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杏馆
王维
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
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第一句诗本自《长门赋》,“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司马相如为陈阿娇所写,用木兰和文杏做屋的椽和梁,以建筑材料的华贵从正面衬托居室里女主人的美好优雅,又从反面映照出她的孤单寂寞。
古典诗文中,经常有类似《长门赋》这样的夸张描写,以材料、用具、器物的精致华美,来映衬人物的容貌和品行的美好,或者寄托美好的愿望。比如刘兰芝自请下堂时对嫁妆的描述:“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比如《陌上桑》对罗敷的描写:“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比如《有所思》中的一根送情人的簪子,“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也有许多诗文,出于习惯,用华美的建筑、器具作为意象,比如画桥、桂堂、玉阶、翠幕、七香车、水晶帘、云母屏风等等,增加阅读的视觉美感。
香草美人之喻,是屈原创造的著名意象。各样香草在屈原的诗歌中层出不穷地摇曳着芬芳,司马迁解释过,“其志洁,故其称物芳。”从此以后,以香草喻高洁的品格,也多见于古诗文中。
这样看来,文杏馆,是否真的文杏为梁、香茅铺顶,还真的有点难以指实。我更认为文杏馆是普通的楼阁,诗人故意选用华美的建材,为的是营造出美好的环境。
香茅是种香草。但文杏终究是什么品种的树,却难以确证。一般多说是银杏,今天辋川遗迹有古银杏,有王维手植的说法,但真相如何,也不确知。明人宋懋晋有《文杏馆图》,2013年拍出百万价格,画中有数株红杏开得正艳。明代另一画家吴彬有《文杏双禽图》,画中文杏是一枝干粗壮的老杏。不管文杏究竟如何,总归是种名贵漂亮的树木。《西京杂记》记:“汉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树。……杏二。文杏[材有文采]。蓬莱杏”。文杏树的花纹漂亮,用作屋梁,应当是高大上无疑。文杏馆是这样一处所在,屋舍的建筑并不特别,但是纵横交错的梁椽,都是文杏木所制,木材本身带着细密漂亮又变化无穷的花纹,远胜过精雕彩绘。屋顶又铺满香茅,远远地走过来,就能闻到丝丝缕缕的香气,进到屋子里,香气如烟似雾,清淡缠绵。在这样的环境里,清馥的气息直沁肺腑,身心通泰。
刚刚还在极近处,惬意舒畅地欣赏着文杏梁天然生就、笔笔不同的花纹,诗人却突然携着观者转到极远处,“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立足点陡然降低,须尽力地向高处仰视,才又一次看见那高踞山岭、俯视万物的文杏馆。
郭璞《游仙诗》其二:“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王勃《滕王阁诗》有句:“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都是居高临远的意思。王维这一句也含此意。
这一句说馆高,竟用“不知”引领,耐人寻味。不知者,不知流云出栋、入栋凡几多矣?其出、其入又始至几时?乃至栋云作人间雨,亦不知其从几时初起?凡几多矣?世人所不知者,不只是栋里云,实不知的,是文杏馆吧!文杏馆自生于世,就遗世独立地默候在那里,何其寂寞,又何其清静。
寂而静的境界,越来越成为佛教徒王维神往的境界。也或者是,他以一颗禅心观照自然万象,总是能够从自然万象中看到寂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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