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我的姥爷

四月清明,细雨空濛。人们选择在这个清淡的日子里来祭奠那些逝去的人,总是有理由的。新的炉灰覆盖在旧的炉灰上面,焚一把香,任它升上远方的天空,表达生者哀思。成对的烛火摇曳的那么孤独。静静地祈祷,愿逝者安息,佑护他们的亲友们喜乐平安。象征性地烧一点冥钱,是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能过的富足充实,忘却生前的烦忧。又有谁能长久地留在这个世界上呢?正所谓向死而生,说的就是这种对生的透彻吧。

————————谨以此文悼念我的姥爷张广林



那是一个阴郁的星期一,刚刚初一的我大概正是少不更事的时候。前一天晚上,照例平常我是会给家里人打个电话说说学校的生活的,可是那一晚,家里所有人都没有接我的电话。脑海里不断回想离开姥姥家前的一幕又一幕。偏卧室里的床上,躺着已经瘦骨嶙峋的姥爷。他得的是白血病。那个时候我知道姥爷病情已经有好些日子了,多次的输血,一轮轮苦不堪言的治疗过后,姥爷回家了。他精神萎靡,蜷缩在被窝里,手背上布满了暗红色的出血点。对面的电视机里正播报着日本福岛地震海啸的灾情,我掀开门前的帘布。姥爷睁开眼睛看了看我,我这个时候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看看电视,我呢喃了一句:“真可怕”。姥爷沙哑着嗓子说:“是啊,太惨了,死了那么多人......生命...太脆弱了。”这时候的我才发现自己说的话有多么的愚蠢。姥爷的眼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将我叫到身旁坐下。我拉起姥爷干瘪又布满血点的枯手,认真的看着姥爷。他又一次抽动着沙哑的嗓子说:“冬冬,姥爷从你小的时候就没有好好的管过你,这个时候想管......恐怕也是来不及了。你要勤奋努力,好好学习,将来出人头地。”

我又想起姥爷还在医院的时候,有一次我去看望他,我坐在病床边,认真地给姥爷剪着指甲。姥爷突然哽咽了,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拿起床头的毛巾开始擦拭那止不住的泪水。姥爷说:“我的这些孙子孙女里最懂事的就是冬冬。”那时候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五味杂陈。多么惭愧,我是姥爷这么多孙子孙女里唯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辈。

回过神来,我给躺在卧室床上的姥爷说了一番我会努力的话,而后说到:“姥爷,我要去学校了,等我周末回来再来看您。”我托起姥爷的那只枯手,轻轻地亲吻他的手背。那时候的我,大概觉得这种方式最能表达我对我的家人的爱。姥爷很努力很认真地看着我,轻轻点点头,我放下帘布,拿着行李回了学校,也就是那一晚,家里所有人都没有接我的电话。

那是一个阴郁的星期一。黄风四起。从清晨睁开眼那一刻开始,就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泥潭,怎么也挣扎不出来。似雨非雨,似雪非雪的潮湿夹杂着漫天黄沙搅动着,不停地搅动着,搅着搅着就成了一个巨大的泥潭,笼罩整个天幕。前一晚的事情令我不能释怀,眼前的情景令我心忧。仿佛一场风暴正在慢慢靠近。

到了下午,我坐在教室里发呆,等待着。也不知自己在等待些什么。

来了。我看到了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的父亲的身影。父亲示意我出来。他表情麻木的说:“我给班主任请好假了...你妗妗也去接你表弟了...你......知道怎么了吧?”我怔了一下,轻轻地点点头。是啊,我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场风暴已经在不经意间来到了。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快。仿佛就在昨天我离开家的时候,还风平浪静,一切安好.......

我坐在车后面的座位上,看着窗户外面,视线一刻也不敢挪动。那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在我还能看到窗外的事物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雪。没多久,雪越下越大,在狂风的席卷下遮住了所有的东西,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还是盯着窗外,视线一刻也不敢挪动。中途妗妗带着表弟上了车,妗妗笑笑,看了我一眼。表弟还在和妗妗谈论着生活里的人和事。我继续看着窗外,表弟大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必须得忍着泪水,僵硬着表情,我不能让表弟从我的状况中看出发生了些什么。毕竟表弟是亲孙子,而我.....是不亲的外孙。

熬过漫长的憋闷与难过,终于到了。父亲,打开车的后备箱,取出了一件白色的麻衣给我穿上,还有一条白色的绑带,系在头上。我看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灵棚,艰难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动着步子。灵棚的正前方布置着姥爷的灵位,四周是正在打闹的他的孙子孙女们。一旁的母亲上前来给我说了些什么,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大脑一片空白。我呆滞地走到姥爷的灵位前上香,磕头。我拿起一旁散落的纸钱,扔向火盆里,一张...一张...接一张。再拿起一沓,一张...一张...接一张。直到母亲开始拉我:“够了,够了,好了,快起来吧。”我退到一边,低下头,能听到周遭的一切声音,却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听不进去。我强忍着泪水,不能哭,不能哭。

也不知愣了多久,看到舅舅走进灵堂。至今我也没想明白为什么那天我看到舅舅的一瞬,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悲痛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当灵棚里的人渐渐散去,棚里的灯光已经变得黯淡,我浑浑噩噩地回家,躺下,脑海里播放着昔日的影像。姥爷端着中药说这是巧克力,问我喝不喝。姥爷用捡来的木板给我削宝剑。姥爷把我架在二八大梁的自行车上,带我去河边玩沙子,捡石头。影像开始变得模糊...我...昏睡过去......

仿佛听到窗外隐约有灰鸽的卟咕声,我缓缓睁开迷蒙的双眼,房子里的光线很明亮。我起身拉开窗帘,阳光照射在雪地里反射出来的光刺得人眼晕。一点点适应着强烈的光线,啊......雪停了。暴风雪停了。今天,是姥爷出殡的日子。

走过许许多多繁杂的过程,看着那些姥爷往日的旧友,有的穿着制式工作服,有的已经是古稀之年。许多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大家有的肃穆地站着,有的相互扶持着轻声啜泣,还有的,哭得不能自已,被搀扶到一边。我总是不愿意在人前哭泣。直到看姥爷最后一眼的时候,我也提着身子,挪着步子,睁大眼睛箍着泪花子。

该去火葬场送姥爷最后一程了。我坐上大巴车,找到角落的位子,和父亲坐在一起。我看着窗外,开始轻声啜泣,眼泪越流越多,越来越不能自已。父亲看看车上的人,拍拍我说到:“别哭了,行了,别哭了。”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父亲的话。这时的我除了哭泣再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方式能放出我心中的积压的海枯山崩般的感情了。

到了那个充斥着悲痛与诀别的地方,又是一场繁杂的程序过后,姥爷被装在了一个小木盒里,被他的儿子捧在手里。我抬头望望湛蓝的天空,看看了那朵远去的云,默默在心里挥挥手。姥爷,我知道,雪停了,再见了。




如今姥爷已经去世多年了,这几年里,我有空便重新走走我们爷孙俩一起走过的的地方。那些我开始认识什么是白菜什么是麦子的田地,那些把田地围起来的荆棘,还有那条曾经铺满细腻的沙子,漂亮的石头的河。我捏起一把沙子在河道里的一块大石头上比划着,比划着。然后走上高高的河岸,看着河道中央的石头上用沙子写上的:“姥爷,我想你。”我点燃三根香烟躬下腰放在路边,转身离去......

因为家庭原因,这些年我一直不知道他葬在哪里,只听说他的儿子把他安葬在了老家的祖坟。直到那天夜里我七年来第一次梦见我的姥爷。我梦见我的姥爷,他没走,这七年来他一直藏在一个遥远的庙宇里面。我抱着他大声的哭:“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姥爷眉宇间还是带着他慈祥的笑容,看着我,不说话,什么都不说。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梦就醒了。那天我踏上了去姥爷家乡的路途。

我坐着大巴来到姥爷老家的镇子上,一路打听来到姥爷家的小村子。问了许多人,他们最后将我指向一个巷道。我走过去,看见几位老人在自家门前闲聊着。我上前询问一位老人,当老人问明我的身份和来意时,老人表示他就是我要找的人的三弟,我应该叫他一声三爷爷。

三爷带着我穿过一片麦地,走到另一块田里。我老远看过去田里安置着三座坟。我走上前去,三爷爷告诉我我眼前这座就是我姥爷的坟。没有墓碑,只有几块砖搭的简易的龛房,本就不高的坟茔上长满了杂草,正中间压着几张黄表纸。我给姥爷上了一把香,跪下身子,将来时买好的纸钱在坟前烧掉。看着火堆里的火,我又看看三爷爷,感受着他慈祥的笑容,似曾相识的眉宇,拉起他的手,舍不得放下。感觉好像,七年了,我终于找着了个念想。

火堆里的火星渐渐熄灭,我嘱咐嘱咐三爷爷,注意身体。就踏上了归途。回去的路上是拉的长长的夕阳红。

这么些年过去了,可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些点点滴滴,情浓于血。四月清明,细雨空濛。姥爷,冬冬.......没有忘了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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