笑意,牡丹轻道,“当初我便与妈妈说过,我只求心意相通之人!”

门外的贴身丫头敲响了房门,“姑娘,又有人送答笺来了!”

“送进来吧!”牡丹扬声道。

摊开了信笺,里头不过两行走字,曰:浊世相依,烽火相随。

牡丹眼底闪过不明神色,抬头对虞妈妈道,“这不,我要的客人来了!”

一旁的虞妈妈终于松了口气。


【贰】情落牡丹处

天香阁里,四方的华榻前置了一壶热茶,三五样点心围着。牡丹与一华服公子对坐,跟前各自放了一杯暖茶。

“未问公子姓名!”牡丹笑得娇柔。

华服公子微微一揖,“在下高黎!”

牡丹稍稍讶然,“昱国国姓为高,公子莫不是哪位王爷?”

高黎笑而不语,许久才问道,“牡丹姑娘以为,王爷如何?”

牡丹低垂着眉目,神色似乎有些失落,“这般倒显得是牡丹高攀了……”随即笑道,“不过这乃乱世,谁主谁败也不一定!朝为帝皇夕为败寇亦不为过!”

高黎的眼中微微一凛,撑着桌子朝牡丹贴近,“那牡丹姑娘可愿与我共赴这一场?”

纤纤玉指挡住了凑近的薄唇,轻轻一抵便按退了回去。牡丹翩然起身,衣裙轻漾间便柔若无骨的落入了高黎的怀中。

蔻丹指轻轻的绕着垂在胸前的青丝,言语中有些娇意,“这般还需牡丹细细的想一番!”说着起身将高黎扶起,送出了门外,“今日便到此,公子择日再来罢!”说完朝他手里放了一块点心,房门“嘭”的合了起来。

高黎看着手中的糕点还有紧闭的房门,眼中有些无奈。随即门内响起牡丹的声音,“方才见公子都未曾动过我们的糕点,拿一块免得你说我花仙楼待客不周!”

高黎听罢,拿着糕点低笑而去。

贴身丫鬟小翠担忧道,“姑娘,若是那高公子……高王爷把那糕点丢弃了怎么办?”

牡丹支着下巴吐了口气,捻起一块糕点,眼中带着不明神色,“千银万金易得,情意相通难得。只怕他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亦不敢落此心意。”

“那姑娘怎么办?”小翠不禁替自己的主子担心道。

牡丹轻笑,“这有何怎么办的,继续等下一个呗!这般时候都不敢下决心,谈何往后的日久情长!”随即离了座塌朝屋内走去,摆着手道,“东西都撤了吧,我先睡会,用饭的时候再唤我!”

一连等了数日一不见那高黎来,外头的答笺依旧络绎不绝的送来。牡丹在房里开了张书案,上面铺了宣纸置了笔墨,娟秀的小楷在上头在上头写了三两行短词。

写了许久,牡丹搁下笔缓了缓发酸的手腕,掂量了旁边一叠的宣纸。嘟囔道,“大约够了吧?”随即命小翠将自己写好的短词都拿去回赠给送答笺的人。

打点好了所有,牡丹坐在书案前发呆,“莫不是真的把我那糕点给弃了吧?难道是我猜错了他的心意?”

“姑娘,高黎高公子请见!”小翠在门外传话道。

牡丹心下一乐,可算没猜错那人的心思,强忍着攀上眉梢的笑意。一口气淡得如清汤寡水,“让他进来吧。”

依旧是那一身藏着淡淡金黄的华服,高黎一脸笑意踱步入门。掀起珠帘正瞧见牡丹懒着身子倚在榻上的矮椅上,四方几上袅袅的点了一炉香。

见牡丹也无意起身相迎,高黎便自顾的坐上了另一端的矮椅上,笑道,“牡丹姑娘今日何故神情恹恹,可有何烦心事?”

牡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烦着窗外金蝉频叨扰,烦着信纸翩翩无合意,更烦着酥松红娘意不传,最烦着两行誓言恐成骗。”

高黎挑眉,点头道,“嗯~那方小糕点确实酥松,可我还未来得及尝!”

“这般说来,你这择日可择得真久!”牡丹换了个身姿,依旧是恹恹无趣的模样。

高黎亦学着她靠在了扶手上,噙着的笑意未退半分,“姑娘说的择日让我好生纠结,怕早了唐突了姑娘,晚了又怠慢了姑娘,前后思索便荒废了些日子。”

两人间的对话好似相识数年的熟人,弯弯绕绕得令旁人不知其意。

“哼!公子之言,今日怕是唐突我了!公子还是回去择日来过吧!”牡丹没由来的娇嗔,竟将高黎连推带赶地轰出了房门。

高黎看着面前“嘭”的一声紧闭的房门,指尖稍稍一举。朝着闭门轻笑道,“第一次来好歹还有些糕点茶水,今日来竟连口茶都喝不上!”

房内传来牡丹的娇骂,“茶水外头大堂有许多,你去那讨吧!”

高黎笑得无奈,轻摇着头转身,“月上东梢枝雀眠,我明日再来!”说完便出了花仙楼。

牡丹在里头“扑哧”一声浅浅的笑了起来,手中还捻着那日收起的答笺在细细的观看,好似能在上面看出一朵花来。

浊世相依,烽火相随。


【叁】意浓入深宫

夜到戌时,牡丹便命小翠从厨房里添了些糕点过来,小小的几碟与二人初次见面时无二。一壶新茶倒是牡丹亲自泡开,滚烫的壶水蒸腾着茶香绕了一方几的缭绕。

高黎亦适时的来到,身上依旧是那一身藏着淡淡金黄的华服,袖口缀了锦云纹。他倒也不客气,径自地坐在牡丹的跟前,笑看着牡丹将最后一道茶序做完。

澄黄的茶汤落盏,牡丹将茶送至高黎跟前,依旧是那不咸不淡的模样,“你倒是来得巧,茶刚好!尝尝!”

三指护起茶杯,高黎用鼻尖轻嗅了几分,浅尝了小口。点头附和道,“嗯……不错!观音茶?”

牡丹笑着点头,“不错,旧年买的,没来得及喝完!”

高黎了然,仰头便罢盏中的茶喝完,“好喝!”

牡丹狐疑,端起一杯轻尝了一口,随即“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分明难喝至极!”

高黎拿起一块糕点送到嘴里,“只要是你做的东西,我都喜欢吃!”

牡丹微微一愣,掩着唇笑了起来,“你这人是不是荣华惯了喜欢找虐!”

两人一直在那四方几上谈到了月上中天,期间频频传来两人的笑声。虞妈妈来了几回,趴在门外听着里头的动静,每一次都乐呵呵地笑着离开。

本想着恩客情浓,多少会留人过夜,怎知牡丹聊得差不多时,撇了一眼窗外高挂的月色。便打着呵欠将人送走,关起门自顾地去睡了。高黎又一次看着紧闭的房门,摇着头乘着月色而去。

此后的月上东梢枝雀眠,便成了两人固定相约的时间,牡丹总会泡上一壶茶等他。每每聊到月中天,牡丹都会谴人离去,从不留宿。

高黎亦不恼,每天都会笑意盈盈的来,再笑意盈盈的去。

半月后,高黎瞧着窗外的月色,以及渐渐起了呵欠的牡丹。正要起身离去,却听牡丹带着浓浓的倦意说道,“近来的日子不大太平,你且在这留一晚待天明再离去罢!”

趴在窗外偷听的虞妈妈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见到房间里的灯火灭了的时候才笑呵呵的离开。摇着手中的红花手绢笑道,“哪来的不太平,难不成数百里开外的敌军还能杀到这来不成?”

第二日枝头的喜鹊叫个不停,牡丹从熟睡中醒来,撑着惺忪的睡眼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恼嗔道,“好你个枝头雀,扰人清眠!”

高黎早已起身,穿着好一切。他坐在床头道,“你若是困便多睡会,横竖你也无事做,我先回去。”随即俯身到牡丹耳旁,轻声道,“我今晚再来!”

牡丹玉面上红云渐起,一头埋在了锦被里,催促道,“快些走,不要叨扰我晨梦!”

高黎隔着锦被落了一吻,才欣然离去。

此后的红烛夜谈,锦被相拥变得寻常。高黎每每都是乘着初出的星光而来,再踏着稀薄晨光而去。

一日雀醒,高黎却仍旧在牡丹的身边,他问,“牡丹,你的旧名唤作什么?”

牡丹阖着的眼皮微微轻颤,随即转身抱住他,“你可记好了,我只说一遍。”

“嗯!”高黎抚着她轻柔的长发。

“我旧名唤作,柳梦瑞!”牡丹颤着声道。

高黎轻轻的拥住她,柔声道,“梦儿,等我!”

大街上的人熙熙攘攘,还夹杂着不少战乱流离进城的难民,他们窝在一个角落里等待着施舍,或想着哪户人家需要做工,好求个安身之所。

乱世,是舞台,亦是灾难。

“哎!听说没?花仙楼的花魁还名啦!”一男子茶楼里喝着酒,兴致勃勃的跟一旁搭桌的人闲扯着。

“什么?才成魁三月不到,便还名了?”另一男子口中的肉嚼道一半,吃惊道。

先前那男子抛了一颗酒豆子,点头道,“对呀!这还真是花仙楼有史以来还名最快的!”

所谓的“还名”便是能退了花仙楼里用的花名,随着赎身的恩客出楼。从此便是普通女子,不在是花仙楼中的人了。

牡丹知晓高黎是皇族中人,却不曾想他竟是这一国之主。他是缙国的皇帝,帝名为高翊。自花仙楼到深宫,牡丹便知晓自己早已踏入了一场波云诡测的逐杀之中。

至此,牡丹一名便长留在花仙楼等待下一位拥有它的女子,而她往后便唤回柳梦瑞。

依了高翊的深情,柳梦瑞这一入宫便被封作妃,这早已是无上殊荣。没有大礼昭办,不过是匆匆下旨,自此后宫中便多了这么一位深受皇帝宠爱的瑞妃。


【肆】深宫始登台

红柱琉璃瓦,金黄映碧天。好似这乱世里分割的帝国,总有那么一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头住着一群追权逐利的人。

柳梦瑞倚在天水池的临水长椅上,她轻抚着自己平坦的腹部,脸上尽是柔和的笑意。就在方才,太医替她把出了一道喜脉。贴身的宫女本想用些银两叫太医多瞒着些,后宫奸险,最难保的便是胎儿。她却止住了宫女的动作,她不愿这新生命被掩藏,只想快些与他分享。

不远处的一抹明黄正急匆匆的赶来,高翊坐到柳梦瑞身边,“太医说的是真的?”池中的潋滟水色正好映在了他急切的脸上。

柳梦瑞失笑,“皇上何时连太医的话都不愿相信了,太医说有,便是不会错的!”

大手抚上她平坦的小腹,惊喜道,“让朕感受下这小生命!”

“哪有那么快能感受到,方才有了一月余。约莫要等到七八月,妾的肚子隆起来了,皇上再来听听便能听到了!”柳梦瑞说着便将肚子上那不安分的手拿下。

高翊抱着心尖上的人儿,脸上尽是憧憬,“还要等那么久啊!朕的小孩儿哟!”

柳梦瑞倚在高翊的怀里,声音有些闷闷的,“皇上,您说我我能将这孩儿生下吗?”

“我会保护好你们母子俩的!”高翊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后背,言语中给人无尽的安心。

两人在池边细细的聊了许久,高翊才恋恋不舍的回到御书房。临走前在柳梦瑞耳边轻轻道,“月上东梢枝雀眠,今晚等我!”

柳梦瑞双脸没由来的一红,催促道,“皇上您快些去吧,省得公务处理不完要妾陪着您熬夜。”

温润的食指朝那秀丽的鼻梁上轻轻一刮,高翊笑道,“分明是朕叫你先睡你死活不愿,反倒赖起朕来!”说完便转身在一群太监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的离去。

柳梦瑞独自一人观看着池中的锦鲤,打着转儿浮沉交替。良久,才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寝殿。

宫外渐起了流言,说是缙国的皇帝甘堕温柔乡,荒废政治,周围的几国亦开始蠢蠢欲动伺机而起。

一日夜里,高翊好不容易从繁杂的公务中脱身,得了闲暇与柳梦瑞闲叙。只不过言语间两人都显得有些失神,好似有着各自的忧心事。

“皇上,那些流言多少还是传到我耳边的,你也无需这般护着我。”倒是柳梦瑞抢先挑开了话结。

“我有时在想,若果我不是这皇上,遇上你会不会更自在些。”高翊惆怅。

纤纤玉指抹开了紧凑的眉头,柳梦瑞的声音馥郁迷人,“不想你竟会为这些事为我忧愁,你若不是皇帝,估计你还遇不上我呢!”说着抚上了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横竖我这几个月也不太方便,你也不要天天都往我这跑了!”

两人正是温情时,门外却响起了大闹声。来的人是庄贵妃,守门的太监和宫女拦都拦不住。正是前后为难时,高翊才皱着眉从门内出来。看着那闹得鬓发皆乱的庄贵妃,喝道,“给朕停下,你这是成和体统?”

那庄贵妃颓然坐在地上,一副凄凉疯癫的模样,凄笑着指控,“妾成何体统?那更要问问皇上您成何体统,您不仅封了那不入流的女人为妃,更是夜夜留宿于此。皇上有想过皇族的颜面吗?”

高翊见她闹够了,便拂袖命人送她回去。怎奈得庄贵妃依旧不死心,哭喊着爬到高翊跟前,“翊哥哥,你理一理倩儿好不好,好不好……”言语中尽是伤心落寞。

柳梦瑞在屋内坐不住便出来查看情况,眼前这庄贵妃是高翊的表妹,一向对自己的表哥用情至深。只是她不知道,她这一出门,庄贵妃便疯了一般的朝自己扑来,恶狠狠的好似仇人。

她只觉得腹下一阵撕痛,之后是惊吼嘈杂的声音,不过这突然的一切她都记得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她终是弄丢了一条生命。

柳梦瑞醒来的时候,便看到高翊红着一双眼守在床前。脸上尽是悲怆,好似碎了一个梦。她微凉的手抚上他落寞愧疚的脸,心中是万千的苦涩,两行清泪缓缓地流下落入枕中洇湿了一片。

她哽咽着笑道,“对不起呀!”

高翊替她抹去眼泪,摇着头含着泪,“不,不!是我没能保住我们的孩子。”

对于庄妃,柳梦瑞的万千郁结,最后只凝聚成了轻飘飘的三个字“算了吧”。高翊的一道圣旨下来,柳梦瑞从瑞妃变成了瑞贵妃。

这一石落下,便又是千层巨浪。


【伍】凉薄情起时

从花仙楼的花魁到宫中贵妃,柳梦瑞所经历的不过是短短的数月时间。转瞬已到深秋,潇潇的落叶洒满了庭院,宫中的黄叶清了一遍又一遍。

柳梦瑞看着日渐稀疏的枝叶,没由来的又一阵叹息。秋风卷着落叶扫过鞋边,还有些悄悄的灌入了袖间。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从伤秋中拉了回来,她轻嗅着独特的檀香。

“皇上,我们寻个日子出宫里走走好不?”柳梦瑞言语中带着浅浅的寂寥。

高翊颔首,“好,等边关的事处理好我们便出去走一走!”

柳梦瑞从高翊的怀中抬起头,“他们终于出手了吗?”一双秋波里漾着层层的自责。

高翊不忍看她担忧的模样,笑道,“你为何摆出这种神情,我的江山并不会因为你的出现而倒下,亦不会因为你没有出现而永世长存。”

边关战事有些吃紧,高翊的眉头一日都没有松动过,却总会在她面前温柔似水,明媚得好似身处于安乐祥和永无战火的朝代。

街上的人依旧熙攘,好似边关的战火永远都烧不到这里一般。一辆简朴的马车悠悠的从相府后门驶出,驾车的是宫中锦衣卫,里头坐着的是宫中的贵妃及皇上。

两人卸了宫中一身的华贵着装,换了寻常的衣袍。没有粉脂重抹,柳梦瑞这一身倒是出尘了许多,脸上还带着些小产后的病容,更是我见犹怜。她这一生似乎都没有太多的时间真正见识一下这市井的日子,现在如此,花仙楼时如此,更早的时候亦是如此。

缱绻的叹息声出,柳梦瑞看着街上的行人羡慕道,“如若是户平民家,倒真真是件好事。”

“梦儿……”身旁高翊的嗓音有些颤抖。

柳梦瑞倏而莞尔一笑,“等事情稍过了,我们便学着他们过几日平凡日子可好……”

高翊猛地将她揽入怀里,颤抖的嗓音微缓,连道了数个“好”字。一双深眸里全是疲惫,“我从未如此厌恨过这个王位,处处皆是束缚……”

“你呀!”柳梦瑞故作轻松,“你这王位可多人盯着呢,莫不想真像那朝夕易主的城池一般,暮为流寇平民?”

“若是能与你平平凡凡在一起,流寇平民我也愿意!”高翊将那一身的重负暂且抛下,牵着柳梦瑞一头扎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柳梦瑞别一只大手紧紧的牵着,高翊方才的一句话惊得她六神无主。她知晓,在这乱世里,作为一位帝皇,沾了真情凡意多半便与江山无缘了。这般也好!只是,真能做平凡的人么……

逛了许久,柳梦瑞有些喘气便寻了一处地方歇脚。忽而一只小猫窜到了她的脚边,亲昵的蹭着。通身都是白毛,就头顶及左耳覆了一层墨色,身子脏兮兮的。

“呀!好喜人的猫儿!”柳梦瑞心喜,抱着它在怀里,一只手熟稔的揉捏着猫儿脖颈上的毛发。

高翊见着有些皱眉,言语中有些不乐意,“你小心些这小野猫,抱着它你也不嫌脏!”

柳梦瑞从袖间掏出了一些糕点,那小猫像是饿极了,不消两下便把那糕点悉数吃完。躺在柳梦瑞的双膝上,眯着眼任她揉摸。

听着高翊酸溜溜的口吻,柳梦瑞莫名的想笑,“怎么?这小猫儿的醋你也吃?估计是它嗅着了我身上有吃的,又看着我面善便过来讨吃的!”

小猫眯着眼躺了半会,果真翻身落地头也不回的消失在转角处。

柳梦瑞伤神,果真是来讨吃的……给自己摸撒够了便一溜烟的跑了。高翊不知道从哪掏出了一方锦帕,替她擦擦手再擦了擦猫儿躺过的衣裙。生怕又什么阿猫阿狗跑过来粘她,便牵着她回了宫里。柳梦瑞失笑,高翊这般行径倒像极了小孩。

回到宫中,高翊不在的时候柳梦瑞总是一个人失神,落寞的模样好似失去了心爱的东西。

“梦儿,你喜欢那只小猫吗?”高翊问道。

柳梦瑞叹了口气,“它长得挺可爱的。”

高翊从身后拿出了一只小猫布偶,通体雪白,左耳上覆了一层墨色。活脱脱的就是先前街上偶遇的小猫,仿的正是它眯眼享受时。本想给她找只一模一样的猫儿的,想着猫儿难养,便命人仿着做了只布偶。

柳梦瑞惊呼,“小玳瑁!”抱着那小猫布偶爱不惜手。

高翊狐疑,“小玳瑁?”

柳梦瑞指着猫儿头上的黑斑,脸上全是雀跃,“这一处黑纹,民间的人称作玳瑁斑,念想着便给它起了这个名字!”

看着柳梦瑞开心的模样,高翊揪着的一颗心也松了,笑道,“原本还怕你不喜,见你这般喜爱我也便宽心了!”

柳梦瑞抱着猫儿布偶的心有些微颤,甜甜的,醉醺醺的……


【陆】连箭出深宫

深秋的夜露水凝重,冷清的半月挂在天边。夜空万里无云,空旷旷的纳着灿烂星汉。

夜宿在柳梦瑞宫中的高翊因了一道密报悄悄的离了床榻,听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沉睡的柳梦瑞亦从梦中醒来。

一只信鸽恰巧落在窗台上,柳梦瑞抿着唇从那信筒上拿出了信条,再从袖间掏出一封密信封入信筒。玉指轻轻一推,那黑色的信鸽顷刻间淹没在黑夜里。

她微微展开了密信,巴掌大的布笺上空零零的写着一个“死”字。手,没由来的颤抖,月光落在那发白的布笺上,那墨色浸透处显得异常的刺眼。

柳梦瑞凉凉的苦笑,“没想到,你真的如此狠心!”手紧攥着布笺,一颗心没由来的刺痛。

摇曳的烛火吞食着那依方布笺,残灰落入掌中,随着窗外清冷的秋风轻轻一送,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门外响起了扣门声,守门的宫女在外头轻声问道,“娘娘夜起点烛,可是有什么需要吩咐奴婢做的?”

“无事!皇上他何时走的?”柳梦瑞站在窗口提声问道。

门外传来答复,“皇上他是前不久走的,本不想惊动娘娘。”

“知晓了!你退下吧!”柳梦瑞道。

门外传来轻喏声,周遭又回归寂静。柳梦瑞站在窗前看着空中清明的月色,皎洁中带着一丝丝乱世的邪红。这一站便是到将将月落,染了一身的寒霜。

烛火是不知何时灭的,高翊回来的时候便瞧见柳梦瑞一人怔怔地站在窗前。西月的残光落在她单薄的身上,也不知她站了多久。

“梦儿……”高翊轻轻的唤了一声。

柳梦瑞回过神来,转身离了窗台,走到高翊的跟前问道,“皇上可愿意告诉妾昨夜发生了什么事?”言语中全是担忧,楚楚得摇摇欲坠。

高翊宽慰道,“无事,昨夜截获了通往廉国的密报,这一夜的搜查已将那细作捉获!”

柳梦瑞不愿再问下去,只是宽心的道了几句“那就好”。心中的焦虑放下,便枕着微露的晨曦睡了过去。

“皇上,我为你做了些参汤,近来你时常熬夜,喝点汤补补身子!”柳梦瑞多了一盅暖汤送到高翊的案前。

高翊从公文中抬起头,看着柳梦瑞替自己装着汤,笑道,“今日竟想起为我做汤?”

柳梦瑞将汤塞到他的手里,嘟囔道,“横竖我在这宫中也是个闲人,便学着给你做个汤,聊以解闷。”

高翊轻尝了一口,喜道,“这味道当真不错啊!”

“那是自然,我本来手艺就不差!”柳梦瑞乐道。

“难不成那日的铁观音,你专程用来戏弄我的?”高翊挑眉。

柳梦瑞结巴,“谁…谁知你会傻到一口气喝了半壶!”

“以后都为我做羹汤可好?”高翊将汤喝个精光。

“好…好!”柳梦瑞失神。

此后每每入夜,柳梦瑞总会端来一盅羹汤。高翊亦会与她聊一些边关战事的情况,未了还忧心般问她一些对策云云。

柳梦瑞哑然,“你若是问我些诗词歌赋,我倒能答上两句,这战事问题我从何替你解决?还有,你就不怕我把你这机密泄露出去?”

高翊埋头喝着汤,“如若你真的会这样,那便是我的命!”

“梦儿,不若我弃了这江山与你一同归隐可好?”高翊轻声问道。

“妾只愿死后能与你同穴。”

……

来年开春,边关的战事越来越紧,廉国的军队早已破了几座边城,僵持在一处险要的扼地。国都安乐祥和的假象愈发的弥盖不住,那布衣百姓开始惶惶终日。

皇宫中依旧平静,一切都井然有序。随着一声盏碎,守在门外的宫女太监们吓得“扑通”的跪在了地上。

柳梦瑞气得有些发颤,指着跪在地上的贴身宫女骂道,“你竟敢在背后污蔑本宫?本宫贵为贵妃,也是你等敢议论的!”

那宫女颤抖着跪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匍匐在地上,泪水沾湿了脸。磕着头惶恐道,“娘娘息怒,奴婢知错了,求娘娘饶恕。”

柳梦瑞跌坐在椅子上,扶着椅把的手微微泛白,深深的吸了口气,闭着眼拂袖,朝着门外的人咬着牙吩咐道,“将这个贱婢……拉…拉出去杖毙!”

“娘娘饶命啊!”宫女惊恐的声音徒然响起,还未来得及爬到柳梦瑞的脚步,便被进来的人拖出了殿外。

那惊恐绝望的声音渐远,柳梦瑞失神的跌坐在椅子上,浑身的力气好似全都被抽干,耳边依旧缭绕着那宫女撕心裂肺的求饶声。

“这是最后一封密信,你可曾后悔过?”

“奴婢不曾后悔!”


【柒】情深终不悔

缙国的国都日渐危难,廉国的军队早已打到了十里开外,隔着一条河遥遥相望。国都成为了缙国百姓最后的避难所,每个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雨点啪啪啪的落下,俄顷间砸成了一场倾盆大雨。这是初夏的第一场雨,来得异常猛烈,频频的雷电撕裂天空。

似乎是要给高翊喘息的机会,因了这场雨,护城河外的河水暴涨成了一处天堑。朝殿上的众臣纷纷提议,央求皇上亲自挂帅出兵,以涨士气。有的年迈的老将军都纷纷请求重新挂缨上场,誓保缙国。

龙椅上的高翊拧眉,凄凉的看着殿外那灰蒙蒙的天。不知何时起,廉国那小小的军队便已如一只锋利的匕首,悄悄地刺入的缙国的要害而后直奔皇都。放眼看去,边关战紧缓军难拨,竟到了用民为兵的地步?

脚下是嘈杂的催促声,纷纷要求着他下旨做决定。满朝的文武百官皆带着急促愤慨的神情,闹哄哄地让他头晕目眩。

“皇上!”一道馥郁芬芳的嗓音将他唤了回来。

“汤快要凉了,且先喝完。”柳梦瑞将参汤盛好递到他跟前,再兀自的舀了一碗安静的喝了起来。

高翊收了思绪,端着汤笑道,“最近怎愿和我一同喝汤了?”

“那小汤盅被我不小心打碎了,换了个大了,汤便不自觉的做多了。”柳梦瑞轻声道,似在讲一件平凡无比的事情,就想平民夫妻间的闲叙。

“梦儿,你觉得廉国的国君如何?”高翊问道。

柳梦瑞将汤碗放下,垂眼思索了许久,“百里蔺臣这人手段狠辣,于这乱世倒当真是个做皇帝的料。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是个励精图治兢兢业业的治国良才。”这一番言语不长不短,却将那廉国的国君剖析了个遍。

“如若他占了缙国,他可会惜臣爱民,为我的子民驱除外患?”高翊又问道。

柳梦瑞点头,一双明目中全是坚定,红唇白齿间重重的吐了个字,“会!”

高翊深深的吐了口气,轻松道,“那便好!”

参汤喝完,柳梦瑞起身收拾着碗盅,轻道了声“注意身子”便端着锦托起身离去。身影被框在了大殿朱门中,轻盈盈的一身粉白。

“梦儿!”高翊唤停了身影,颓然道,“待两日涝水退后,你且过去那边吧!”

柳梦瑞转身,高翊那温柔的脸上泛着乌青,烛光一晃又消失殆尽。朝着坐在书案前的明黄缓缓一福身,便退了出去。

过后的两日是万里晴空,照得人心惶惶然。满朝文武对于自己侍奉的皇帝皆是失望透极,悠游寡断得让人心寒。高翊坐在空旷旷的大殿前,内心却从未有过的平静,也许这般便是最好的结局。

入夜,护城河外的敌声响天彻地。君心失,这俨然成了一座空城。皇宫中早已乱作一团,金银洒了遍地,那些出逃的宫人大包小包的带着宫中的细软。惶惶中带着恐惧,绝望,还有些不愿相信国将要覆的老人在喃喃叫吼着“吾国万岁。”

柳梦瑞的殿中却依旧灯火宁静,外头嘈杂慌乱的声音徐徐不断的传来。她只是一人安静的坐着,明亮的烛光照着她华贵的脸。今晚她着了一身嫁衣,膝上放了一件红袍。

“公主,我们该回去了!”小翠在一旁怯怯的问道,她从小便侍奉着公主,却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我……回不去了!”柳梦瑞轻声道。

“公主!”小翠没由来的心慌。

“小翠,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吧!蔺臣他会善待你的,你的家人我也替你安排好了!往后,你只要做个平凡的姑娘就好!”柳梦瑞笑得温柔,“我是廉国的长公主,我有我自己的使命,但我也有我自己的命。”

“公主!”小翠心惊。

柳梦瑞提了一壶酒和两只酒杯,手上搭着一件红袍缓缓的出了大门,每一步都决然无比。

“皇上!”还是那一道馥郁芬芳的嗓音,高翊抬头便看到一身红妆的柳梦瑞站在自己的面前,盈盈的笑意有些晃花了他的眼。

“梦儿?”他颤着嗓问道。

“你为什么不揭穿我?”柳梦瑞问道。

高翊轻笑,“我说过,如若是你,那便是我的命!”

柳梦瑞坐在他的身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说那叫玳瑁的小猫,根本不是什么流浪的野猫,是她从小便养着的,她对它极为喜爱。只不过那一别后,她便知道,玳瑁便逃不过死亡的命运。因为那糕点里有着密信,被它吃进了肚子里。

她还说,那晚他离去审查细作只不过是调虎离山,真正要传信的人是她。那被她赐死的宫女肚子里,亦藏有密信。这般晦涩的传信手段,仅仅三道便足以倾覆一个帝国。

“你从未真正的娶过我,可我想真心嫁给你!我的真名只讲一次,你来生都要记得!”柳梦瑞将红袍披在高翊身上,笑道,“我叫百里梦瑞!廉国长公主,你看!我俩可般配了是吧!”

“你怎么不走?”高翊眼中淌了泪,唇齿间全是颤抖。

“浊世相依,烽火相随。你还在这,我去哪呀?”百里梦瑞问道。

两只酒杯里盛满了清酒,百里梦瑞将酒递给高翊,“这是你曾经给我的承诺,你怎能出尔反尔?”说着眉头一拧,一泓鲜血落入衣襟,笑道,“你快些,我怕时间不够!”

“梦儿!”高翊心惊,抱着将将欲倒的百里梦瑞,“你怎么了?解药呢?”一只手颤抖着抹去她嘴角的血迹,泪水糊了眼睛。

“快!快说要娶我,我俩喝过交杯酒就算夫妻!”百里梦瑞摸着身旁的酒壶。

“好!好!梦儿嫁给我!”高翊将酒杯斟满,交叠的双手将酒悉数倒入口中。

“对不起呀!我给你的汤里都带有毒,可我不愿看着你比我先死……”百里梦瑞替高翊擦干了眼泪,红唇噙着笑意,甜甜地喊了一声,“相公!”

“娘子!”高翊早已不能自已,“你怎么那么傻!”

“我们来世还做夫妻,做一对平民夫妻!”

“好!”

敌军入城势不可挡,缙国最终成为了廉国的国地,这乱世的格局又易换了一局。

大火将长华殿吞噬,整整咀嚼了三天三夜。那倒在殿中的两人早已被烧成了飞灰,分不清哪一柸属谁。

【殃国·牡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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