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人咽喉中的深情告白

        清晨起床,我决定不再养蚂蚁了,因此坐在院子里发呆。三月的清晨还很灰暗,我在想,是不是正因为我用了“清晨”这个词,因此每个人都忽略了吹了一夜依旧在吹的冷风,下了一夜依旧在下的小雨,还有门前橡树下的枯枝败叶,羽毛被打的透湿停留在荆棘之上的乌鸦。

      昨夜一如往常,我在思念她的一百张面孔和一千种声音,直到石鸻鸟的声音响起,我们又被啄瞎了眼睛,大家在黑暗中摸索,手牵着手,你就夹在其中,我也如此。
 
      我起身,那些被我养大的蚂蚁仿佛认定了我抛弃它们的决心,因此在我心里爬来爬去。我想去买些东西,便穿过潮湿的清晨去购物中心。她曾在这路边捡起一段枝桠,我说道:“你怎么老捡地上的破烂玩意儿?”夏天的时候,我们穿过学校旁的大森林,樱桃,桑葚落了一地,可是当下阴雨绵绵,那些焦灼的阳光,地面晃动的树荫,无法从记忆里投射出来了。我冒着雨,没有打伞,心里想着她一准还认得我,每次我到她的店里站定,她便转身,准确的从货架上拿下两盒“绿色打击”,还不忘确认:“两个?”“两个。”她诡谲的笑着,我们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也仿佛某件阴谋的同谋。可是走出店门,我便再也认不得她了。

        我还要去买牛奶和鸡蛋,我想起了那只不久前在朋友家楼下遇见的猫,当我走近公寓楼前空空如也的门廊时,发现正它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注视着我或注视着我到来的方向,仿佛早已恭候多时:我听过类似的例子,它来陪你,来再看你一眼。我每天在穿过家门口的小树林时都会遇到一只猫,我和不同的猫间有着相同的默契,大家心照不宣,装作对彼此的生活都毫无影响,我去赶我的路,而它去觅它的食。
 
        牛奶,牛奶。我走在货架中间,玻璃天花板把雨声放大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像是竹子在悄悄生长,每一节相互挤压的声音在空心的竹筒间来回游荡,又像是上个秋天,风穿过村里的每一道田埂,撞击每一颗玉米,最后掀起我眼前那只招魂幡的声音,还有鞭炮声啊,纸淹没在火塘里的声音啊,还有她悄悄走过我们身边,脚步轻的无法耳闻,那句深深卡在喉咙里的再见无法被听到,最后又变成一阵风的声音。
 
        我找了两个来回,才找到了心仪的鸡蛋。我打开绿色的纸盖,十二只鸡蛋安静的排列在其中,那么我下面要做什么呢?青椒——雪梨——酸奶,她说:“你需要改变策略呀,你需要着手去想怎么做。”她说的有道理,我在超市浪费了很多时间,我故意忘记买虾,走到结账台才装模作样地想起来,于是我又慢吞吞的走回去,我依次走过卖肉的柜台,卖熟食的柜台,卖水果的货架,就在这里,就在这码满了苹果的地方,她恶狠狠地揪住了另外一个女孩的辫子,那个瞬间她们没有为爱情而是为尊严心痛,她故作强硬地说:“你逃到哪里都是个婊子!”我扭过头,不想参与这件事,当身边的苹果变成桃子的时候,她又成了那个为了爱情离经叛道,漂洋过海,怯生生地挽着另一个女孩的手的她。
   
      我选好了梦寐以求的虾,却不想被她们打扰了。每次,我都谨慎选择结账的台子,那个尖声细气,打着红领结的胖男人是我六年间一直避之不及的噩梦,她那时法语磕磕巴巴,拿着一张署名的饭票结帐,却被那胖男人抓住了把柄:“这不是你的饭票!我拒绝!你是中国人!”她的脸憋的通红,连撒个谎也忘记了。我愣在那里,六年间没变过样子的彩虹色购物袋靠着我的腿,我只好再次别过头,她看见了我——“还记得我吗?对,我没留在巴黎。我又回来了。什么?你住在摩根家?下次再聊,我得赶末班车。”——她挥挥手里的购物袋,也是彩虹色的。
 
        我拎着购物袋,往家走。我路过那家花店,达洛维夫人说她要自己去买花,她们叫我买一束花,我掏出所有的零钱,只够买一支满天星,它在花瓶里呆了一周,直到自己决定不想活了,才从上到下,一点点枯萎掉。玫瑰花就不一样了,我还记得那束一点也不意外的玫瑰花,它是被人谋杀的,它躺在杂物间,从它被我交出的那个时候,它就已经死了。
   
        我从购物中心出来,发现又开始下雨了。人们开始怀有期待,三月份下过雪,晚上下的雪,早上就结成了冰,鞋不跟脚,我在同一个地方摔倒过两次,她坐在我父亲的自行车后座,被炎症折磨的头昏脑胀,她摔下去,像是一个越来越渺小的越来越轻的口袋,正好要去医院啊,那就把所有的病痛一口气都解决了吧。我记得那条被车辙碾过的操场,我和她在那里放过风筝,那是我最后一次放风筝,风筝挂到了操场那一排整整齐齐的杨树中的一棵的枝桠上,仿佛就是那棵树结出来的果实一样。她在那个黑夜摔下去,摔到了大操场的铺满了煤渣的跑道上,我的膝盖也摔破了,煤渣黏在伤口里。
     
        我决定不再养蚂蚁了。我要给她打个电话,分享一下我们当下的心情,我想到了她,她的第一张脸,她也许就是自己其中的一张脸,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她好好说过一次话了,她也糟糕,我也糟糕。好在她算是个坚强的人,这点我挺佩服她的,待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冰箱,我一定要和她聊聊。
 
      我关上冰箱门,退后一步,环视四周。整个房间,整个空间,我见过它空无一物的时候,我也见过它杂乱无章的时候,而她,有一百张面孔和一千种声音,“最使我吃惊的是,所有场面在同一个地点,没有重叠,也不透明,我眼睛看到的事是同时发生的:我记叙下来的却有先后顺序,因为语言有先后顺序。” 所有的眼睛,都在同时闭上,所有的声音,都在同时失去频率。她依旧如此,我仿佛在翻弄有着无数细微差别的图集:她从始至终,从生到死,她从呱呱坠地自白发苍苍,她是每一个她,而最后那个她,却等不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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