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爷子

上上个周末,爸妈联系我安排时间,好接待他们一行人来汉口给爷爷看病。我登时楞了一下,爷爷硬朗精干了这么多年的身体,能出什么病呢?

过了两天,姑爷一行人开车到了汉口,我见到了几个月不见的陈老爷子。更瘦,头发白的更多,神情少了往日的爽朗,眼神空洞无物,像是被什么心事压垮了精神。老妈悄悄告诉我,爷爷这段时间吃不好睡不好,人一下子瘦了十几斤。

这不是我熟悉的陈老爷子。

我想起了那个每天都能食欲大开的爷爷。记得平日在家,奶奶灶炉做的四菜一汤,配上外焦里嫩的锅巴饭,爷爷总能消灭两大碗,再倒上满碗白糊糊的米汤,仰着脖子一饮而尽。完了像个孩子气一般吧唧吧唧嘴,嫌弃他孙子我吃饭慢条斯理的,像个小媳妇。

正餐以外,他老的嘴巴也不闲着。以前好抽烟,后来领了退休金,想“多活几年”,烟也戒了。把注意力转向了上世纪的那些经典小吃,“筋果”、柿饼,罐头,家里从未断过,每过一段时间就由几个子女轮流续上,而其中最爱的是麻花。边吃还能边自嘲:“这老不死的麻花。”当然,还少不了几盒百把来块钱的廉价“龙井”“铁观音”茶叶。

我想起了那个精力十足的爷爷。大概是标准村里人的缘故,六七十岁的人了,依然还能下鱼塘干活。撑一只竹篙,从几亩大的鱼塘这头划到那头,给嗷嗷待哺的蟹苗喂食。鱼塘距离老家还有半个小时的泥巴路,他每天晚餐后出门,赶在天黑前回来。如有必要,还要在鱼塘上守夜,住在旁边那间仅仅由一张床和一个柜台组成的小砖房里。所幸这几年村里给鱼塘地域通了电,在那些没电的日子里,还得早早备好超大号的储蓄电源,作用也仅仅是供晚上照明和收音机充电用。

年龄渐大,农活也日渐稀少,他们的日常也转向了休息或者牌场上。但爷爷奶奶当惯了忙碌的村里人,依然抓住每个机会干活、赚钱。夏天湖里的荷叶成熟了,村里人就各自捞一船荷叶来晒。一船荷叶能把整个屋前连到河边的空地晒满。晒完一天,晚上收起来翻个面,明天继续铺开晒,这样来回两趟,等荷叶干透了,就能按斤卖个几百块钱。

但这几百块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松。荷叶成熟也正是七八月的酷暑,每天太阳出来之前,把扎成一捆捆的荷叶铺满空地,晚上等太阳落山开始收。铺和收都是一面面一张张弯腰进行,流程和割麦子也差不了多少,所以实质上还是农活的一种。累的是晚上收好了一面面地翻,就算是一大家子人同步进行,也往往要消耗好几个小时。夏天正是蚊子肆虐的时间,水边的蚊子更是出奇的多,所以只得尽可能地加快速度。而我也只是浅尝辄止,到了晚上蚊子发起第一轮大规模进攻,爷爷坚决不让我继续,我也只得回屋看电视。

这样的日子,我们这些小年轻看着心底发虚,对于他们却是习以为常。也许家里并没有穷到需要靠他老养着螃蟹贴补家用的地步,或者他们这一批村里人只是把农活当做生活的日常,并且苦于精力十足,而不像城里的老人家们有广场、公园和各种健身器材去挥霍体力,顺便强身健体。但每每老妈来看望外面读书的我,递过来几张红色钞票,说是爷爷一个多月的辛苦钱时,我就忍不住心底发酸,努力把脸朝向另一边,不至于让老妈看见我发红的眼眶。

当然,我最想念的是那个魅力出众的爷爷。在我们村的氏族里,爷爷的辈分已经是最高的了,换句话说就是,和他老同一辈的也就只剩下他一人了。但爷爷为人尊重,更是因为他的人格魅力,他当过我们村唯一的卫生院的院长,后来退下来,为家里、村里忙前忙后,大家族的诸多事务都交给他老裁夺,颇受威望。以前村里人但凡夸我学业好(确实也有好过的一段时间),都说“优秀是隔代遗传”。

一年前,我们村的陈氏大家族准备凑钱修一座宗祀。这事情计划起来简单,实际操作却极其复杂,四处筹钱、均摊费用、联系建筑队以及和江西的陈氏总宗祀搭上线,每一条都不是一个辛辛苦苦大半辈子的村里人能轻易完成的事。但整个过程,爷爷都是核心人物,牢牢把控住进度、预算和各方面的协调工作,而且事事亲力亲为,维持还特地跑了一趟江西。

宗祀庆典上,爷爷是当之无愧的主角。这也难怪,面对着上百的大家子人,他老的发言稿反反复复地誊写,改了一遍又一遍,最好还是略带紧张地“念”完了。庆典结束后,爷爷叮嘱我把录制的视频拷回来,然后搬出我的电脑放给他看。视频冗长达三个小时,画面摇晃个不停,我只看得下几分钟,他老却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以前的陈老爷子,食欲饱满,精力十足,是这一大家子的精神支柱,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虚弱又年迈的病人。可是带他老去省医院,联系了最好的教授检查,也并没有查出什么毛病。妈妈告诉我,他老就是心病,怕老,怕死,担心你这唯一的孙子。

而我知道,爷爷是老了,就在那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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